望月河上一年又一年,年年歲歲人不同,花月卻總相似。春風一度十里岸,離人九步三回頭。
看朱都成碧。
錯過了一年的望月河上歌,錯過了一年的上元佳節夜,等景七遠遠望見京城的城門的時候,心中竟隱隱地升騰起某種壓抑不住的想念。
想念幽靜安閒的王府,想念嘮嘮叨叨的平安,甚至是比鄰而居的那個小怪獸烏溪。?
景七忍不住笑笑,一邊伺候着吉祥說道:“你說,府上那沒良心的紫貂還認識我不?”?
吉祥忙賠笑道:“主子說得哪裡話,那小東西一直養在主子身邊,都不讓別人近身的。怎麼就能不認識了呢?”
景七想到了什麼似的,也笑道:“也是,畜生比人可要有良心得多……哎,你知道爲什麼麼?”這是閒扯了,可吉祥卻愣了一下,不明白小王爺是什麼意思,怎麼好好的就扯到這上面了,想家了不成?便搖搖頭。?
景七似有所感地說道:“這人,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譬如父母兄弟,親朋好友,妻兒老小,每日應酬也應酬不過來,總有千千萬萬的誘惑叫人陷進去,可畜生不一樣,每日操心的不過是活着和吃喝。你養了它,它平日裡看得見的,認得的,也就你一個人。你有外面大千世界三丈紅塵,它卻只記得你一個人的恩情……”
景七說到這裡,便頓住不往下說了。
吉祥怔了怔,不解其意,只得賠笑着點頭稱是。
樑九霄卻突然道:“王爺說這話,怎麼聽着……怎麼聽着這麼難受呢?”
他吸了吸鼻子,想了半晌,只得道:“王爺,你也交差回家了,我也能見着久別的師兄了,都是高興的事,咱們就不說這樣的話了吧?聽着讓人心裡酸溜溜的。”
景七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我不過就事論事隨口一說罷了,有什麼難受的?”
樑九霄眉眼都皺了起來,搖頭道:“不是,聽着就是難受,好像心裡堵了一口氣似的,不舒坦,就跟……就跟……就跟對什麼事失望了好多回,就不願意再想似的那種感覺。”
景七嘴角彎了彎,沒吱聲。去看看小說網?。
他想有時候老天也挺公平的,一個人有一樣長,便有一樣短,譬如聰明的人大多想得也多,一輩子過得不見得比傻子輕鬆,譬如總是琢磨人心,城府深厚的人,看人總是有固有的角度,卻往往不如不諳世事真性情的人有一種近乎神奇的直覺。
烏溪有這樣的直覺,樑九霄也有這樣的直覺。
景七相信,其實每個人剛出生的時候都有這樣的直覺,只不過久而久之……便連自己的心都不敢相信起來。
忽然,馬車停下來了,景七一愣,吉祥立刻探出頭去問,前邊回答了句什麼,吉祥跳下車子去,片刻又回來,眉目之間似有喜色:“主子,您猜誰來了。”?
“嗯?”光線有些暗,景七沒留神吉祥的神色,聽見這話,卻一皺眉,心裡立刻滾了七八個個兒,他輕裝簡從,走在了崔英書的前邊,爲的便是悄悄地回京,誰也不告訴,直接進宮面聖,把事兒交代了,省的期間讓赫連琪鬧什麼幺蛾子,卻在這裡被發現了蹤跡……
什麼人這麼神通廣大?這樁子是插在了什麼地方?自己這裡?不可能——難不成是周子舒那裡……
在這裡擋着自己,又是什麼意思?
景七沉默了一會,伸出手去,面上仍是平平靜靜不見情緒的,只道:“扶我下去,瞧瞧是哪路的朋友這麼神通廣大。”
一下車,卻愣住了。
城郊古道,有酒亭換做“長亭”,門口三棵老柳,行人過往,折上一隻,便也千里寄相思了。再往外走,便要出城門了。
長亭門口的露天之地,此時坐着一個人。
少年人長得快,大半年不見,竟有些不認識了,身量又竄高了一大截,人羣裡竟能鶴立雞羣了似的,臉上沒帶面紗,而記憶裡總是帶着些孩子氣的弧度卻被光陰磨礪去了似的,被風一吹,便一夜間長大成人了一樣,望向他的眼睛極亮,甚至是帶着笑容的。
景七從未在這少年臉上見過那麼柔和的笑容,一時間竟覺得有些陌生起來。去看看小說網?。
當然,從未在烏溪臉上見過那樣笑容的不止景七一個,就連陪着烏溪的阿伈萊和奴阿哈也忍不住驚悚了一下,自從那天他們巫童說出口的那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之後,倆人的神智一直在凌亂。
不說阿伈萊,就連奴阿哈也想不明白,爲啥自家巫童會喜歡一個男人。
那男人有什麼好?不香,不軟,渾身哪都硬邦邦,也不會細聲細氣地說話,不會洗衣做飯生孩子管家。奴阿哈瞅着阿伈萊,默默地想象了一下,同是男人,要是把這位當成媳婦娶回家……雞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隔夜飯險些嘔出來。
越發覺得巫童是魔障了。
每天百無聊賴地陪着烏溪在這個小破酒亭坐一會,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也不吃什麼東西,日日如此,要上一壺酒,喝完就付錢走人,臨走還會留戀地看看那高聳的城牆,這也就算了。
可就在剛剛景王爺下車的那一瞬間,烏溪那雙突然亮起來的眼睛和笑容,像是一道驚雷劈進了奴阿哈的心裡。奴阿哈只一眼就明白了,巫童這不是魔障了,這是真心的。
當初他自己的哥哥每天從最最危險的地方,隨時冒着要喪命的危險,採一小籃子南疆最美的綾子草送去他嫂子家裡的時候,臉上就時常不自覺地帶着這樣的表情。
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像是將要乾枯的植物一瞬間等到了甘露一樣的表情,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
於是奴阿哈心情很複雜地跟着烏溪迎上去。他偷偷打量着這個也算熟悉的人,景七長得確實好,不是女人的那種好——他身量頎長,衣裙翩然如臨風玉樹一樣,整個人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雅緻和精細、而這精細打扮中,說話行動,卻不由自主地有一種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能放下的瀟灑落拓來,雖說人心眼多了些,可若是朋友,也是能傾心相交的。
這是個不錯的人,可……他是男人啊!奴阿哈不由自主地又偷偷瞟了阿伈萊一眼,一想到巫童喜歡的這是個和阿伈萊一樣的大老爺們兒,奴阿哈就更糾結了。
當然,景七是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別人心裡,正在和五大三粗的阿伈萊建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只覺得自己剛剛的警覺有些可笑。
謹小慎微慣了,竟有些風聲鶴唳起來。?
也不知道爲什麼,他一見到烏溪就放鬆下來,雖然心裡知道這小崽子心毒手毒哪裡都毒,卻仍然有種由衷的安全感,好歹總算在他面前,不用心思九轉,能稍微鬆口氣,高興了就笑,不高興了也不用強作歡顏,好像自己也能性情起來似的。
景七笑道:“想不到我到京城第一個碰見的人竟然是你。”
烏溪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他,景七傻了一下,片刻之後纔回過身來,這才伸手在他背上用力地拍了拍,道:“你這是跑到田裡偷吃人家農家肥去了吧,幾天不見,竟長瘋了似的。”
烏溪只覺得這人的骨頭硌着他的胳膊,像是比走之前還要清減些了似的,心裡酸酸鈍鈍的,有種難過和歡喜交織在一起的情緒。他以前從不知道人心裡可以由那麼多那麼微妙的感受,大半年的想念傾斜而出,氾濫成災。
末了,烏溪只悶悶地說道:“我想你了。”
景七心裡一熱——赫連沛等着他清點財物的單子,赫連翊等着他抓的一連串貪官佞臣,赫連釗等着他自己洗白了的消息,周子舒等着他的師弟……沒有一個人,會這樣上來於這音塵易散的長亭古道上緊緊地抱他一下,說一聲我想你了。?
不爲別的,只是想你了,只是你這個人。?
“算你還有點良心。”景七忍不住笑出聲來。
良久,烏溪才放開他,一雙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景七這才問道:“你怎麼在這?”
烏溪道:“反正我也沒別的事,聽說你走這條路回來,就每天來看看。”
景七睜大了眼睛,失聲問道:“每天?我走了這大半年,你每天都……” Wшw¸ тtkan¸ C○
烏溪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我在這坐一會就回去,沒想到你走這麼長時間。”?
這孩子怎麼那麼招人疼呢——景七突然覺得怪窩心的,於是招招手,叫吉祥捧過來一個小盒子,接過來,遞給烏溪道:“給你買的小玩意兒。”
烏溪呆呆地接過來,臉上突然浮現起一種古怪的神色,似是極高興,又勉勵壓抑,小聲問道:“給我的?”
景七點點頭:“兩廣之地的民間特產,不值什麼,不過想着你可能沒見過這東西,帶回去隨便玩玩也好。”
烏溪又問道:“那……只給我一個人麼?”?
景七心道,那些人人大心也大,看重的東西都得要徐徐圖之,哄小孩的玩意兒自然拿不出手,於是點點頭,隨口道:“還能給誰?”
烏溪心滿意足,小心翼翼地將綢緞包着的盒子打開,裡面竟是一個精巧的象牙盒子,上面鳥獸花紋無不極盡精緻,自古犀象之籤便是和崑山之玉、明月之珠、夜光之璧等物並列,皎潔富貴自不用說,象牙盒子打開了,裡面竟是十二生肖的小像,都是象牙雕成,個個玲瓏剔透,憨態可掬。
烏溪仔細收好了,極寶貝地貼着胸口放着,笑容沒有半分摻假地說道:“我很喜歡。”說着,講手上戴着的一個碧綠的翡翠指環摘了下來,說道,“你送我禮物,我也送你。”?
奴阿哈和阿伈萊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巫童,那可是大巫師歷代相傳的,臨行前大巫師纔給了的,囑咐他要保管好,將來若自己不帶着,也必定是要送給自己的妻子的……那個那可是……
阿伈萊張張嘴纔要說話,被奴阿哈用力踩了一腳,憋着鐵青的臉又給咽回去了。
景七擺手笑道:“你沒意思了不是,不過是一些小玩意,什麼禮物不禮物的,你高興了拿着玩,不高興了扔在一邊便是了。”
烏溪認真地說道:“你給我的東西,我絕對不會扔在一邊——這個也是不一樣的,你一定要收着。”
景七眨眨眼,接過那翡翠指環,對着光瞅了瞅,雖知道是好東西,可他南寧王見過的好東西實在太多了,這點翠倒也不放在眼裡,便逗趣似的問道:“有什麼不一樣?”
烏溪沉默了一會,說道:“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反正是不一樣的。”
還弄上玄虛了,景七樂了,剛想說話,卻見烏溪極鄭重地看着他,堅持地說道:“這個你一定要收下。”
沒得因爲這點小事和他掰扯,景七心情好,便從善如流地說道:“如此,卻之不恭了。”?
他在手上比了一下,帶在其他指頭上稍微大了些,拇指又帶不進去,一邊吉祥有眼力見兒,立刻也不知道從哪弄來一段線繩,穿上了,與他掛在脖子上。
烏溪悄悄地笑了。?
王爺,您可是收了人家的定情信物啊……
作者有話要說:王爺有時候真的是有點……讓人恨得牙根癢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