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赫連翊身邊的周子舒往後退了一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站在旁邊的烏溪,眉頭輕輕地皺起來。
景七沉默了半晌,仍是那副青黃的面孔,眼皮動也沒動,心裡卻翻了好幾個個兒。那日在東宮,臨走時赫連翊脫口而出的話好像仍在耳邊,隱隱透出些許別樣的味道來。
世事一場大夢,人間幾度秋涼,三百年愛憎呼嘯而過,從始而終,如須臾彈指,紅顏雲鬢都成了枯骨,劍膽琴心化作了飛灰。
六十三年三生石畔落拓客,六十三年冥思苦想,方纔知道,原來三生石上,是沒有字的。那所謂緣定幾生,豈不荒謬?
這世間不變處,只有無常而已。
只有……無常而已。
景七輕輕一笑,收攏了掌心,侃侃道:“說文解字雲,景,光也,上日,下京,字是好字,大人卻問錯了問題。”
赫連翊眼色沉沉地看着他:“我問錯了什麼?”
景七伸手,從裂口粗瓷的茶碗裡蘸了些水,細長的手指,在桌上重寫了個“景”字,道:“日出東方,天光四起,山重山,漸可攀,皇頭差一點,腳下滿京華,可進而不可退也,大人這字若問前程,則雖艱難險阻,亦貴不可言。”
赫連翊輕笑一聲,眼角卻沒有笑紋,壓低了聲音問道:“我若……偏要問姻緣呢?”
景七搖搖頭,輕笑道:“這是個無緣字,若有三生緣定,那豈不是虛‘影’一場,大人不用問我,自己心裡有數。”
赫連翊低下頭去,半晌,才勉強一笑,站起身來,肩背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似的,竟有些不直起來,擡起頭眯起眼睛看了那招搖的“神機七爺”的牌子,臉上的表情有些壓不住的悽苦:“先生說得有理……”
這句話彷彿壓在他喉嚨裡,每吐出一個字,都刀子似的划着嗓子,聽起來有幾分沙啞:“有理。”
他驀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十分精緻的荷包,丟在景七收卦資的破碗裡,撞上那小半碗的銅錢,清脆作響,轉身大步離去,竟是連頭都不敢回一下似的,周子舒對着景七和烏溪點點頭,匆忙跟上。
景七臉上的笑容像是長在那裡一樣,半晌不退,良久,纔將那小荷包拾起來,打開一看,裡面竟不是碎銀零錢,是隻兩寸大小的玉兔,兔子腳上穿了個洞,上面掛了個古舊的鈴鐺,風一吹,便脆生生地響起來。
他手裡託着那隻兔子看了半天,纔想起來,這還是很小的時候,赫連沛給的一對玉兔,他特意找人穿了鈴鐺,給了赫連翊一隻,另一隻恐怕還在自己府上,和那些個經年舊物一起。去看看小說網?。
原來已經有十幾年了。景七笑了笑,將荷包收起來,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這有錢人出手就是大方,收攤了收攤,小烏子,爺請你去對面的攤子上吃餛飩去。”說着,便彎下腰去,將招搖撞騙的攤子收到他那破匣子裡,拿着木棍在一邊在地上點着,一邊往前走。
走了幾步,才發現烏溪並沒有跟上來,回過頭去,將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撇嘴道:“幹什麼不走?嫌棄麼?”
烏溪問道:“剛纔那個人的意思,是說喜歡一個姓景的人麼?”
景七站定,蹭蹭鼻子,心說這種烏七八糟的事,別教壞了孩子纔是,便道:“什麼姓‘井’姓‘河’的,都是富家公子敗家取樂的玩笑話罷了,真指望算對了,還不找我呢。”
烏溪搖搖頭:“他沒取樂,是說正經的,我知道。”
景七哂道:“你知道什麼了?小孩子家家的,好好讀書是正理,想那麼多幹什麼?”
烏溪皺眉:“我不是小孩子。”
景七敷衍地點頭道:“嗯嗯,不小了,正是全盛紅顏子,無計多情無計愁的時候,哎呀——”他學着戲子的腔調哼哼唧唧地唱起來,調侃說笑,彷彿剛剛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烏溪仍是站在原地沒動,執拗地說道:“我不是小孩子。”
景七已經晃悠到了餛飩攤前,將東西放下了開始和那老闆搭訕,離得遠了,沒聽見他這句話。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而伊人彼岸,觸手難及。
功名塵土,他鄉路遙,誰有空暇,爲這兒女私情一聲長嘆?
烏溪忽然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景七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向他,問道:“你心裡……有沒有過一個人,覺得日日看見他,心裡就像開了花一樣,見不到他,便每時每刻坐立不安,又不敢和他說,只覺得自己怎麼都配不上他,大事小情都爲他想好了,哪怕自己死了,也不願意他有一天爲難,一點不高興的地方?”
景七伸手去拿筷子的手一頓,聞言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半晌,才輕輕地笑了一下,說道:“有。”
烏溪一顫,張張嘴,話音堵在喉嚨裡,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良久,深吸一口氣,低聲問道:“是……什麼樣的人?”
熱騰騰的兩碗餛飩端上了桌子,熱氣撲面,景七拿起桌子上的醋碗,往裡倒了些調味,隨口道:“死了,早記不清楚了。去看看小說網?。”
烏溪道:“真有那樣的人,就算自己死了,也不會忘了他的,你又沒說實話。”
景七笑了笑,卻不言聲了,閉着眼睛低下頭,做戲做全套,摸索着吃餛飩。
所以記不清了,不是因爲人死了,是……心死了。
第二日早朝,赫連沛竟意外地出現了,臨走的時候還特意把景七給留了下來,叫他陪自己喝茶下棋。
“小兔崽子,又想跑,哪那麼吸引你?皇伯父都懶得見了麼?”
景七賠笑道:“那哪能啊,這不是……公務繁忙麼?”
赫連沛挑起眼瞪了他一眼:“繁忙?都繁忙到城南擺攤算命啦?”
景七苦着臉抱怨道:“咳,您看……這太子殿下咋又告臣的狀呢,不就是看在熟人的份上多訛了他點卦資麼。”
赫連沛笑着推了一下他腦袋:“胡鬧!你父王年輕的時候,可是我京城第一才子,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憊懶貪玩的小子來!”
景七順口接道:“可惜父王故去得早,要麼還可以問問,別是抱錯了吧?”
這話倒勾起赫連沛的懷念之意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景七一番,感慨道:“明哲……可去了有八年了吧?”
景七道:“是,回皇上,八年整了。”
赫連沛眯起眼睛,想起往事,竟有些傷感,伸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八年前,你才這麼高……那麼小的一個娃娃,現在都長成大人了。”
景七默然。
赫連沛又嘆道:“朕當年的那些詩酒談笑的老友們,如今好多都不在了,看着你們都大了,朕也老了。”
景七立刻道:“皇上正是春秋盛年的時候,怎說是老?是父王……沒福氣罷了。”
赫連沛又唏噓半晌,拉着景七絮絮叨叨地說那些年輕時候的事,中間還掉了兩回眼淚。景七隻得在一邊聽着,還得扭曲出一幅挺難過的表情,陪着他傷感,誰讓皇上這話題是自己引起來的呢。
他知道這位陛下是個重情的人,這些日子對自己仍是不讓新,才藉着這機會,成心提着過去的事,沒想到這位爺傷感起來,還剎不住了。
茶水都續了三四回,赫連沛這才止住,抹抹眼睛道:“人老了,愛說舊事,你們年輕人肯定不愛聽。”
景七笑道:“這怎麼說的,父王去得早,臣年幼時候,印象不深,有時候想他,都覺得模糊,皇上多說幾句,臣心裡多記住幾句,留着下輩子孝順父王呢。”
赫連沛搖搖頭,嘆道:“你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擡頭望向景七:“北淵,這說來,也不小了吧?該到操心終身大事的時候了,下個月便是選秀的日子,到時候皇伯父做主,給你在名媛淑女裡好好選個賢良淑德的,不過你若有中意的,可提前說好了,別我這老頭子忙忙叨叨一場,反惹了你不願意。”
景七有些愕然地擡頭望向赫連沛。
赫連沛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小啦,該成家立業了,你整天四處鬼混,成什麼樣子?不叫人笑話麼?”
這位鬼混的祖宗倒教育起別人來了,景七忙低了頭,小聲道:“皇伯父說得這是什麼話,北淵覺着還年輕着,這……成家還……還早。”
“咳,”赫連沛瞪眼,“還早,你說什麼時候不早?”
景七乾咳一聲,絞盡腦汁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這……這匈、匈奴未滅,何以爲家!”
赫連沛大笑起來,幾乎是前仰後合,將剛擦淨的眼淚又給笑了出來:“匈奴未滅何以爲家?你這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匈奴真來了,你能幹什麼?”
景七苦着臉道:“皇上,話是這麼說,可可、可……”
赫連沛截口打斷他道:“可什麼?嫌娶了媳婦礙着你瘋玩了是不是?合該找個厲害的管管你——對了,說起厲害的,那個馮元吉家的丫頭,小名兒叫舒兒的,小時候你也見過,她爹爹爲國盡忠,這丫頭朕瞧着可憐,便收她做了義女,正好賢貴妃沒有子嗣,便一直養在她那裡,那丫頭可是巾幗不讓鬚眉,從小就愛舞刀弄槍的,活潑性子,你看……”
景七心裡“咯噔”一下,一邊賠笑,一邊仔細查看赫連沛神色。
馮大將軍之女、後封的靜安公主?誰娶了她,便等於收了馮大將軍那一衆不得志散於各地的舊部,何況還有賢貴妃那位高權重的趙太師?趙太師與陸仁清私交甚密,雖然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哪個文人清客不以其爲尊長?
娶了靜安公主,在滿朝文武中,那是個什麼位置?
這公主是香餑餑,可到了他這,便是個燙手的山芋。
赫連沛這又是一招試探麼?景七才鬆出來的一口氣又重新提了上去,心下閃念,“撲通”一聲跪下來:“皇上,臣萬不敢從命!”
赫連沛掃了他一眼,不輕不重地道:“怎麼,朕的公主,配不上王爺麼?”
景七隻是磕頭,咬着牙不出聲,額角磕破了一塊,他好像無知無覺一樣,赫連沛臉色一變,喝道:“行了,成什麼樣子?!”
又冷笑道:“既然王爺瞧不上朕的公主,朕又不是不通情理的昏君,焉能強求?”
景七這才低聲道:“臣萬死。皇上贖罪,臣心中另有鍾情之人,萬不敢玷污公主清譽。”
赫連沛挑起眼看了他一眼,頓了頓,問道:“?誰家小姐這樣神通廣大,將朕的南寧王迷得公主都不要?”
景七沉默半晌,才緩緩地道:“回皇上,明華他是……男人。”
赫連沛喝進嘴裡的一口茶險些噴出來,一邊的喜公公見狀忙上前拍他的後背,赫連沛嗆了半晌才緩過口氣來,提高了聲音問道:“你說什麼?”
景七跪在地上不起來,低着頭道:“回皇上,明華雖人在煙花之地,心卻不是風塵中人,與臣傾心相許,相知已久,臣……臣……”
“煙花之地”幾個字一出來,赫連沛腦袋一炸,指着景七手指直顫,“你”了半天,竟忘了詞。
景七口中迭聲道:“皇上息怒,只是……情之一事,最難自禁,故柳紫玉,只可意會而直教人生死相許之事……”
“混賬!”赫連沛怒罵着打斷他,“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子嗣不要了麼?要讓我大慶第一異姓王從此斷子絕孫不成?!”
景七默然不語,神色悲慼。
赫連沛怒道:“景北淵,你給朕回府禁足,三月不得出來,若……若叫朕知道你再去那等煙花之地荒唐,朕、朕代明哲打斷了你的腿!”
景七伏地不起。
赫連沛把手中茶杯猛地摔在地上:“起來給朕滾回去,朕看着你就來氣!滾回去不許出來!”
景七站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喜公公忙令王伍扶了他一把,末了勉強擠出個笑臉:“臣遵旨。”這才脊背有些微弓地退了出去,他人本來就瘦,這一弓,背影竟有了些形銷骨立的感覺。赫連沛瞧着一怔,忍不住別過頭去。
景七一直這樣神如槁木似的出了宮,這才直起腰板來,有些狼狽的臉上露出一點微笑來。
大慶第一異姓王?乾脆便絕了這個位高權重的根,省得那幫子上位者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禁足三個月……可三個月以後,皇上可也就沒什麼不放心的理由了。
到時候,有人等着接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