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先是被他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隨後想起這些日子過得悽悽苦苦、處處算計,還清湯寡水沒酒喝沒曲子聽,一時便覺得骨頭縫都酸起來。////
便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對烏溪道:“陪我到院子裡練練,鬆鬆筋骨。”
烏溪心裡還在算計着怎麼把人弄回南疆去,聞言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便實話實說道:“我不和你動手,你功夫不行,我怕傷了你。”
話一出口,烏溪再坦白實誠也知道自己說錯了,果然,景七懶腰伸到一半硬生生地頓住,臉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挺陰森地笑了一下,一把拎起烏溪的領子,要將他拖出書房:“我行不行,小子你挨兩拳就知道了。”
烏溪一邊不敢反抗地被他拖着走,一邊哭笑不得地問道:“要不我叫奴阿哈來陪你過招行不行?”
奴阿哈向來是替他當管家的,比較會說話,也比較會看人臉色,可雖然人長得也算是高大威猛,身手卻比較熊,傳說此人都到成年的時候,還有過被他九歲的弟弟掀翻在地的光榮經歷。景七瞪了他一眼:“今兒不讓你知道厲害,你都不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怎麼說也是名師所傳,不過這位“名師”是馮大將軍,想到馮大將軍和南疆的過節,不方便在烏溪面前提他罷了。
王府上其實有專門給主子習武練功用的練功房,不過景七這幾年閒起來淨顧着玩,忙起來淨顧着事,不大用得上,平安不知道自家這位主子爺又抽得什麼瘋,忙招呼着人打掃了一下,又生爐子、又怕他摔着要往地上鋪毯子,倒先忙了個人仰馬翻,將“嬌生慣養”幾個字貫徹到了底。
烏溪還沒見過這樣練功夫的,只覺得好笑又好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景七臉色一僵,乾咳一聲,繃起臉訓斥道:“這幹什麼,不過練練手,院子裡過幾招鬆鬆筋骨得了。”
平安大驚失色地囉嗦道:“王爺說得什麼話?這麼冷的天,地上連棵草都沒長,若是摔着碰着的,傷了骨頭可怎麼好?西北風這麼刮,萬一發了汗讓冷風一吹,再傷風着涼的……”
景七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平安,你給我把一件東西扔出去。去看看小說網?。”
“哎,主子看什麼不順眼了?”
景七斬釘截鐵道:“你。”
平安答應一聲:“哎,這就扔……”話到一半反應過不對來了,癟着嘴眯着小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景七,“這怎麼話兒說的?那……奴才不是有意囉嗦,您也不知道愛惜自個兒……”
景七瞪着他,平安終於住了嘴,灰溜溜地出去了。
誰知他剛走還沒一眨眼的功夫,吉祥便從書房裡拎着一件披風跑出來:“主子這大冷天的您怎麼跟巫童在外面站着啊,快披上件……”
景七心中那點拳腳切磋、想要酣暢淋漓地打上一架的豪氣快泄得差不多了。
烏溪就明白了,旁人練功夫,講究“冬三九,夏三伏”,怎麼苦怎麼來,才能磨鍊筋骨,事半功倍,這位,估計也就春暖花開秋風正好的時候,在他那八十個人伺候的練功房裡動動胳膊腿——果然是大慶王爺的架子。
就想起私下裡,奴阿哈那長舌頭爺們兒人五人六說的:“這王爺人好啊,和和氣氣的,長得也好看,可就是……不好養活。”
烏溪頗爲贊同,心想這人果然是不好養活,要把他弄回南疆去,恐怕要好好攢些家底,讓他錦衣玉食的才行。
便盤算起周子舒前一段時間找他商量的——拿他那些個南疆的藥去賣的事,周子舒有門路,他有東西,在大慶草莽江湖裡留下些許自己的勢力,萬一將來大慶和南疆交惡,也好有個照應。
於是覺得應該回去好好籌劃一番,便說道:“北淵,我突然想起府上還有些事,明天再來和你玩吧?”
聽着這口氣活像哄孩子,景七於是沒好氣地隨口問道:“你什麼事這麼忙?”
烏溪一本正經地回答道:“看看怎麼置辦些產業,省的你將來跟着我受苦。”
景七猝不及防聽見他說這樣的話,一口氣噎在胸口裡險些上不來,臉色都青了,指着烏溪“你”了半天,愣是一個字沒說出來,於是冷哼一聲,甩袖子大步走了,片刻,便聽見裡面傳來一聲摔門的動靜。去看看小說網?。
平安聽見,忍不住探出頭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胸口,問烏溪道:“我們家那位爺這是摔門哪?”
烏溪很無辜地看看他,點點頭。
平安小聲道:“沒事,巫童別跟他一般見識,這不是齋戒麼,不讓喝酒不讓玩樂的,我們家那位爺您也知道,成日裡走馬鬥狗的,哪閒得住啊?可這齋戒還是他自個兒提出來的,連撒氣都沒地兒撒去,這是憋的,過一陣子開齋了就好了。”
烏溪道:“我今天好像說錯話了,惹他不高興。”
平安擺擺手:“什麼不高興,他不過就是心裡不痛快,裝模作樣地藉機耍耍脾氣,不真往心裡去,明兒準忘了——奴才從小跟着他,這麼些年,也沒見過我們家這位爺動過幾回真火。”
烏溪就明白了,心想原來他這是撒嬌啊,於是高高興興地和平安告辭離開了。
當天晚上,宮裡的那位受過景七大恩的小公公便託人傳來了一個消息,說皇上悄麼聲地去看過二殿下,屏退了左右,誰也不知道他跟這赫連琪父子兩個究竟說了些什麼。
不過沒聽見不代表猜不出來,赫連沛這舉動赫連翊和景七這些熟知他的人,心裡也多少有數,聽見消息也不見怎麼驚詫。
宗人府第二日便開始審這案子,這事實其實再明顯不過,可是宗人府那幫人也都是老油條了,便一日一日地拖着,明明一時片刻便能弄清楚的東西,偏要擺出架勢,要折騰個把月的。
他們也是在等着看風向。
不幾日,陸深便當朝上了摺子,彈劾御史大夫蔣徵,罪名卻很意味深長,對“結黨營私”“污衊皇親”這些個老生常談隻字不提,只參了他一個“尸位素餐”的瀆職之罪。
諸位大人心裡有底的,雖然猜測二殿下突然倒臺的事和太子脫不開關係,卻也覺得太子這時候站出來,表明自己和父兄站在一條戰線上的立場無可厚非,見陸深慷慨陳詞地說蔣徵:“在其位,不謀其政,不能督百官,不能謗主策,對上曲意奉承、溜鬚拍馬,對下不聞不問……”
便覺得蔣大人要倒黴了。
皇上正找不着發作他的契機,陸大人便識情識趣地送上門來了。
卻不想,赫連沛完完整整地聽完了陸深說話,沉吟了片刻,非但沒什麼過激反應,反而猶豫了片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陸卿言過矣。”
便把這事揭過不提。
衆人無不目瞪口呆,心裡暗暗打鼓,不知這突然之間變成“明君”似的皇上是什麼意思,有人已經暗暗揣摩,是不是聖上已經真打算整治二殿下了,一時間原本的二皇子派頗有些人心惶惶,有些個牆頭派的心裡已經在鬆動,開始謀劃着四處找門路了。
便連一開始還惴惴不安,唯恐害了蔣大人的賀允行也嘖嘖稱奇,心說太子殿下有本事,說話果然沒錯,讓陸深這麼寫摺子,皇上就真的沒了辦法,這會兒皇上不發作蔣大人,隱約也讓朝臣們看見了一種態度,諸位大人都是慣於見風使舵的,以後便沒人敢胡亂上摺子,到時候皇上就真的想發作,也恐怕沒了理由。
爲此,賀允行還暗自高興起來,只道蔣大人這回是安全了。
其實陸深這摺子上去,無論赫連沛對蔣徵帶頭鬧事怎麼惱火,也不能用這個理由來打擊蔣徵,理由也簡單——蔣徵是他一手提拔的,是這位“英明神武”的萬歲爺多年來用的唯一一個算是拿得出手的官員。
陸深說蔣徵“對上曲意奉承、溜鬚拍馬”,說得理直氣壯,皇上聽得卻不十分理直氣壯。蔣徵不是不懂技巧的人,一直知道這位萬歲爺爛泥糊不上牆,又臉酸,故此規勸皇上勤政的話從來不曾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過,只是私下裡唸叨幾句,就這,若是被唸叨煩了,赫連沛還就關門不見他呢。
赫連沛可以因爲任何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處置了蔣徵,卻惟獨不能是這個“尸位素餐”、“溜鬚拍馬”——否則便是他自己識人不明,任用奸佞小人。
赫連沛一輩子最好面子,當初揮師數十萬攻打南疆是爲了面子、恨上蔣徵也是因爲面子、這會勉強把一口氣嚥下去,不處置蔣徵,也是因爲面子。
他看了一眼跪在大殿裡既茫然又錯愕的陸深,知道這位陸狀元背後的人是太子,又瞥見赫連翊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心裡總算稍微有些安慰,心想這小兒子還是講情面的,平時瞅着不冷不熱,關鍵的時候,還是知道護着父兄的。
又想起前一日,聽見赫連琪痛哭流涕地說這是有“奸人”害他,句句影射太子,心裡便有些犯嘀咕,覺得老二雖然可憐,也有些無情了,一受委屈,不找外人的麻煩,先琢磨着自己的親兄弟害他。
心裡便有些不喜起來,覺得應該多關他一段日子,讓他收斂收斂,受點教訓也是好的。
這案子便拖了下去,拖着拖着,便拖到了快開齋的時候,期間各路人馬競相努力活躍起來,揣摩着老皇帝的意思,一邊努力和赫連琪撇清關係,一邊把自己看不順眼的人往赫連琪那裡退。
對赫連琪的審查一直沒什麼大動靜,卻是趙振書等人做了替罪羊,拔出蘿蔔帶出泥一樣地給揪出一串,各種揭發檢舉互相推諉你方唱罷我登場,誰都不知道自己這泥菩薩到了江裡的哪個地方,各人顧各人的時候,也便不講情面了。
赫連沛態度一直高深莫測,不言不語,由着他們鬧騰。
這事折騰得越大,便有越多的人來轉移視線。
那最初鬧事的張進當然也沒落得好,他自己也知道下場,被押進大牢的當天晚上,就把事先藏好的毒藥拿出來吃了,兩腿一蹬一了百了,也算沒受皮肉之苦。
西北一線大小蛀蟲們短短几十日內便悉數落馬,數量之多,規模之大,叫人歎爲觀止——民間有百姓開玩笑,說西北那地方,若說把當官的挨個砍了,可能真有冤死的,不過若是隔着一個砍一個,漏網的就多了。
這大慶的錦繡河山,就是被這些人吃成了一副空架子。
皇上的內務府小金窟再一次充盈了,太子受到了口頭表揚,無數貪官落馬,二皇子一派分崩離析——至於赫連琪本人,在宗人府關了一陣子,最後不了了之,叫老油條們給搪塞了過去,只以“齋戒時?***”這個罪名罰了他一年的俸祿,赫連沛責令禁足反省。
二殿下雖然損失慘重,也算有驚無險。
於是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