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倆是從安徽農村進城來討生活的,家裡原有個大女兒已經十一歲了,前幾年的時候又添了兩個女兒,是一對雙胞胎。
他們借住在老鄉家,房子是小產權房,坐落在城鄉結合部。這種房子外面看上去很光鮮,其實裡面還是很老式的傢俱。比如說竈臺,依然是用柴禾生火的老式大竈。兩個女兒才兩歲,女人在下面生火燒水時,兩個小孩就被放在竈臺邊上。
——這對於我而言簡直是無法想象的狀況,誰特麼會把女兒放那種地方啊?可一方水土一方人,人家就這麼放了,結果出事了。
老婆生好了火,屋裡電話就響,她出去接電話,可兩個小孩還在竈臺邊上。這間屋子是這樣的,竈臺在最南邊,離主屋有一段距離——這個我能想得出,因爲以前也去陪我爸到農村見他老戰友,你會發現農民的家裡哪怕地方有大有小,大致的格局都是一樣的,什麼房間在什麼方位很有講究,絕對不會像我們一樣沒規矩亂放。
她正聽着電話,遠處的廚房那就傳來了小孩子的哭聲。那邊養孩子沒那麼精細,她聽見了哭聲,也就擦了擦手,不急不緩從主屋走過去——可當走進廚房時,女人一下子就尖叫了出來——她的兩個女兒都掉進了煮沸水的大鍋裡。
孩子他爸聽見聲音就衝了過去,以爲家裡遭賊了,一看女兒掉沸水裡了也着急,顧不得燙就伸手去撈——說到這,那男的還把手伸出來給我們看,黝黑的皮膚上果然也有燙傷的痕跡。
“後來我們就把兩個娃送醫院了……”夫婦倆哭着抱着一個黑白鏡框,裡面的照片是雙胞胎的照片,“可醫院看我們沒有錢,根本沒管我家娃!還沒等醫生出來就死了!”
從頭到尾我都在一邊不吭聲聽着,到這有點聽不下去了——如果是兩歲的小孩掉進了沸水裡重度燙傷,本來就是很危險的事,死了也不該怨醫院啊。而且現在我也開始想起來了,這對夫婦就是今天我離開急診樓時候在大廳裡哭的那一家。你都自己把孩子放竈臺上了,出事了怨別人?管生不管養,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這話不能真說出口,我只能拉着秋宮鹿轉身就走。
“他們多可憐啊。”阿鹿皺着眉頭,走三步回個頭,“小孩子也可憐。”
“別管了。”我說。
“嗯,別管了。”昆麒麟也說。
看他那雲淡風輕的樣子,我就說你別管什麼,他們女兒不是你老闆嗎?
昆麒麟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大哥,我也是要討生活的。這個老闆一看就不是什麼有錢的主,我幫它們,難道它們能給我一袋紅薯地瓜嗎?我下個月房租和水電煤怎麼辦,你養我啊?”
聽他話裡意思,這次兩小孩的委託就這樣黃了。半個晚上一事無成,我們只好準備各自回家。阿鹿是讓司機開車來的,之前我東西也都放他車裡了,我們倆一路回去。他問昆麒麟家住哪,說讓司機看看順不順路,要是方便就順風車一起送回去。
他正要報地址時,我們仨已經走大門口了。夜風淒涼的,就看有個小姑娘堵在大門邊上哭哭啼啼,手裡也抱着個白花圈。記得今天下午這對夫婦哭鬧的時候有個小女孩陪在旁邊勸,好像就是她——她或許就是大女兒?
大概是哭得傷心糊塗了,她擡頭看見三個陌生人走過,都語氣哽咽地哭,“妹啊……”
女孩子十一二歲模樣,馬尾辮,身量挺壯實的,和爸媽穿得一個模樣,上面是紫醬紅格子布衫,下面是一條牛仔褲,應該是童裝裡面最大號了。這家人的經濟條件確實很差,看着讓人難過。
我們走過了她,去了停車場。
昆麒麟把地址告訴了阿鹿的司機,我聽那地方也不算偏,有點意外——說實話,我還一直以爲他住在道觀裡……但既然不偏僻,阿鹿就好人做到底把他捎帶了。
————
昨天我回去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了,搞論文搞到十一點半才睡。不過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手機裡多了條短信——是小顧昨晚發來的,讓我最近不要太累。
老子對着這條短信傻笑了半天。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心情原因,外面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我拉開了窗簾,對着窗外哼歌。說實話在感情上我是特別簡單的那種,比如她一條短信就夠我樂呵一天。
我家在市中心,平時窗外都是人來人往的。不過醫生的上班時間是最早的那一班,此時除了幾個去跳太極扇的老太,街上還挺空曠的。
——而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了窗下的那個人。
一個女人。
隔了一段距離,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是看裝扮不會年紀很大。
她站在我們家對面的馬路上,正擡頭看向我房間的窗子。
現在是九月份了,天氣很熱,她穿着一件白色t恤,揹帶牛仔短褲,很青春的打扮。一開始我以爲是自己自作多情,說不定人家只是隨便看看呢?可過了一段時間,她一直盯着窗戶看。
我被看得受不了,只能關上窗子,拉起窗簾。這女的會不會是記者?張志仁事件後,仍舊有媒體時不時會找到我。可如果她只是看不幹別的那也無所謂,總不能讓別人看都不能看了吧。
我換好衣服準備上班去,走向停車庫的時候,發現她還站在那——這一次再明確不過,她盯着我。
如今離得近了,能大致看清她的長相——怎麼說呢,就是那種挺鄰家的甜美少女,年紀不大,二十歲出頭的模樣,長頭髮,齊劉海。我不想管她,可就在轉頭要去開車的時候,她從馬路對面晃盪過來了。
“雷哥在嗎?”她問。
什麼雷哥?我一臉茫然地搖頭,“你找錯人了。”
她嘴巴鼓着,不停在動,可能正嚼着口香糖啥的。小姑娘仰着頭看我,下巴尖尖,那眼睛黑白分明,挺好看的。
“哦。那你見到雷哥的話給我帶個話。”她說,“告訴他,‘見蝙蝠餘的日子已經訂好了,十月七號,早上十點’。”
我說你完全沒聽人說話嗎?我不認識什麼雷哥。我要上班去了,妹子你別擋我車前。
其實聽見“蝙蝠餘”的時候,我心裡就隱隱約約有點計較了——應該和昆麒麟有關。但我真的不想被牽扯進去太多——張志仁的事情一直到現在還在波及我的生活,實在是玩不起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眨巴,然後兩頰一鼓吹出個泡泡,再吸回去,動作表情都天真無邪。這妹子揹着一個米白色的秀氣女雙肩包,包上掛着小飾品,丁零當啷亂響——標準學生妹的樣子,可就覺得有哪不對勁。
醫生看人是很細緻的,她身上肯定有什麼地方十分奇怪——化了妝的學生妹又有哪會奇怪呢?是表情?——雖然她好像一直在動臉上的肌肉,但實際上,這個女孩子沒有笑過。
“你身上,雷哥的那種味道。”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在我車前蓋上點了點。“別裝了,我知道他肯定背地裡鼓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聯繫不上他,幫轉達一下。”
她說完就走了,掛飾一晃一晃。我叫住她。
“——等等,你說的雷哥是指昆麒麟嗎?”
“哦,他現在叫這個名字了啊。”她停住了腳,轉過身來,依舊是面無表情。“隨便他叫麒麟還是叫什麼了。對了,你最好去寺裡一下把身上的味道衝一衝,太濃了。”說完,她還把手在鼻子前擺了擺,像真的能聞到什麼怪味一樣——我身上有什麼味?消毒水的味兒?我在自己身上聞了聞,卻沒聞到任何奇怪的味道。
“……你不知道?”
她挑挑眉毛,終於不是面無表情了,可依然沒有笑意。
“……那種——死人的味道呀。”
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我站在原地,什麼都問不出口。s市的九月依然悶熱,我卻流了一頭一身的冷汗。
——死人的味道。
她是這樣說的,死人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來昨天昆麒麟說的話,讓我多和秋宮鹿待在一起,學學怎麼做人。你那時以爲他真的只是說話沒正經,可回想起來,“做人”的意思,或許真的只是做人。
坐到了車裡,我心神不太安定,靠着方向盤緩了緩。剛纔她說的話太寒顫人,我連她臨走時把口香糖黏在我車前蓋上都沒發現。
不管怎麼樣,見到昆麒麟就把這件事情問問他。我這樣想着,發動了車子,準備倒車出去。這時我擡眼看了一下後視鏡。
那裡有什麼東西。
我的心差點從胸口炸出去——車子的後座位上真真切切有人!
——那是兩個小女孩,並不是坐着,而是以一種很奇怪的樣子趴着。她們渾身都是溼透的,水一滴一滴下來,正打溼車子後座的灰色皮套。兩個人的臉都用力擡起,扭曲成一個不可能的弧度,大張着嘴,眼球已發白渾濁了,渾身的皮膚都呈現一種嚴重燙傷纔會有的皺褶。
兩個小女孩!兩個小女孩!死在沸水裡的那兩個!
草!她們難道一路跟着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