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被百色道院的人打暈了之後,昆麒麟很快就發覺我不見了。然後其他人告訴他我去見了院主。他擔心我出事,於是就進了那棟養滿了影君的小樓。說起來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他從來都單槍匹馬辦事,仗着的就是有所謂的麒麟護體,於是這次就進套了。
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見到明子的真面目了——茅山這一任的唐掌門唐幼明。他上一次見到唐小少爺是六年前,六年,唐幼明又是變化最大的那個年紀,所以再見面的時候就沒能認出來。
小樓四周被佈下了法陣,黑麒麟這樣的神獸元神是無法衝出去的。唐幼明又設計讓影君奪去了麒鈴——麒鈴是黑麒麟本尊所在,一旦和麒鈴失散,他與黑麒麟二位一體,很快就會一起魂飛魄散。他們一直退到了三樓,一直撐着最後一口氣,想要引唐幼明進來察看情況,然後用最後的力量將人制住——結果沒想到等到最後居然等來了我。
“然後我又是怎麼活過來的?”他問,“那麼長的時間,黑麒麟不可能堅持得住。昆鳴做了什麼?”
我支支吾吾,想引開幾次話題都無果,還被他識破了逼問——說到昆鳴就要說到小麒麟,說到小麒麟就要說到白麒麟,說到白麒麟就要說到白玉鈴鐺,然後鈴鐺從哪來的,然後昆慎之的屍體……
結果我沒能得逞,所有的話都被他逼問了出來。
那時候是下午了,病房裡的病人聽戲的聽戲,聊天的聊天。我們坐在病房曬臺上,待我的話說完後,兩個人陷入了一種不安的寂靜。
我很怕他突然站起來,衝出去,然後去找昆慎之的屍體。
可是沒有。當他聽我詳細形容了屍身和那隻白麒麟頭顱後,昆麒麟冷靜得不正常,什麼都沒有說。
“你……沒事吧?”我小心翼翼地問。“這種事……別太傷心。”
“我沒事。”他笑笑。“等過幾天我能走動了……我就去把師父的遺體帶出來。不過也可能昆鳴已經去過了吧……”
那隻小麒麟伏在他膝頭跟着一起曬太陽。和那隻大麒麟不一樣,它似乎很自由的就能在鈴鐺內外出入,也不需要鮮血喚出。昆麒麟撓撓它的下巴,沒再說什麼。
“哦……還有,昆鳴下午給我來了電話……說,李儒平已經沒事了。”我受不了這個寂靜,隨便找了個話。“好像是什麼,奪舍術?”
“嗯。奪舍術。”他說。“應該是程忍冬的父母想讓兒子借體復活。但是百色道院第一次的奪舍術失敗了,我之前也和你說過,他們不當心讓程忍冬和李儒平的魂魄聯在了一起,又陰差陽錯都附在了你身上……發現出了這種差錯後,那些人只能暫時讓人佔着李儒平的軀體,然後偷偷去找了唐幼明。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奪舍術需要至少一條人命的代價,一開始他們的目標單純只是殺了你,用你當祭品;但發現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唐幼明就準備動手了……”
“等等,他和你有仇?”
“無冤無仇。可我說了,如果餘三少退位,他是除了我之外最可能成爲仲裁人的。可我在的話,他無論如何都得不到這個位子。當年仲裁人之爭,和昆門並駕齊驅的便是茅山,在餘三少之前,其實兩邊也已經鬥了千年了。”
“那、那他還會再動手嗎?”我想起那天在樓裡唐幼明的樣子,感覺比三少更加恐怖——餘椒這個人,他嘴巴再壞性格再惡劣偏激,但至少沒真的動過手。我很清楚他說的關於昆麒麟的很多話都是氣話,很可能是平日裡被人揹地裡說得起火了。但唐幼明不一樣,這個孩子綿裡藏針,無聲無息就下了殺手——這樣的人再可怕不過。“……沒人管這件事嗎?”
“你說讓餘三少來管?”他眼神很無奈,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我們有證據嗎。”
“就是因爲沒證據沒法報警,所以纔要仲裁人啊!”
“其他派門可能可以,不過昆門的話,我覺得他頂多就作壁上觀罷了。”他說,“三少不會管的。而唐幼明也清楚,所以完全肆無忌憚。一旦他把我幹掉,接下來矛頭就會直指三少。”
“那要是餘椒知道這件事呢?他知道唐幼明的目標是仲裁人之位,而你死了,他自己就成爲目標,那麼爲了自保,他會不會……”
“不會。”
“爲什麼?”
“因爲餘三少根本沒把唐幼明放在眼裡。”他靠在椅背上,手輕輕扶着傷口。“……行了,昆鳴逼他毀了那麼多影君,已經大傷元氣了。至於其他的……我不想和他對上。對上的結果你也看到了,他完全是肆無忌憚,我總不能拿把機關槍過去把人給突突突了。”
我總覺得不甘心。那個明子怎麼就和昆鳴差那麼多呢。昆鳴他……
昆鳴他,又是什麼?
我們相對無言,又各自陷入沉寂。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鈴響了。來電人是昆門道觀。
我接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了昆鳴的聲音。他說得很簡單——昆慎之的屍體昨天晚上已經找到了,現在差不多收拾好了,準備儘快下葬,問昆麒麟要不要去看最後一眼。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人坐在陽光下,正半睡半醒;而一個他找尋了十幾年的人,已經即將下葬。這種心緒就是一條用電刀都燒灼不好的小血管,總是在那裡淌血,最後讓一切都壞死。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只是拿着手機,在不遠處躊躇。
但到了盡頭,還是要面對的。
我走了過去,告訴了他這件事情。他說會去的,然後我去借了輪椅,和老劉請了假,帶他離開了七院。
自己不知道這一路上昆麒麟的心情會是什麼樣的。當我告訴他昆慎之死訊時,他強裝到現在的鎮定終於開始崩潰,當被扶上車之後,我坐在駕駛座,從後視鏡裡看到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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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到昆門道觀的時候天已經將近黑了,道觀的門是關着的,裡面只有隱隱的燈光。我推着輪椅要過門檻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問題,好在昆鳴出來幫了一把。
大殿上已經收拾起來,掛上了白紗。而一口木棺停在殿中,周圍沒有什麼其他擺設,只有一個照片架。照片是黑白的,應該是臨時翻印的,照片很新。上面的人是昆慎之,穿着的是白色襯衫,頭髮束了起來,十分秀雅好看。
遺體是昆鳴從七院的那個神秘的廢棄病房裡帶出來的。我打量着昆鳴——他還不錯,已經沒有任何傷口了,我不知道他們這種人形是怎麼恢復的。
他眼眶還紅着,請我推他到棺前上香。棺材還是打開的,裡面放着許多白花。昆慎之的遺體就躺在那,並不是原來眉目如生的樣子了,而是與世間其他的屍體一樣,早已**乾癟。
遺體上,昆鳴罩了一層薄薄的白紗。我看着它,忍不住說,“怎麼會這樣……”
“你見到師父的時候……他可能還有一部分神識殘留,慎之師父已是半仙功體,哪怕只有一縷神識,也能使得屍身不壞。”他接過了昆鳴遞去的香,平靜地注視着自己師父的遺容。“……而殘存的神識……現在已經消耗殆盡了。”
“耗盡了?”
“對……那個時候,爲了救我。”他艱難地將香插入香爐,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悲。“你說過,在師父的遺體旁發現過一隻白麒麟的頭顱。”
“嗯,後來在百色道院時,昆鳴砸碎了那個白玉鈴,無首麒麟出現,而那隻小麒麟就是從它腹中衝出的。”
光是上香這個簡單的動作就像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的身上現在還包着綁帶,人是很難動作的。下葬時間在今夜凌晨,還有幾個小時。昆麒麟坐在輪椅上,蒼白的面色上有一些憔悴。過了一會他問我,能不能推着他,在道觀裡走走。
晚空入夜,外面燈火更明。或許是近日裡少有掃除,青石地上堆砌了厚厚的黃葉。
輪椅碾過枯葉,發出了輕輕脆響。伴隨着這輕響,他開口,開始和我訴說他所推測出的一切。
“師父的死和唐幼明無關,慎之師父失蹤的那年,他可能還不會走路。而屍體出現在那裡,唐幼明或許並不知情。如果他知道,他早就可以用屍體作爲籌碼引我入圈套——所以我推斷,關押你的那間廢棄病房,可能根本不是唐幼明建造的,他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做到這種事,按照你的描述,這間病房也很古老了,而唐幼明只有十七歲出頭。”他說,“或許,他也是循着某些線索,無意間找到了那個地方,並且納爲己用。在這之前,師父的遺體就已經在那裡了,可他沒有發現——在那裡可能有什麼東西,讓唐幼明做出了‘不能徹底搜索’的決定。”
“可我在那隻遇到了一隻影君……”
“不是隻有一隻影君。要是我的推測是正確的,那裡肯定還有東西,而且十分危險,否則按照唐幼明的性格不可能不發現師父的遺體。萬幸,你在那裡的時候沒有撞見它。”他嘆了一口氣。
“我可以把這件事情告訴裴通明,然後直接讓工程隊把那裡拆了。”我說。“這畢竟和你師父的過世有關係,萬一唐幼明想銷燬證據……”
昆麒麟搖了搖頭。
“他還是很忌憚三少的,因爲七院附近有屏障的事情只有餘家兄弟和昆門知道,在其他人心裡,那裡仍然是三少的監視範圍——所以他不太可能還敢派人過去。至於師父的死因……”
一片落葉飄落在他膝頭。昆麒麟用手蓋住了它,手指微微顫抖。
“……師父他,應該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