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水菊自小就沒了家人,裴菀書堅持將她送回裴家,選郊外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以後若是來祭奠或者帶她南行都方便。大娘同時收她和東梅、南蘭、西荷幾個爲義女,爲她們脫了奴籍,以女兒之禮將水菊下葬,待來年開春給其他三個找個好的歸宿。

刺客來自江湖秘密門派且全部服毒自盡,找不出丁點蛛絲馬跡。皇上只得嚴令京兆尹以及刑部專員配合沈睿,由他負責調查這次刺殺事件。

沈睿便趁機將京城裡一批地痞無賴,流氓混混能爲之所用的便收編,其他一律當成潛在威脅發配礦場去做苦力,至死不得返京否則殺無赦。京城百姓莫不額手相慶,平日包括商人在內,被這些無賴潑皮敲詐勒索,越來越烈,如今肅一時清淨平和之氣。

裴菀書自水菊下葬之後便不見客包括沈睿和永康,一門心思做針線,畫畫,剪紙,讀書,臨摹字帖,在外人看來她平靜地似是不正常,沒有一點悲傷模樣。柳清君讓解憂送了藥來,她也不肯吃,沈醉雖然心疼卻也知道多勸無益,每日只是靜靜地陪她吃飯,看着她寫寫畫畫。

新年後正月,突然有一日,她自書房中走出,對着他燦然一笑,“春天似乎近了。”說着目光轉向他身旁的那株杏樹,並沒有抽芽,可是她的樣子似乎嗅到了滿樹嫩芽的清新氣息。

沈醉眼眸酸澀,笑着快步跑過去,將她攬進懷裡。

因爲水菊走後她身體不好,王府的新年也沒有味道,她這一笑才讓他覺得正月裡的喜慶一下子全圍了過來。

“我們將韋側妃李側妃她們叫在一起做花燈吧,眼瞅就要元宵了!”她挽着他的臂彎,笑得彷彿從沒有悲傷過。

“好!”沈醉輕輕地攬着她,讓明光去將兩韋側妃,還有沈睿永康也都請來,大家一起吃飯喝酒,熱鬧一下。

“你幫我個忙。”

“好。”

麗日晴空,風似乎被新年的氣氛融化,也變得細膩起來,雪地上瑩光一片。

韋姜依然花容月貌,儀態萬方,看着被沈醉緊攬在懷裡面容清瘦弱不禁風的裴菀書,盈盈下拜,隨後熱絡地拉着裴菀書的手,“姐姐,這些日子可擔心死我了。你能好起來,真是謝天謝地,不枉我去燒了那麼多香!!”

裴菀書朝沈醉笑了笑,挽着她的手往書房去,“趁着他們還沒來,妹妹也幫我寫副對子去去晦氣,能好起來,這感覺真是妙不可言。”

韋姜轉首看她,見她久病之後,雖然雙頰消瘦,可是雙眸卻越發清亮逼人,不好拒絕,點頭道,“恭喜姐姐,妹妹就獻醜了!”

裴菀書親自鋪紙磨墨,韋姜斂袖,隨手寫了首祝她身體康泰,青春永駐的詩句。裴菀書看着連聲贊好,隨口道,“水菊,把韋側妃幫我寫的詩拿去裱起來!”然後將那張宣紙遞到韋側妃左手邊。

韋姜頭皮猛地一炸,頓覺脊背生寒,想起聽丫頭打探說,裴菀書每日關在書房裡,連沈醉都不理睬,下意識地往一側去瞅。

裴菀書那隻手依然伸在那裡,神色平淡,好像她真的看到水菊站在那裡,片刻蹙眉不悅道,“你這死丫頭,韋側妃在這裡也敢偷懶,看我不打你!”說着便真的在像是臉的部位擰了了一下,那姿勢無一做作,真的擰住了人,嘴角還掛着憤憤的笑意,“讓你不聽話!”

韋側妃看的心驚膽戰,裴菀書嘴角那絲詭秘的笑意讓她脊背發寒,忙道,“姐姐,我去看看李側妃她們怎麼還沒到。”

裴菀書忙攔着她,笑道,“呀,該來的總會來,妹妹急什麼。來我們再寫幾個字。”說着又翻了篇拗口的經文出來給韋側妃看,讓她幫忙抄。

“死丫頭,你嚇到韋側妃了,還不快滾出去!”狠狠地瞪着韋姜身側,然後視線跟着看向門口。

韋姜驚得“啊”的一聲,看見門“吱呀”打開,然後又“吱呀”一聲關上。卻又空無一人,嚇得她立時花容失色。擡眼見裴菀書靠近的臉,眼神冷寒,嘴角卻掛着溫和的笑容。

“妹妹,你怎麼啦?”她關切地擡手去摸韋姜的臉。

“啊,鬼!”韋姜突然推了她一把,立刻便往外跑。

裴菀書被她一推,猛地往後跌在椅子上,卻笑道,“妹妹,什麼鬼?我們的字還沒寫完呢!”說着手指頭勾了勾,想讓她過來。

韋姜幾乎要魂飛魄散,飛快地往門邊跑去,似乎被什麼抓住腳動也動不了,“救命呀,救命啊!”

裴菀書冷冷地看着她,幽幽渺渺道,“水菊,判官怎麼跟你說的來着?說你不該死,所以閻羅允你索命一次?可是你也該挑挑人,別弄錯了。韋側妃可是個好人呢!”

“小姐,害死我的人,判官說晚上會夢到我,夢到九九八十一次,就要和我換魂了!”

韋姜連叫都叫不出,那聲音確定是水菊,水菊的聲音嘎嘣脆,和裴菀書稍微有點嫩的聲音不同,根本學不出來。

門“哐”地一聲被人踢開,沈醉和秋葵搶進來,沈醉越過韋姜飛身至裴菀書身邊將她抱了起來,關切道,“你又見到水菊啦?”

裴菀書點頭,輕笑道,“可不是,結果她還給韋側妃嚇到了。真是個壞丫頭,就因爲我擰了她的臉。”

沈醉嘆了口氣,將她抱在懷裡,回頭看着靠在秋葵身上的韋姜道,“嚇到你了吧?那日我也嚇了一跳!”

韋姜連客套也忘記了,慌不得地讓秋葵帶她走。

她們一走,裴菀書冷笑了一聲,“她倒是真心虛。我還以爲多大的膽子呢!”說着跳下沈醉懷裡,跑去書案前將韋姜寫的那幾張紙小心翼翼地收起來。

“小歡,你要做什麼?”

沈醉俯身撐在案桌上,疑惑地看着她,擡手去抓她手裡的東西,裴菀書卻飛快地塞進抽屜裡。

“沒什麼,我要給水菊報仇!”

“小歡,你報仇水菊也不能傷到自己。”他心疼地看着她,不希望她的心會被恨意侵佔。

“你放心,我不過是有仇必報而已,不會牽連無辜的!”她從袖籠中掏出從沈醉那裡要來的天蠶絲放回他手中去。

擡眼看他擔憂的樣子,淺淺一笑,繞過書案偎進他的懷裡,低聲道,“沈醉,你放心,我不會被仇恨矇蔽了心的。我心裡有很多人,有很多愛。但是我一定要做點什麼。爲水菊,也爲你,爲我自己。”

“需要我幫忙嗎?”他低頭捧起她的臉頰,盯上她水潤的清眸。

“不用,但是我可以請夫君大人允許我找別人幫忙嗎?”她踮起腳尖,在他脣上輕輕一啄。

“我還捨得拒絕你嗎?”他低嘆一聲,頭垂得更低,吻住她的脣用力地將她壓進懷裡。

裴菀書不過是想嚇唬嚇唬韋姜,哪裡知道她竟然真的嚇病了,不過裝病也不一定。過了兩日,她去看了看韋姜,便覺得她裝的倒是真的很像。

正月初六,裴菀書領着西荷回孃家,住了一宿陪了陪大娘和母親,跟爹爹聊了一些事情。第二日便藉口去買東西,拐去了珍寶軒。

柳清君讓解憂傳話,想見見她。

她裝病的那段時間也沒閒着,她讓柳清君儘可能多的幫他蒐集了和沈徽韋姜有書信來往的商家、官員、流氓無賴以及其他宮中之人的字跡。

她不想刺殺,更不想用巫蠱陷害,那些不夠表達她的憤怒。

新年的柳清君,穿着稍嫌沉悶,暗青色的大氅,淡青色的錦衣,頭上依然是支烏金髮簪。雖然未見豐潤但是氣色卻也不錯,這讓她心裡寬慰些許。

玉色清淡的蓮子粥,淡淡的苦澀氣息緩緩瀰漫。

“水菊是個好丫頭。”他看着她寫滿憂傷的臉,這一刻也歡喜於她並不在自己眼前僞裝,這樣就夠了。至少還有寬慰她的機會。

“可惜瞭解憂,還得找別的女孩子。”她淺笑盈盈,瞬間憂傷散去。

“你要是覺得解憂在跟前會難過,不如換了長天去!”

“不用,你身邊也該有個人。我有解憂他們就夠了。”對上他關切滿溢的雙眸,定了片刻,笑道,“你終於好起來了。”

“怎麼能再讓你擔心?”他垂下長睫,斂去灼烈眸光。

裴菀書點頭,將自己準備好的書信都擺了出來。

“謝小天,倒是我疏忽了!”他微微嘆了口氣,眉宇間籠着內疚神色,上一次幫他治病,心神浮動卻也根本沒有發現他有內力,竟然還是霹靂手。

“不過看起來他似乎並沒有告訴韋姜我們認識。”

裴菀書緩緩搖頭,“不是你的錯,沈睿捏斷他的手指,他都沒有暴露。況且,他一直老實本分,什麼都沒做。誰又會知道是他?”沈睿和沈醉想辦法瞞住她,只說謝小天被嚇到,然後沈睿將他趕回翰林院去。可是她怎麼會不知道?西荷知道就等於她自己知道。

“而且,如果他出手,我和沈睿根本都沒得活。他日若是你能見到他,記得幫我問候一聲!”

柳清君微微嘆息,卻不忍心拒絕她。

“柳兄,你還是離開這裡吧,去南疆找神醫,將你的身體徹底治好。一個不穩定的朝廷,隨時會風雲變幻。”她不無擔憂地看着他,作爲香雪海的東家,就算他不想摻和,也沒有人會想要他置身事外。

他傲人的財富,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

他笑,低聲道,“小歡,我會走的。等你們沒事了,我就走。現在,讓我做一點事情。”視線落在她光潔纖長的手指上,最後在她鬢間銀簪上停留了一瞬,又道,“我們都有心願未了。就等一切結束吧,也許那時候我還能再幫你們一次。”

“可是,相比這些,我更想你好好的,去過逍遙江湖愜意山林的日子,不是在這裡。我想你以後都好好的。”她有點激動,雙目亮的閃動水光。

柳清君握緊了手,笑着點頭,“我答應你,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活得好好的。”爲了讓你放心,也該如此……

她笑了笑,慢慢地將粥喝完,最後又喝了一杯茶,兩人都沒有說話。

直到她站起來,說了聲,“你不要送我!”

他那句,“我送送你,”便憋了回去,點了點頭。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之外,他的視線慢慢地落回描着松下彈琴的瓷碗上,伸手覆上,似乎還有她手的溫度,慢慢地闔眸,嘴角漾開一絲輕顫的笑。

裴菀書領着府裡的丫鬟婆子,加上沈睿和永康時常來幫忙,做了很多別緻的花燈,讓人拿到街市賞燈的地方掛起來,免費送人。

她是新嫁婦,第一年是不能看燈的。所以擁着錦被倚在炕櫥上繡花。沈醉一直陪着她,但是她卻想他出去玩一玩,不要總是守着她,好像她隨時要不見了似的。

府裡有銀羽衛,那些是比神武營神策營厲害百倍的暗衛,所以沈醉也不再擔心她的安全,囑咐西荷翡翠好好照顧夫人便出門去。

他騎快馬,踏朔風,走巷道。元宵節爲了賞燈,內外城門關的比較晚,所以他打馬出了內城,到了外城夜市之南的大院門口。

郭城有很多小手工作坊積聚的地方,爲了省錢,他們合租一個大院,如今都跑到外面去看花燈,院子裡反而黑漆漆的,只有角落裡有一盞煤油燈在窗下時亮時暗。

風拍打着院子裡有人忘記收的棉被“噗噗”作響,在黑濃的夜裡像格外清晰。不知道哪裡響起一聲犬吠,接着便叫聲一片。

“貴人駕到,蓬蓽生輝!”一人拉開門板,立於檐下,將手裡的白紙燈籠掛在門旁的木楔子上。

“若是你認爲到京城殺了人還能橫行江湖就太託大了!”沈醉淡淡地說着,飛身飄落院內,雙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欠人一命,受人一託,殿下,在下別無選擇!”那人往燈影裡一站,依然是雙清泠泠的黑目,纖細的個子,柔美的臉龐。

“都說霹靂手定然是身高八尺,目如銅鈴,看來訛傳騙人。”笑了笑,緩步上前。

謝小天哈哈大笑,“傳言最不可信,王爺感同身受!”說着長身一揖。

“那麼本王來領教霹靂手。”沈醉雙掌一錯,做了個請的姿勢。

“王爺以一敵三,力挫喀爾塔塔氣焰,江湖早已經傳遍,謝某不是對手,甘拜下風!”一臉的真誠,雙眸澄澈如泉,謝小天沒有一絲戒備的樣子。

“你沒有出手傷害王妃和八殿下,我本該大度地不計前嫌,但是霹靂手橫闖翰林院,擊殺七名大內侍衛,卻不能不留個說法。”

沈醉臨風而立,寶藍色錦衣在風燈中閃爍柔和的光芒,襯得他越發淵渟嶽峙。

“說出找你來的人,本王既往不咎!”

“殿下若是易地而處,可會如此?”

沈醉頷首,“確實如此,那便手上見高低吧!”說着做了個請的姿態。

謝小天不動,“我不會對你出手,若是殿下想取在下之命,請了!”他笑了笑,負手而立,微微揚起下巴,一副毫不反抗的樣子。

沈醉一愣,沒想到他會如此,以“霹靂手”的聲譽和地位,又不至於耍詐,可是他不接招自己便無法出手。

頓了頓,蹙眉不語。

“翰林院之行,我們是拿了銀子的。數目很大,用的是幾大錢莊的銀票,接的是三家的活。”

沈醉修眉高挑,三家,能出得起大筆銀子能有幾人?

“謝小天,你不應戰我也不強求你,算還你一個人情。”

謝小天淡笑,微微仰頭,白紙燈籠映着他柔媚的面龐,似譏諷道,“殿下和柳清君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滅了我霹靂堂滿門,難道算還人情嗎?”

沈醉冷笑,“你雖沒殺我夫人,你的人卻殺了我府裡那麼多人。難道我不該討個說法!”

嘆了口氣,微微頷首,“我們是見不得人的殺手,自然願賭服輸。”說完便躬身一禮,“如果殿下不肯動手,那麼在下先休息了!”

沈醉凝立片刻,面無表情道,“今日放過你,他日再見,必分生死。”

謝小天點頭,“如此甚好。”

月上中天,寒雲跌宕,銀輝如水,寒霜鋪路。裴菀書坐在窗口聽見外面響起輕巧的腳步聲,歡快道,“沈醉!”

窗外人影一晃,他站定,笑道,“你又知道!”

“自然,聽見腳步聲,我就知道是你!”她趴在窗櫺上,透過中間薄薄的白紗孔看着他朦朧中越發俊挺的身影,低笑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那我進去說!”

“等等!”她喚住他,又笑,“我想隔着窗戶跟你說。”

沈醉被她逗得勾起脣角,眯了眸子,看着窗紙上她靈動的剪影,“說吧!”

“你一出去,我就……”她猛地頓住,吃吃地笑起來。

沈醉感覺到她的孩子氣,卻又逼不得,只得問道,“怎麼了?”

她笑着喘了一陣子,聲音低而輕快,“想你了!”然後立刻將頭縮了回去,沈醉一聽怔了怔,隨即卻笑起來。

走了兩步又回頭站在窗下,聲音柔軟道,“小歡!”

她沒接話,他便又喚了一聲,她才低低柔柔地拖着調子,“幹嘛?”

“月亮很圓。”

“十五了,當然圓。”

“月亮很亮。”

“你一來,我倒覺得暗了……”

“我們賞月去,可好?”

“不好。”

“那我去找別人了……”略帶威脅的笑道。

她聽了似是捂着嘴低笑,又道,“元宵賞明月,天下就一個,你看我也看,月亮害羞了……”說着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沈醉知道她跑出來,便躲了起來,待她偷偷地探頭出來便又不見他。

走到廊下嘟着嘴呵着氣,氣呼呼道,“捉弄人!月亮都替你害羞!”突然身體一輕,便被人抱了起來。

“我們去屋頂上看月亮,這樣月亮就更害羞,我們看的更有意思!”沈醉輕笑,抱着她飛躍而起。

冰裡微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