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好美,寂寞如你何妨出門走上一遭?也許會巧遇一隻寂伴。那時候你就可以對着那透明的影子,在清亮的月光下傾訴心事,這應該可以填補你心中的空洞吧?若無緣得見,這美妙的夜色也算得上不錯的寂伴……
所有人都知她的高貴。丫頭知,姐妹知,媽媽知,外頭進來的客也知,獨她自己不知,別人把她捧上雲天,她只視自己爲一株草木,生在雲端,長在日畔,再高貴也不過一株草木,明妍芬芳,居高臨下耀花了所有看的人的眼,可花凋葉敝之時,誰又肯多賞一眼?只怕那時,她只做一截枯木,乾死在雲邊上。死了,也是個孤鬼。
既是生在雲天又豔光四射,自然少不得有人要搶。一個個富家子弟搬了金銀細軟,珠玉首飾搭成梯臺,一步步上來,只求能更近她一點。要擷她這株花,不知要用多少金銀做梯,攀爬了上來,還不知採不採的下,只怕白費了心血銀錢。
可笑!便是擷了去又能如何?也不過是供在水瓶裡,放在室中,死得更快!橫豎死了都是一個人吧?她自嘲的笑笑,衣袖輕揚,臺下立時一片喝叫之聲。
她一個旋身,衣袂翻飛,月白色的輕紗隨風飄出窈窕的身形,樓臺下的聲音更加嘈雜,她厭惡地皺眉,一轉眼瞥見樓臺一旁的筱竹正望着她,淺笑晏晏。筱竹纖指一勾,一個高音迸出,她亦隨着琴聲擰過身來,寬袖一揚,白紗水一般從臂上流下,舞步止住,樓柱上的薄幕簾適時滑下,擋住了樓下那些越來越熾熱的目光。
懶得聽樓下的喧囂,她轉身就走,耳邊滑過一串低低的流水般的琴音。她收住步子,自語似的輕言:“還不走?”
又是一串琴音,很輕卻足夠她聽到。
她轉過身來,看着這個早晨才進來,傍晚就掛牌獻藝的琴師姑娘,她聽得丫頭說,這女子掛牌筱竹,精通音律,筱竹進來的時候大家都睡着,沒幾個人見她是怎麼進的門。
今晚登樓獻舞前,她記得筱竹抱了琴在樓下臺階邊站着,待她走進了,筱竹微一躬身:“芊媚姐姐好,我是筱竹,是今晚給姐姐配曲的琴師。”自己當時只是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就上樓去了。
此刻,筱竹正低着頭用手一下一下的輕撫着琴身,似是感受到了芊媚的目光,她慢慢擡起頭來,對着芊媚淺笑:“我從沒彈過這麼漂亮,這麼好的琴。”
芊媚莞爾,新來的啊……
“最繁華的無憂城裡最上乘的聲色之所便是這天天門庭若市的織豔樓了。織豔樓的環境好,酒菜好,服務好,姑娘更好,尤其是花魁芊媚,真真一個光張豔織的尤物,最難得是色藝雙絕。其他的姑娘也是美人,只是美女這東西是不能拿來比的,哈哈……”
“李爺,您壞……”一個清秀的紅衣女子坐在這個口沫橫飛的男人腿上,一臉嗔相的撒嬌,順手就灌了他一大杯。
“哈哈,瞧瞧,雲兒急了……”男人逗着懷裡的女人:“來,大家喝,今兒我請!在座的美人各贈十兩的脂粉錢!”
“好!好!”
“多謝李爺!”
“李爺萬福!”
席上的男女笑鬧成一片,這一席的喧譁附上另一席的嘈雜伴着其他席的混亂直直衝上三樓。
那裡住着織豔樓的花魁。此刻芊媚坐在房中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天,聽着樓下不堪的吵鬧,心裡躁得緊。她一甩手,窗子“啪”的關上。
“姐姐,怎麼了,好大的聲響?”
“筱竹麼?”芊媚並沒有回身,只低聲道:“進來坐吧。”
芊媚天生
一種疏離的氣質不染凡塵,一雙眸子透着勾魂攝魄的妖媚,偏偏沒有一絲俗氣,再配上這副容貌身段,用旁人的話說就是:她天生就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看在眼睛裡,刻在心裡的。
芊媚望着眼前的筱竹,淡淡地笑笑,她對眼前這個女子有種奇特的感覺,每次見了心情都會平靜下來。也難怪,筱竹天天都笑着,住進來不足一月,樓裡的人便都與她熟識了。這不,她這個素來不喜與人談笑的花魁也對着她笑。
“姐姐今夜不用獻舞麼?”
“我每月只在十五的大宴之間才跳一曲,配琴的人都是我親自在樓中挑選的,一般不用外人。”芊媚淡淡笑着,上次她選的人是樓中當紅的行秋,只是出了些意外,才用了這個新人。
那日獻舞結束後,她如是說:“從今往後,筱竹就是我專屬的琴師。”
花魁的要求不比別的,樓裡的管事自然是應下來,妥妥帖帖地辦好了。當夜筱竹就從二樓的普通臥房調到了三樓的邊廂,住進了芊媚的度月軒。她亦不用天天下樓撫琴應客,只在芊媚獻舞的時候配琴。
筱竹對這些是毫不知情的,仍舊是日日練琴,微笑着面對所有人。
筱竹看着芊媚的側影,小心地開口:“姐姐,樓上住着誰呢,怎麼都不見人?”
芊媚的心一顫,一把抓住她:“你上過樓了?”
筱竹搖搖頭,有點委屈的樣子。
芊媚吐出一口氣。
“怎麼了?”
“沒事,”芊媚似乎是有點疲憊:“樓上的房間是專爲樓主準備的。”
“樓主?”筱竹睜大了眼:“我沒有見過呢,是男是女啊?有沒有姐姐漂亮?樓主一個人住哦,也對,姐姐也是一個人住呢……”
“這裡的一切都是樓主的,住哪裡,怎麼住都不是我們該多嘴的。”
筱竹很認真地點頭,對着芊媚笑道:“我只是一時好奇,看那裡總沒有人出入才問的。姐姐既然乏了,筱竹就不吵了。”
芊媚應了一聲,笑着看她出門,待筱竹關上門,芊媚才長舒一口氣,燈下攤開一雙素手,掌心裡滿是涼汗。
轉眼又是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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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豔樓爆滿。
一樓的廳堂喧鬧不堪,一段清亮的琴音自上方傳來,人聲頓止。有半層樓高的平臺仍遮着薄簾,一個飄渺的聲音伴着琴音輕輕吟唱。臺下有精於此道的便閉着眼,慢飲一杯。薄簾收起,芊媚憑風而立,身後不遠處端坐着撫琴的筱竹。芊媚目光一閃,掃了眼樓下的人,便伴着筱竹越發清麗的琴音和如幽谷之泉的歌聲甩開了如雲的紗袖。今夜,這裡,又是無眠。
一曲《雨霖鈴》得滿堂喝彩。
一動一靜,歌舞俱佳。
在織豔樓只露過兩次臉的筱竹,許是借了芊媚的名氣亦紅了起來。在薄簾放下的時候,站在臺前的芊媚清楚地聽見樓下不少客人在打聽筱竹的身價。
不知怎地,她心裡一緊。
芊媚退至臺邊,回身看見筱竹被堵在了臺上。樓主讓人傳了話:“再彈唱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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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竹抱着琴,微低着頭,不語亦不動。樓下的吵鬧聲如漲潮的海水,一浪一浪的漫了上來,言語漸漸不堪起來……
樓梯上突然響起了沉穩得讓人心裡發顫的腳步聲。芊媚回過頭看見樓主正一步步上樓來,自進樓以來,芊媚記憶中的樓主總是蒙着臉,一雙眼睛只要掃上你一眼就會讓你如墜冰窟,那份冷酷讓人分不清樓主到底是男是女。現如今,樓主仍是蒙着面,踏着不輕不重的步子踩着臺階
上來,每一步,都似是踩在人的心尖兒上,待樓主行近了,芊媚才微顫着行了一禮,強笑道:“樓主,筱竹是不待客的……”
樓主不答,徑直走向筱竹。傳話的丫頭退下,樓主停在了筱竹身前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把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筱竹只是低着頭,全然不顧那讓芊媚發寒的眼神。
沒多久,筱竹擡起頭來,臉上掛下兩行淚水,她咬着牙放下手裡的琴,跪身準備彈奏。樓主手一指,芊媚一驚,樓主所指的正是她獻藝的位置,在樓臺最前正中央,這,這要是去了,筱竹怕是再也保不住琴師的名聲,而是一個……
筱竹重新抱了琴,渾身顫抖地走到那裡。不知從哪裡來的風,倏地吹起了她身上的長袍,長長的外服衣裾在風中揚起,樓主伸手抓住風中的衣襬,一扯,輕輕的裂帛聲中,筱竹坐好。
薄簾適時拉起,樓下的嘈雜立時消失,客人仰頭望着樓臺上的琴師,一層淡紫薄紗衣清晰地透出內裡同色繡着盛開白蘭花的齊胸褻衣,越發襯得肩臂膚若凝脂,真真是人比花嬌,琴聲未啓卻先聞笑聲,清清脆脆的,好一個織豔樓,又是一個絕色!
樓主轉身下樓,經過芊媚身邊時淡淡瞥了她一眼,芊媚強行壓下心中不安,再次扯出一個微笑,看着樓主款步下樓。
筱竹繼續笑着,可這笑聲讓芊媚覺得冰冷,筱竹纖柔的手指按上琴絃,極低極沉悶的一個琴音後,笑聲戛然而止。在客人的驚呼聲中,芊媚看見了趴在琴上一動不動的筱竹!垂地的紫紗薄袖中,青蔥玉指一鬆,了無生氣地停在那裡,幾根琴絃飄落在地,無方向的風颳過,掛鉤上的薄簾滑了下來。
芊媚冰涼地笑着,轉身走開,淚剎那間流淌。
今夜,那許久未曾住人的四樓將迎來一位會彈琴的客人,樓主會讓她在經歷生不如死的痛楚後活過來,然後,然後失去一切的記憶,成爲這織豔樓的奴僕,永生永世……
又一個靈魂墜落在地獄深淵……
芊媚顫抖着,推開了自己的房門。樓上,破碎的哀號聲斷續傳來,芊媚捂着耳朵,那聲音卻像長了腳似的,一個勁兒地往耳裡鑽……
芊媚咬着牙,淚流滿面。她痛恨無能的自己,可是食憶魂這樣的對手太可怕了,只要稍有疏忽就會被吃掉所有的記憶,她不想忘,不想忘記那個人,也不能忘記……
糾結,掙扎,痛苦……
一聲尖利的慘叫打碎了芊媚的心思,她睜着一雙淚眼,終於沒能忍住奔向了四樓。房門大開,地上一點幽藍的火焰舔舐着面紗,而面紗的主人——食憶魂,也是樓主本人則睜着一雙空洞的眸子,死了……
芊媚四下尋找,筱竹,筱竹……
一個戲謔的聲音響起:“你在找,這個……”
芊媚擡頭,看見了窗邊的黑衣人:“你是誰,筱竹呢?”
那人一笑,舉起手中的一截枯木:“你說的筱竹就是我用這個幻化的。食憶魂只能吃掉生靈的記憶,碰了這種沒有生命的東西,就是自尋死路。說起來,筱竹當時留給我的究竟是什麼記憶呢,居然真的就讓這傢伙死掉了……”
芊媚看着她,一臉的不相信。
黑衣人看着她,側身推開了窗子,明亮的月光映出他英俊的側臉,他淡淡笑着解釋道:“我叫鏡月,是人偶森林的主人,你看到的筱竹是我的人偶,用了真正的筱竹的記憶片段……你也有着味道獨特的淚呢,有緣的話再見吧,到時候一定要給我一滴……”
清碧海,傳說在世界的極東之地,是仙境的入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