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停,方筱竹就醒過來了,她把染血的錦帕塞進車座底下,一臉無所謂地下車,伸懶腰:“好累哦,香遙,把我房裡的衣服拿來,我要回奇齋。”
香遙愣住了,方筱竹聳肩:“我知道香遙姑娘現在不做這種小事了,不過總不能讓我這位客人去拿吧,你吩咐個孩子給我拿過來就好了。”
方筱竹抱着包袱坐上另一輛馬車,回頭對着香遙柔柔一笑:“這種小事就不必告訴你家小姐了。”看芊媚茫然地點點頭,她笑得更加燦爛:“好孩子。”
香遙看着她,問出了一句想了一路的話:“爲什麼你要這樣?”
方筱竹沒有回頭,輕飄飄的聲音隨着風傳進了香遙的耳朵裡:“快去洗澡吧。”
是夜,梅夫人渾身顫抖地癱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屍體,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眼神驚恐至極。梅小姐溫柔一笑:“你這頭母豬!居然敢對我的東西下手!憑你也配!”
這個人,這個人不是梅家的女兒!梅夫人指着她,顫抖着,發不出聲音。
梅小姐的一雙金眸燃着滿滿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你動過的那些女人是我準備找來給大人做祭品的?可惡,只差一點點就可以讓大人死而復生!都是你!你這隻醜陋的母豬!”那個溫婉的女子此刻暴怒地上躥下跳,一頭的珠飾紛紛掉落,長長的黑髮柔順地披散着,可是頭部左側偏偏還晃盪着一隻翡翠紫珠釵,詭異而不詳。
梅小姐發泄了一通,平靜了一點,一對金眸盯着地上那個只會發抖的人打量着,隨即笑了,邪佞狠戾:“你不是一直都想長生不老麼,那個病秧子拒絕你了對吧?我告訴你啊,長生不老的方法有很多,我就可以讓你做到這一點,你信嗎?嘖嘖,你不信也沒關係,等到你經過無數歲月,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改變的時候你就會相信了。我現在給你提供的是最簡便也是最快速的一種哦。這個是龍血,只要一滴就夠了。”
梅夫人看着那個所謂的女兒打開了一個黑色的小瓶,隨着手腕翻轉,一滴藍色的**滴落下來,打在自己眼前的地上,瞬間凝固成白色的冰塊。梅小姐收好那個小瓶子,隨手打翻了燈盞,點燃了屋裡的厚簾,火焰扭曲着舔舐着經過的每一處,慢慢壯大。梅小姐驚慌失措地大喊着:“爹爹,您醒醒,鈴兒快進來!”
鈴兒是梅小姐的貼身丫鬟,體型年紀與她相仿,鈴兒衝進來:“小姐,我在,有什麼吩咐?”
梅小姐站在門後一刀劈下:“沒什麼事,就是讓你當我的替死鬼而已。至於你呢,後母,如果不馬上吃掉地上的那塊龍血,別說長生不老了,你很快就會葬身火海,成爲一具更醜陋的乾屍,你想怎麼辦呢?”
火焰蜿蜒着爬近了身邊,梅夫人感覺到火焰的熱度,再次擡頭看着靠在門邊正好整以暇地梳理着頭髮的人,梅夫人心一橫低下頭,用着牲畜的姿勢舔食了地上的那塊龍血,然後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梅小姐把頭髮挽成簡單的雲髻,擡手摸着發間的珠釵,嫌惡地斥責着地上痛苦扭動的人:“長得難看也就罷了,竟然連聲音都這麼難聽,白白浪費我一滴龍血,又失敗了。大人,我要暫時離開這裡,但是我一定會讓您復活的……”
梅夫人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女子離開了房間卻無能爲力,她的全身都在
扭曲變形,痛苦讓她不能呼吸,猶如當年溺水的時刻,這次該是要死了吧……
她生得醜,那張臉如果長在男人身上頂多就是娶不到媳婦,可是她偏偏生爲女兒身,出生在一個屠戶家中。母親厭棄她,父親厭棄她,其他的兄弟姊妹更是動不動就惡言相向甚至拳打腳踢,肚子總是餓的,身上總是冷的。她也知道自己丑,從不敢奢求什麼,只求能有片瓦容身,哪怕殺一輩子豬、幹一輩子粗活兒也成,即使她是個女人。
她從來都是羨慕地看着村裡其他的女兒家,她們穿新衣了,她們戴着亮晶晶的漂亮首飾,她們的身上香噴噴的,她們能讓每個經過身邊的人微笑……
她們有的一切,她都沒有,終年吃不飽,飢餓讓她分外瘦弱,也只有體形還能讓人分辨出男女,家人永遠都讓她背過身去,說話,吃飯,幹活,不能擡頭,不能轉身……
後來某一天,母親給了她一身漂亮的紅衣,在她的身後吩咐她去柴房洗澡。她高興壞了,洗完澡,迫不及待地穿上衣服,裙子裡掉出了一方白綢帕子。她看着地上的帕子歪着頭,不知道這東西該放在哪兒,比來比去,她把那塊帕子蒙在了臉上,大小剛剛好。柴房的門被推開了,她趕緊放下手裡的帕子轉過身,娘讓她坐下,然後開始給她梳頭。她心裡又歡喜又驚訝,淚水就落下來了,娘還是很疼她的。梳好頭,娘讓她轉過頭來用一根細細的紅線在她臉上颳着,有點疼可還是開心,她好久都沒有好好地看着娘了。孃的頭髮都白了,可娘還是很好很好看的,正這麼想着,鼻子裡就聞到了香氣,娘打開了一個盒子把裡面的香粉拍在她臉上,又拿了一張紅色的紙讓她使勁抿,她開心得昏了頭,乖乖照做。娘收了手,把一塊紅紗系在她的臉上,只露出一雙眼睛,看着娘拿出一隻小菱花鏡子擺在她面前。她看着鏡子裡的人,高興地笑了,眉眼彎彎,有點像家裡最小最美的妹妹呢。
她的小妹妹生得極爲漂亮,她聽村裡人講過娘年輕的時候是村子最美的女子,她的小妹妹比娘還要漂亮,那不是頂頂漂亮的嗎?聽說很多人家都向家裡提親要娶小妹,連鎮子裡最有錢的員外都想娶她,可是爹孃是不會讓小妹嫁給那個脾氣暴躁的老員外的,小妹真是有福氣。娘摁住她的頭,對着鏡子把一根亮晶晶的首飾插進了她的頭髮。她喜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娘拿着那塊白色的帕子遞給她:“這個要貼身放的,放在底褲裡襯着,穿好了就出來,我做了你愛吃的煎餃。”
她高興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只能一個勁兒點頭,放好那塊綢子,她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唯恐剛剛是做做夢,孃親手做東西給她吃啊!記憶中,娘唯一一次給她煮東西吃是小時候她生病差點死掉的那次,娘給她熬了一碗水,有點辣有點甜。來到廚房,娘已經在等她了,桌上擺了很多菜,有很多她只看過卻沒有吃過,她暈乎乎地坐在桌邊,心裡想着這就算是做夢也未免太奢侈了一點,胡思亂想間,娘把一盤金燦燦熱騰騰的煎餃放在她面前,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快吃,冷了就不脆了。咱家要搬家了,新家比這裡大,你爹爹和弟妹們已經過去收拾東西了。你吃你的,等他們收拾好了自然就過來接咱們。你生的不好,所以搬新家有些忌諱,去新家的路上要矇頭蒙面,不能亂動也不能說話,不然不吉
利。到了新家第一天晚上也不能說話,晚上會有人給你送飯,你得等周圍沒人了才能吃,吃完飯就把這個吃下去,如果覺得困要先滅了燈燭再睡,記住了麼?”
嘴裡塞得滿滿的,她只能用力點頭,新家啊,真好,以後不會再捱打了吧?
她睡着了,在新家的柔軟的大牀上,牀很舒服可是她卻做了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夢。她被火燒着了,被妖怪狠狠地撕咬,她害怕,她流血,她痛,可是她怎麼也逃不出妖怪的控制,她哭泣着哀求,可是妖怪只會讓她更痛,她覺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覺了,她要死了。半夜的時候她清醒過來了,僅僅是睜開眼睛都會覺得痛,她看見了身邊那張放大的臉,一驚之下彈起身來,身下白帕上的斑斑血跡,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盯着身邊那個不算陌生的男人,喃喃着,你們讓我代替小妹,把我送給這個有錢的老傢伙糟踐,你們騙我,你們都騙我,我吃了那麼多苦,你們還要殺了我……
憑着記憶,她跌跌撞撞地逃出去,越走身上越痛,眼睛越痛,心也越痛,當她終於看見那個住了十幾年的房子的時候,她再也走不動了,屋門敞開着,裡面什麼都沒有了。繞到屋後,那口井上猶吊着個木桶,從上面看下去,井水沒有使用過,水位很高,亮晶晶的一個鏡面,映着一張扭曲的難看的臉,她悽然一笑,從井上翻了下去。井水清涼,浸泡着她身上的傷口,如同那個妖怪一樣要侵入她的身體,隨着身體的下墜,意識漸漸飄遠……
幾個模糊的人影圍着她說話,她睜開眼睛,一張美到無法形容的臉對着她笑了笑,然後轉過身,邊走邊揚聲道:“喂,她醒了。”一個身量高挑的女子走過來看着她:“穿着一身嫁衣跳井,何事讓你如此不甘心?”
她覺得這位說話的女子應該也很美麗纔對,至少應該是與她剛纔看到的那位姑娘一樣美麗,可是眼前的她臉色蒼白,帶着些微病態,臉上的表情不多,顯得有些冷情,偏偏又散發出一種氣質讓人難以疏遠。她若是有這人十分之一的容貌,父母定會對她疼愛至極。如果不是這張臉,如果不是這張臉……
她用沙啞得不像話的嗓音恨聲道:“生成這樣一張臉,又不是我的錯,爲什麼所有人都來埋怨我,算計我,害我?我若能生成你這樣的容貌……”
“這個簡單,你只想要我這樣的一張臉就行了麼?把這個吃了,明天早晨你就有一張同我一樣的臉了。你連死都不怕,還怕這粒小小的藥丸?還是你覺得你有什麼值得我騙的?我叫方筱竹,是奇齋的供貨者,你剛剛吃下去的是奇齋的新品——幻容丹,只要你想着我的臉,你就會擁有與我一樣的容貌。奇齋所有的貨品都只有一件,這粒丹的價格是三千兩,你把錢送到鎮上的紫月茶莊就可以,當然你也可以等到你有錢的時候再去送錢,不過自今日起,每拖過一日,我就要多加一兩的利錢,你好自爲之吧。”
一切都變的那麼不可思議,一個月後她就還清了那筆錢,然後她每天都像在做夢,做一個華麗麗的夢,幾經輾轉她終於找到了家人的下落,彼時她已經嫁給了那個鎮上最有錢的男人,成爲他的續絃夫人。她坐在高高的樓閣上,磕着瓜子,吃着點心,品着香茶,看着曾經是她眼中的天仙般的妹妹,穿着粗布衣裳,日日爲府裡送菜送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