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侍人發呆出神除了心裡那些計較,還因爲眼中所見。
阿黎的腳腕因爲過去長期被腳鐐束縛,留下了無法撫平的醜陋疤痕,腳心更是曾被利器穿透,早已看不見原本的肌膚。那些殘酷的傷害沒有了襪套的遮掩,清清楚楚呈現出來,讓人不能不動容。
王侍人幾乎能夠清晰地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他其實就是程淵,他現在可以完全肯定阿黎是自出生時就被他狠心拋棄的兒子,他的親生兒子啊!與他年輕時一般無二的容貌,耳後的紅痣,柔順的性情,錯不了的。生生分離了十九年,他們才能這樣偷偷摸摸團聚。這孩子究竟吃了多少苦啊?聽說現在是傷病交加失去了記憶。皇帝暫時不允許阿黎知道真相,所以近在咫尺的骨肉他也不能相認。這些都是他的過錯吧?他不配爲他的父親,他愧疚自責,淚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他的雙眼。
然而此時此刻,程淵必須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他有千言萬語想對阿黎說,話到嘴邊只能再吞回肚裡去,挑揀作爲“叔叔”的身份可以問地話。關切道:“阿黎,你腳心的傷怎麼弄的?就算以前有青斑,現在也看不出來了。唉,你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啊。就當我是你親叔叔吧。我這裡有去疤的藥材,改日託人送給你,咱們這等身份卑微的男子,不學會自己照顧好自己,沒有人心疼的。”
阿黎心中感動。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懦弱膽小任人欺凌的奴隸。他跟在妤卉身邊,每日接觸地都是情報軍務,對國家大事朝廷內部各種厲害關係都有了更高層次的認識。他細一琢磨,就隱隱猜到了父親不敢相認的原因。現在皇帝給了他們這種獨處的機會,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吧?
他從來沒有想過真有與父親相聚的一天,雖然猜到了大家都不敢明說的真相,卻還是有些不知所措,不懂得該如何面對親人。他心神恍惚只如實地說道:“我一直是奴隸,這幾年跟了現在的主人才除去腳鐐。以前都不曾有過像樣的衣物。也沒有資格穿鞋襪。腳上地傷是三年前在南邊被欒國人刑訊時弄的,身上很多舊疤痕也是那會兒留下的。對不起,嚇到您了。”
阿黎一邊說着一邊慌亂地穿好鞋襪,整理好衣衫補充解釋道:“叔叔。您不必擔心。現在的主人待我極好地,我吃得飽穿得暖,再沒受過欺凌,每日都很快活。”
程淵假裝收拾身旁散落的物品,實際上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淚。阿黎無意中說起曾被欒國人刑訊的事情。讓他心頭再次籠上憂慮。但此時無暇多問。他強顏歡笑道:“這樣太好了。我看妤將軍是重情重義年少有爲的人,你能跟着她,是你地福氣。只不過像她那樣地人才。得聖上恩寵成爲皇子妻,將來免不了還要再娶幾房有出身地夫侍。不知她還能否待你像現在這樣。”
阿黎的眼中含着淡淡的憂傷,嘴上卻綻放淺淺笑容,堅定地說道:“像主人那樣地好女人,我自知本就配不上的。承蒙主人憐惜,給了我小侍的名分,我不敢再有妄念。主人說過允許我留在她身邊的,直到我死去的那天。所以我再沒有擔心畏懼,會珍惜剩下的每一天。”
當時程淵輕輕嘆息,喃喃道:“你真是個癡兒。”
阿黎不以爲然。就像此刻,他覺得被妤卉圈在懷中,就是幸福了。雖然不是每一天都有這樣與她親密溫存的機會,但是過去他想都不敢想的很多事情現在都變成了真,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更讓阿黎高興的是,皇帝居然將程淵以教習公公的身份派去了妤卉身邊,將來還會隨軍出征。這意味着他能與親生爹爹生活在一起,這是他從沒奢望過的美好待遇。在有生之年,能夠一直名正言順守在他愛的女人身邊,還能有機會照顧親生爹爹,他就算將不久於人世也再無遺憾了。
回到家中,妤卉將程淵安置好,對順德講明,這位王氏是皇帝派過來代替康仁督促院子裡男眷日常行止的教習公公,讓順德好生照顧。順德雖然因爲皇子的性情連帶着對宮裡的人都沒有太多好感,卻也不敢真去招惹,謹慎小心按照妤卉的命令,帶着滿院子下人們恭敬地對王氏行了禮。
妤卉自去向逝水解說受封元帥,即將領兵北上的事情。程淵則找了藉口,將阿黎單獨留在房內說話。
程淵關窗閉戶,拉着阿黎坐在自己牀上,低聲親切道:“阿黎,我雖然是你叔叔,可畢竟是宮裡派出來的,平素咱們不能以親戚相稱,免得這院子裡其他的人妒忌你。”
阿黎點頭應了,盯着程淵細細看,發現他耳後肌膚與平淡的面目略有不同,這就是易容的證據了。既然程淵有多種避諱不敢表露真身,他當然要維護。可是父子分離十九年,他之前也聽說過程淵在冷宮中受苦,他不可能不關心。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問道:“王公公,這些年您也吃了不少苦吧?主人說她三年前進宮,遇到過二皇子殿下,提起生父困於冷宮無人照料……”
程淵隔着人皮面具,表情並不真切,隻眼中流轉着化不開的愁,嘆息道:“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聖上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無情。阿黎,還是說說你吧。這些年你都怎麼過來的?你剛纔還提起曾經被欒國人刑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黎眼神一黯,避重就輕簡單交待道:“我四歲的時候被一個神秘的組織買去關在一個山洞中修煉內力。據說要在十六歲的時候,內力被主人們取走,我也會丟了性命。可是之前的主人帶我逃離了那個組織,我們一路向南,跨越了南疆邊境,雖然擺脫了那個組織的追殺,最後還是落入了欒**隊手中。我以前的主人可能已經死於酷刑,我則淪爲軍奴……幾日後,欒國士兵也許是認爲我傷重垂危早晚將死,就把我又賣回到華國換些錢財。那時是現在的主人買了我,爲我治療,讓我安心養傷,帶我來到京城。”
程淵的眼中溢出痛惜之色,顫聲道:“你曾淪爲軍奴,那你豈不是在遇到妤將軍之前就已經沒了清白……她居然還能像現在這樣待你?”
阿黎自卑地點點頭,咬着嘴脣慘笑道:“現在的主人買下我,原本是她的義兄爲了給她元服全暖席禮。我那時從沒有想過像我這樣卑賤骯髒的奴隸能得到主人的寵愛,主人也明確說過不許我稱呼她爲妻主大人。”
“怪不得你現在有了名分還只稱她爲主人。”程淵不由自主將阿黎摟在懷中,安慰道,“可憐的孩子,都是你爹爹不好,害你受了這麼多委屈。你本來不該是這樣的命運,你……唉,幸好現在你與她生了女兒,也有了身份。她能答應讓你一直跟在身邊,還當着皇子的面維護你,就已經是對你的珍惜愛憐,不枉你對她的一片癡
阿黎一想起妤卉爲了維護他做的那些事情,他的心就被溫暖和感動填得滿滿的。無論他是否能夠成爲妤卉的唯一,他其實已經提前享受到了她的愛吧?他應該是比這世上其他愛慕妤卉的男子更幸福吧?
“阿黎,妤將軍平時帶你着是因爲你武功高強,可以保護她麼?”程淵問了一句,又解釋道,“你年長於他,又不是清白之身,她只因容貌和需要倚靠你的武功保命,纔會寵愛你麼?如果還有別的原因,能否讓我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