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杭一彷彿與世隔絕了一般,坐在一旁看書。
他的面前有一盞小燈,是審訊室裡唯一的光亮,光芒多半投在書上,將段杭一隱在黑暗中,只露出一管高挺的鼻樑,和一方殷紅的薄脣。
那脣色在燈光下閃着瑩潤的光澤,如果光看他,只會讓人覺得這大約是某部大片的截圖——無論是光影還是服裝,都像是爲這個人量身定做一般,只爲了烘托他無可挑剔的氣質。
毒販被綁着手吊在房樑上,頭頂的血順着眉骨滴到他似乎永遠睜不開的眼睛裡,將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一種詭異的紅色,他哆哆嗦嗦地看向段杭一,整個人被他的氣場壓的喘不過氣來,明明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讓他有種被野獸盯上的錯覺,平白的渾身發冷,感覺有人對着他後脖子吹涼氣似的,讓他幾乎崩潰。
周身的疼痛讓他幾乎無法思考,不多時他便開始眩暈,看着段杭一寶相莊嚴的坐姿,更是覺得自己彷彿墜入了陰冷的地獄,面前這人,便是來取他性命的惡鬼!
“這位老大,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毒販試探地說了一句,“我知道的事情都已經跟周老大交代過了,其餘的,我真就不知道了,你行行好吧,放過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段杭一嫌他煩似的,冷冷靜靜地掃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讓他像是被擊穿了身體一般,哆哆嗦嗦着半天合不上嘴,轉到嘴邊的謊話也因爲恐懼而訥訥地嚥了回去。
有生之年,他見過了太多的眼神,憤怒的,善良的,恐懼的,無知的……就連周靜安,都能讓他偶爾從眼神裡判斷出他的情緒,可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一雙眼,彷彿鋒利的刀,又似噬骨的毒,充滿了攝人的死氣,能頃刻間扼住他的喉嚨,將他扯進地獄裡去。
即便陰狠如自己,也只能在這樣的眼神下瑟瑟發抖。
他無從得知對方的身份,但這不妨礙他預測自己的死期,他知道,這個人其實比任何人都狠,如果他不說點他們想聽的,他絕不能活着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明明長得乾乾淨淨,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怎麼會養成了這樣的個性?他怕,怕死了,根本沒要段杭一開口,就直接就說要見周靜安。
只要能逃離這個人的氣壓,他做出什麼舉動都不奇怪。
可週靜安卻沒來,來的是周靜安的一個助手,叫陳霍的一個男人。陳霍在周靜安公司裡被稱爲黑麪神,這會兒卻讓毒販平白覺得安全,起碼對方有點人氣兒,不像段杭一,坐着不動都能把人嚇死。
“四哥,周哥讓拿給你的。”陳霍遞過去一沓照片,說道,“說是訂金。”
段杭一點了點頭,揮揮手讓他離開,自己坐在燈下將裝着照片的盒子打開,把毒販哭爹喊孃的求饒聲當成背景音樂。
毒販的跟腱部位被剪斷了,行內的人都知道,將腳踝生生卸掉,再把人掛起來,渾身的血就會從傷口一點一點流乾,非常痛苦。毒販從來沒受過這樣的虐待,瞧向段杭一的眼神更是充滿了恐懼。
段杭一舉着盒子在燈下看,側臉好看的像幅畫,說出口的話卻幾乎把毒販嚇死:“再過十分鐘,你要是還不說,我讓人拔了你的舌頭。”
段杭一說着,一邊解着盒子上的蝴蝶結,一邊在心裡暗罵周靜安gay裡gay氣。但是沒辦法,他有事讓他幫忙,總要做個人情。
讓他幫的忙是關於段弘毅的。
其實如果不是嫂子死的突然,他也不想管段弘毅的破事,但李秋元對他很好,他得還她一個公道。
因爲段弘毅的兒子夭折的事,李秋元很早之前就患了抑鬱症,成天撓着要自殺,段弘毅早嫌她煩,在外面養了一堆人,他許久不回國,聽了消息只當是李秋元因病自殺。也是回來參加葬禮的時候才發現事情不對勁,於是找周靜安將段家這些道貌岸然的假面人都調查了個遍,尤其是段弘毅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養子。
段霖對段弘毅的親兒子沒什麼印象,對段霖卻熟悉的很,於是他一看到照片上段霖和“他”未婚妻曖昧親暱的場面,就無法抑制地冷笑了一聲。
一個女人,現在竟然要娶另一個女人?真當自己改了個名字就能抹掉以前所做的一切了?
段杭一併不知道照片裡的這個女人在以後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影響,他只知道,自己恨了快十年的人,現在就在自己的眼前,不做點什麼,實在對不起當年林桑婭做過的孽。
照片裡的這個女人,或許可以利用一下。
段杭一判斷了照片是有價值的,便看向被吊在一邊的毒販,平靜而禮貌地問他:“說,還是死。”毒販還是不死心,想拖延時間,段杭一連遲疑的時間都不給他,直接轉身讓旁邊的人去拿鉗子。
“我說,我說!”毒販被嚇得腿軟,根本沒要別人問,便將周靜安想知道的一股腦都說了。
從審訊室出去的時候,周靜安已經等在那裡了,臘月的天,就只在外面穿了一件騷包的白色風衣,戴着金邊的眼鏡,一副性-冷淡的樣子。
“我們四哥簡直屌的飛起。”周靜安笑出一顆小虎牙,把一個裝着光盤的盒子拍到他懷裡,“好東西,哥哥用來謝你的,別客氣。”說着,還朝他擠了擠眼睛。
周靜安也是個神人,明明做着最需要血性的職業,性格卻魔性的厲害,加上他穿的也不像普通直男,用段杭一的話來說就是gay裡gay氣的。
段杭一煩他這個樣子,正眼都不給他一個,拿着盒子直接走了。
光碟是周靜安自己刻得,段杭一剛在影音室打開,電影熒幕標準的屏幕上就出現了赤果糾纏的一雙男女,音質極好的房間裡也響起來一些不堪入耳的聲音。
段杭一扶了扶額,煩躁地將嘴脣抿成一條直線,一臉冷漠地開始拖進度條,終於在末尾的十分鐘看見了他想要的內容。
其實也沒那麼滿意,因爲他看了之後心裡非常不舒服——沉斯在車裡和段霖接吻。
女孩兒乾淨秀麗的小臉上滿是羞怯,被簡單的親了一下,就羞得滿臉通紅,卻情不自禁地捂着嘴在一邊偷笑,段霖瞧見了,伸開胳膊過去把她拽到跟前來,按在座位上吻了半天。
純潔到不能再簡單的吻,卻遠勝之前那亙長粘膩的纏綿,生是把段杭一看硬了。
媽的,段杭一暗罵一聲,心想可能周靜安說的對,單身久了傷腎。而等他見到沉斯本人的時候,他才知道,談戀愛更他媽傷!
雖然心裡覺得她很蠢,畢竟能在現在被騙到傾家蕩產的人實在沒幾個,真是蠢得沒誰了。
但他就是沒辦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他平時是多冷血的一個人?從來沒爲任何人牽腸掛肚過,現在爲了一個小姑娘過的都不像自己了,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笑,也開始試着遠離她。不料,他纔剛剛生了這樣的心思,那邊就又開始作死。
網上鋪天蓋地的新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本來也不想管的,憋了幾天還是沒忍住,到沉斯所在的會所把人揪出來,還鬼附身似的帶回了家。
他本來是真的不想幫忙,可當他看見小丫頭穿着他的衣服出現的時候,一種久違的悸動,讓他無法做到事不關己。
那感覺像是懷裡抱着一隻幼貓,小東西雖然張牙舞爪的,但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她在緊張,霧濛濛的眼睛萌的人心都要化了,讓人忍不住想逗她,偏偏她還當了真,朝你呲牙亮爪子,結果她越是着急,自己卻越是喜歡,愈發覺得怎麼有人能可愛成這樣。
每次想到她,心裡像是被貓尾巴掃了一下似的,癢的難受。
看到她哭,心裡更難受。
每每想到這麼好的人卻不屬於他,他的心就像是被劃了一刀,疼的厲害。而疼的同時,熱騰騰的血液又讓他覺得無比溫暖。前所未有的矛盾讓他總是不開心,趙長安就偷偷說他肯定是思春了。
28歲才思春,咦!~好惡心。趙長安原話說的挺不客氣,爲此沒少被他揍。
其實不只是趙長安覺得他不對,他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太對。
以前聽情歌,就光聽個調兒,現在聽,腦子裡全是她,她的笑容,她的眼淚,她的悲苦與坎坷,一切的一切,彷彿刻在他心上似的。
段杭一知道自己怕是栽了。
他是個計劃性很強的人,他和周靜安不一樣,周靜安是享樂主義,一切隨心所欲的,他做任何事之前,都會做好萬全的準備。
他意識到自己的心思,於是開始毫無保留地幫沉斯,想讓她也離不開自己,於是一步一步的,將這個蠢透了的小姑娘納入自己的手心,攥緊了就不想放手。
後來,不惜一切代價去替她打臉,幫她報仇,助她離婚……最大的心願就是她能好好的,想讓她永遠沒心沒肺地活着,不爲這些瑣事掛懷……
可他千算萬算,萬萬沒想到她會以這種方式離開自己——她死了,和他這十幾年來的心魔一樣,死在異國他鄉冰冷的河水裡。
她說:“你要幫我撿骨灰,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那一刻他的魂魄幾乎要隨着她的笑容一齊消散在了呼嘯的冷風裡,他無法想象,自己用來安慰她的一句話,如今卻成了最惡毒的詛咒,永遠禁錮着他千瘡百孔的靈魂。
可她無法理解自己有多難過,還笑着和他耍賴:“等你履行了這樣的諾言,我就和你再無瓜葛……”
段杭一心中一痛,隨即險些脫口而出說她是妄想。狗屁的毫無瓜葛,你就是死了,也只能和我死在一起!段杭一眼眶猩紅,他從沒覺得“死”是這麼可怕的事情。
四爺長這麼大沒怕過什麼,活了28年,他才知道——他怕沉斯離開自己。他不想再一個人孤獨地活着,那太殘忍了,想想就幾乎要絕望。
可沉斯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緊接着又說道:“如果有下輩子,我再也不要遇見你。”
一句話,幾乎見血封喉。段杭一逃無可逃,被狠狠地刺中,疼的面色猙獰起來,他想說話,可他無法開口,也開不了口。
“忘了我吧。”她說。
段杭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跟他說的最後一句,竟然是忘了我吧。
忘得了嗎?段杭一隔着雨幕看着她墜下高橋的身影,心痛的像是有成千上萬只小手狠狠地抓撓一般,疼的他不得不彎下腰,才能保持清醒。
而越是清醒,他就越是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沉斯不要他了。
這個冰冷的雨夜,他失去了他的摯愛,也親手斷送了自己聊度餘生的一切,他將不再完整,也將永遠被困在無邊的孤獨裡,飽受折磨,不死不休。
“再無瓜葛?”段杭一冷笑一聲,低頭看着自己的手,這雙手剛剛還在她的手腕上攥過,那柔弱的,溫柔的感覺木頭做的鈍刀,一下一下在他的心上磨着,初時不疼,可漸漸的,疼痛便數以千計地飛快積累着,將他的心剜掉了一大塊,空的讓人渾身發冷。
有什麼溫熱的液體順着臉頰往下淌,段杭一像是要抓住什麼似的,緊緊地攥住拳頭,毅然決然地縱身跳進了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