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正弘上次來南安縣完全是因爲私事,並且也沒有到縣城,只是去了縣上最偏遠、最貧窮的關家村和關北鎮,還因爲多管閒事差點鬧出人命。
而這一次就不一樣了,他是受省內最大的門戶網站東南在線的派遣前來南安縣採訪當地教育情況的。
這個選題當然是他自己定的,不過,網站的總編並不認爲這個選題會惹出什麼麻煩,所以馬上就同意了,甚至還給樂正弘開了介紹信,希望當地政府有關部門給予大力支持。
樂正弘當然不會傻到拿着介紹信去找縣政府的宣傳部門,他知道,市裡面的媒體來縣上採訪之前總是通過市委宣傳部門先通知縣上,然後縣宣傳部門和當地媒體就會派人全程陪同。
這種方式的好處是吃喝拉撒都有人管了,壞處是人家早就現行做了某些安排,採訪到的內容沒有什麼真實性可言,最終要麼是替當地政府歌功頌德,要麼就是爲當地做了個免費廣告。
樂正弘可不在乎幾個住宿費和伙食費,所以,他繞開了當地政府部門,儘量讓自己的行蹤越隱蔽越好。
當然,考慮到在當地人生地不熟,他在來這裡之前也提前做了點準備,替自己聯繫了兩個嚮導。
其中一個網名叫釣叟,是本地電視臺的一名退休編導,也是東南在線的通信員,他和樂正弘雖然沒有見過面,可彼此通過網站已經相當熟悉了。
另一名嚮導網名叫樹的年輪,他經常在網站上發一些鍼砭時弊的帖子引起了樂正弘的關注,尤其是幾篇揭露當地教育弊端的帖子讓他決定這次來南安縣一定要見見這個人。
約莫下午五點鐘左右,樂正弘到達了南安縣城,第一印象就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他沒想到一個小縣城竟然也有着如此繁華的景象。
且不說街道兩邊的高層建築隨處可見,鱗次櫛比的商鋪也不亞於江州市的某些地段,只是這種繁華和關家村的貧窮、關北鎮的落後聯繫起來有些不想稱。
畢竟,一個縣的貧富懸殊也太大了,好像全縣的人力物力都投到了這座縣城裡了,而其他地方則仍然保持着一窮二白的面貌。
樂正弘並沒有住在市中心的高檔賓館裡,而是在靠近城南的一家普通連鎖商務賓館落了腳,安頓好之後已經是下午六點多鐘了。
他通過微信先給釣叟發了一個信息,然後就坐在賓館小小的大堂裡等着,十分鐘不到,就看見一個約莫五十來歲的男人走了進來。
樂正弘雖然從來沒有和釣叟見過面,但知道他是縣電視臺一名已經退休的編導,算算年紀應該和眼前的男人差不多,於是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你就是海南吧?”男人馬上發現了朝着他走過來的樂正弘,急忙走上幾步問道。
樂正弘在網站一直都是以海南的筆名發表文章,所以,知道他本名的人很少,這也正是他希望的,因爲一旦被人把他和自己大名鼎鼎的老婆扯到一起的話,恐怕耳根子就不會這麼清靜了。
“你就是釣叟吧,哎呀,幸會幸會,我就是海南。”樂正弘衝釣叟伸出雙手笑道。
釣叟急忙握住了樂正弘的雙手,笑道:“你比我想象的可年輕多了,看你的文章可不像,倒像是出自上了年紀的人的手筆。”
樂正弘笑道:“我心理年紀比實際年齡要大不少,所以纔會給你這種感覺。”
釣叟說道:“晚上本來約幾個朋友給你接風,既然你不想引人注目的話,那就我們兩個自己找個地方小酌幾杯吧。”
樂正弘之所以約釣叟見面就是想通過他了解一些當地的陳年舊事,而從釣叟發在網站的那些帖子來看,他對南安縣的情況應該很熟悉,再加上也有點年紀了,過去的事情自然比一般年輕人知道的要多。
釣叟在距離樂正弘住的賓館不遠的地方找了一家比較雅緻的小酒館,在二樓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又點了幾個當地有名的小菜,外加一瓶老白乾,兩個人就像是老友重逢似地推杯換盞起來。
樂正弘本想問問釣叟的真實姓名,可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網友見面打探別人的隱私不太合適,還是談點彼此都感興趣的問題。
“一聽你的網名就知道你應該喜歡釣魚,並且還是個老手吧?”樂正弘笑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歲數的原因,釣叟這個人好像不苟言笑,一臉認真地說道:“仔細算算,差不多釣了三十多年了,南安縣大大小小四五十條河流基本上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所以取釣叟這個名字也並非沽名釣譽、附庸風雅。”
樂正弘遞給釣叟一支菸,笑道:“能說說釣到過的最大的魚是幾斤嗎?”
沒想到釣叟緩緩搖搖頭,說道:“我這一生釣到的魚數不勝數,但都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借用一句古語來說,釣翁之意不在魚,在乎山水之間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是南安縣這方圓四百里山山水水。
說實話,我去過的一些地方,至今都不一定有人到過呢,比如關北鎮所屬的偏遠山區,那裡幾乎還是被原始的雨林所覆蓋,有些地方像極了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
不過,南安縣也就剩下那麼點淨土了,大部分河流離開山區之後就被污染了,尤其是前些年到處都上化工項目,排出的廢水污水把農民的莊稼地地污染了,眼下想找個乾淨的地方釣釣魚也難了。”
樂正弘對釣叟這番言語倒也不覺得新鮮,因爲他平時發在網上的帖子基本上都是這個調調,充滿了文人的多愁善感。
不過,有一點還是應該肯定的,不管怎麼說,釣叟這個人對自己的家鄉還是充滿了情深意切,否則也不會在網上宣泄對當局者的不滿了。
“對了,我託你的事情不知道了解的怎麼樣?”樂正弘可不想和釣叟繼續扯釣魚的事情,幾杯酒過後急忙進入了正題。
釣叟喝了一口酒,說道:“其實也用不着怎麼了解,戴凝家裡的事情如果不想讓人知道的話,再瞭解也沒用,想讓你知道的話,坊間早就有傳聞了,你想了解的無非是她家族的情況,在南安縣也不算什麼秘密。”
樂正弘嫌釣叟囉嗦,打斷他問道:“那她家裡現在都有些什麼人?”
釣叟點上一支菸,就像說書人一般醞釀了一會兒,這才說道:“戴家原本是本縣的大戶人家,其九世祖戴英萬曆三年中了頭名狀元,加官進爵,從此家道顯赫,子孫興旺,延續了不知多少代。
直到民國時期,族中還有一名子弟擔任過北伐軍的師長,不幸的是,在解放戰爭期間,戴家的人錯誤地評估了局勢,把寶押在了國民黨身上。
結果解放後大地主戴振英被執行槍決,土地革命期間,家裡的幾個直系子弟又被當做反動派受到鎮壓,這樣一來,戴家幾乎人才凋零了,剩下的幾個分支雖然也姓戴,但已經不是戴家的嫡傳子孫了。
比如,戴凝的爺爺戴大江嚴格說起來實際上只是戴振英家裡的一個傭人,究竟是姓戴,還是主人賜姓戴,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過,正因爲戴大江出身貧苦,所以他一家人才躲過了一劫,在後來的政治運動中也沒有被波及。
相反,由於戴大江的大兒子戴紅軍五十年代參加抗美援朝立了功,徹底改寫了家族的歷史,戴紅軍從部隊回來之後當過縣公安局長,後來又當上了縣革委會主任,一直幹到猝死在辦公室纔算完。”
雖然釣叟說的囉嗦,可樂正弘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問道:“那個年代人們沒有什麼金錢觀念,即便當個縣委書記,家裡人也不見得能佔多少便宜,我奇怪的是戴凝一家後來是怎麼發起來的。”
釣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繼續說道:“這就要說到戴大江的小兒子,也就是戴凝的父親戴擁軍了,不過,戴擁軍是他以前的名字,後來當了大老闆之後,他自己改名叫戴天德,現在南安縣的人一般只知道戴天德,不知道戴擁軍。
說起來戴天德在五兄弟中年紀最小,大哥戴紅軍參加抗美援朝的時候,他還穿着開襠褲呢,所以,他有機會接受了正規的教育,算是文革前的最後一批高中畢業生,那時候的高中畢業生的水平現在的本科生都不一定比得上呢。”
“這個戴天德畢業之後做什麼工作?”爲了加快釣叟的敘事速度,樂正弘插嘴問道。
釣叟說道:“也沒幹什麼特殊的行當,先在縣百貨公司當了兩年營業員,後來進了商業局當幹部,四十來歲就當上了副局長。
後來好像是因爲男女關係問題被人抓了現行,結果自己辭職了,而他的發家史就是從他辭職後開始的。
不過,社會上也有另外一個版本,據說戴天德在商業局這些年就開始悶聲發大財了,從投機倒把到倒買倒賣稀缺物資,早就積攢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所以,他辭職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開了一家運輸公司,買了幾輛中巴車搞客運,後來又買下了縣上的百貨公司,開了賓館。
再後來就是房地產、鄉村公路,反正只要能賺錢的行當基本上都跟戴天德這個名字有關,等到大家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人家戴天德已經號稱億萬富翁了。”
“眼下戴天德家裡都有什麼人?”樂正弘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