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外,看着守候在殿外石階上的青衣宮緞的小宮侍,徐昭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她有預感,今日若是踏進勤政殿裡,見了楚燁說出那番話,今生她恐怕再也無法與他產生交集了;本以爲在親耳聽見他對段清說出真相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已經夠痛,已經慢慢地死了;可是,當她站在這裡,遠遠地看着那座他經常出入的殿閣時,她還是無法壓抑心口的悲傷。
原來,這世上最難控制的真的是心裡的感情,感情來時如潤物無聲的細雨,讓你在悄無聲息間就會跌入他人編制的情網之中,在層層縷縷的網織中,不管是品嚐甜蜜還是苦痛掙扎,都不是讓你最難捱痛苦的;反而是當你真正決定離開時,將那股近乎揉進骨血中的感情徹底抽離,如分筋錯骨般的疼痛,纔是最折磨人的。
楚燁,你知道嗎?
在這場感情中,是你贏了。
她曾在他溫柔的一顰一笑中沉淪,爲他剝去自己所有的硬殼,全心全意的選擇相信他,跟隨他,只要他能珍視她的親人,不要傷害她所在乎的人,她就會心甘情願的愛他一輩子;可是,這份毫不保留的託付最後在真相面前竟然變的無比可笑。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她在段清懷中醒來時聽到他說的那番話,他殺上官無策是因爲那個孤絕聰慧的男子會成爲他野心之路上的最大絆腳石,他又留了上官無痕一條性命,也是確定因爲無策的逝去而熬幹了所有心血的大哥會在短短几年後便會撒手人寰;至於爲何一定要將她留在身邊,不僅僅是因爲她是他的皇后,更重要的是,若上官無痕駕崩後,她將會成爲大宛疆土最有力的繼承者,只要將她攥進掌心之中,就相當於將大宛天下收入囊中。
這盤棋,下的實在是太大了;她真的很佩服他竟然會有這等心力連數年之後的事都能一筆謀算,更驚歎於他的耐心,爲了拿下大宛,他不惜等待數年時光;不過,這纔是她認識的楚燁啊,未達目的不擇手段,耐心等待什麼的,不正是他最擅長的嗎?
這些時日,每當她想起他是怎麼欺騙自己,傷害上官無痕,殺害上官無策的時候,她的心都像是放在火上烤一樣;當初他能做出對待她的親人毫不手下留情的舉動,難保將來他不會將手中的屠刀伸到徐家人的身上;要知道,父親可是一直視他爲眼中釘,楚燁聰慧過人,又怎沒察覺徐家的反骨之心?
她親眼見識他的冷漠,親耳聽見他的野心,親自證實他的殘忍,面對這樣的一個他,她又怎能對他心存奢望,希望他將來善待她的家人?
退一萬步來想,就算是將來他不屑對徐家出手,朝中那些視徐家爲肉中刺的大臣們會放過徐家嗎?那些曾經跟隨在他身邊一步一步支持他從皇子登基爲帝的潛邸朝臣們會寬恕曾經跟隨在大皇子身邊與他們爲敵的徐家嗎?
今天的徐家縱然是再繁花似錦,不可小覷,也遮不住他在朝堂上在京城中如履薄冰的境地。
父親一直希望她能孕育皇子,靠着一個孩子來爲徐家謀得一條出路,可如今這念頭恐怕也是要落空了;縱然她現在可能真的已經有了這個孩子,也無法實現父親的願望了。
徐昭眨着酸脹的眼瞳怔怔的看着大開殿門的勤政殿,纖細的手指不知不覺間便伸到了平坦的小腹上,一下一下的觸摸着;這兩天她一直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在心裡徘徊,此時此刻就在她的身體裡,好似已經有了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在成長着;就算這時她的小腹毫無任何特徵,甚至連她的葵水都剛剛離開不久,可她就是無法忽略那種將要爲人母的感覺。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將這些話毫不保留的告訴他,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在他聽到這個消息時該是多麼的高興;可現在,只要一想到這個可能會是真的,她似乎連氣都喘不過來,爲什麼這個孩子來的這麼不是時候?爲什麼在她知道所有的真相後,老天又要讓她孕育屬於他的孩子?
難道這是對她的懲罰嗎?懲罰她識人不清,連傷害自己親人的罪魁禍首都認不出來?
“娘娘,外頭熱,咱們還是進殿去吧。”
一聲清脆柔婉的嗓音打斷了徐昭的心頭思緒,回頭看開口說話的冰菊,徐昭眸光深深,眼底沒有半分感情:“好,隨本宮進殿去找皇上吧。”
楚燁正在勤政殿內專注批閱奏摺的時候,福全一臉喜咪咪的小跑進來,湊近到龍案前笑開了花:“皇上,皇后娘娘來看您了。”
楚燁猛擡起頭,怔怔的看向福全,似乎是沒聽清楚他的所說之言。
福全笑的嘴巴都快咧到後腦勺上了,常年伺候在皇上身邊,他哪裡看不出皇上這根本就不是沒聽清楚,而是太開心不敢確信;都說人在面對自己最珍視的東西時就會表現出患得患失的脆弱感,快來瞧瞧眼下皇上這神情,分明就是喜歡皇后娘娘到快要無法自拔的地步,這纔像個孩子一樣,一聽說人家要來看她,開心的連眼睛都直了。
“皇上,您沒聽錯,皇后娘娘來看您了。”
話音剛落,福全只覺得眼前明黃色的光澤一閃,跟着原本端坐在龍椅上的皇上就消失無蹤,下一秒,便看見那人影出現在殿門口,滿面笑容的伸出手迎向了正要走進來的徐昭。
望見這一幕的福全公公下巴都快驚掉了,看來這皇宮裡,除了皇后娘娘養的那隻兔子速度奇快之外,現在還要加上一個九五至尊。
徐昭剛出現在勤政殿的殿門口就被突然出現的楚燁嚇了一跳,好在他反應極快在她被他嚇得一個趔趄的同時立刻伸出手扶住她的後腰,穩住她後退的腳步。
虛渣睜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難掩喜色的男子,有一瞬間的心馳晃動,可很快就穩住心神,伸出手就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肩頭,眼神帶嗔含怪的瞪了他一眼:“怎麼突然就冒出來了,嚇死我了。”
楚燁被徐昭這一拍拍的心都軟了,陪着笑就將她扶進殿裡:“聽說你來朕太高興,以後不這樣了。”
看着楚燁笑的溫情脈脈的模樣,又聽着他脫口而出的承諾之言,徐昭的嘴角帶着一絲冷笑;果然,這世上最醜陋的就是誓言,因爲這東西最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楚燁,今日我來是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說。”
看徐昭開門見山的與自己道清楚她來此的目的,楚燁的臉上閃過片刻的失落,可這份失落在徐昭還沒看見時,就被他巧妙隱藏起來:“有什麼事要跟朕說?”
徐昭擡頭盯盯的看着面前俊朗的男子,對於楚燁的相貌她向來都是滿意的,精緻貴氣的長相,華麗無雙的氣度,就算是憑藉着他這張臉也能讓天下無數女子爲之瘋狂;想當年她與他初始與城外,那時的他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縱然是置身於數名同樣出彩的少年兒郎當中也是最耀眼的那一個。
有的時候命運就是這麼有意思,只是一眼,她就認準了他,從此一顆心爲他沉淪;那時她還賞未及笈,瞞着家人與他暗中來往;而他也被她的率真純粹所吸引,就這樣兩個對情事還都處於懵懂時期的少男少女便這樣走到了一起;之後的歲月,他們傾心陪伴彼此,曾許下無數海誓山盟,愛的熱烈而果敢;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因爲意外而忽然將他忘記,隨後不久就出現他向她示愛求婚,而自己卻因爲忘記殘忍的拒絕了他。
至今她都還記得他被她拒絕時的表情,向來冷靜明朗的他一瞬間臉色蒼白,烏黑的髮絲被春風無情的吹散,噼噼啪啪的打在他的臉上;她看見他眼底欣喜的光芒因爲她的話而碎成了千千萬萬片,看着他哆嗦着嘴脣想要喊她的名字,可因爲她臉上的冷漠拒絕而半天發不出來一個音。
那時,她是有片刻的心軟的;看着因爲她的話而像是失去了一切的他,她想要伸手去碰一碰他,甚至想委婉的問一問他,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麼讓他產生了誤會;可是那時的她還太小,就算是心裡有這些想法也不太敢表示,最後,唯有選擇逃避;在他充滿責問、疑惑、痛苦的眼神下逃跑了。
現在想起這件事,她還真對他有幾分抱歉和愧疚,明明是她忘記了他,可卻偏偏讓他承受了那樣的痛楚;但是待她冷靜下來細想,又覺得曾經發生的那些事或許是命運的安排也不一定,她和他始終都都不是最合適彼此的那一個;縱然真心相待彼此時愛的那樣坦誠熱烈,可他們兩個人的在一起就像是一段不受祝福的孽緣一樣,就算拼盡一切走到一塊,最後還是要分開。
徐昭伸出手,一邊回憶着過去諸事,一邊輕輕地撫摸着楚燁俊朗的面容,感受着他溫涼的肌膚溫度,突然笑了一下,道:“楚燁,這輩子跟我在一起,你可曾後悔過?”
楚燁一怔,有些不明白的看向突然開口問出這樣一個問題的徐昭;今天的她總是讓他覺得有幾分奇怪,比如說當下,她明明是笑着的,可他卻覺得此刻的她卻是無比的背上,好似在笑容的背後,有一張真正的臉,真正的心正在痛苦的哭泣着。
這樣的徐昭,讓他覺得不真實,就像是眼看着她置身於霧中一般,想要撥開重重迷霧靠近她,卻發現她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不管他如何努力,終究無法靠近。
意識到這一點,楚燁伸手一把抓住徐昭撫摸在他臉頰上的手指,將她的手送到嘴邊,輕輕地落下一個吻,聞到她指尖帶着的淡淡馨香後,才強壓下心底的那份不安:“怎麼突然問這麼奇怪的問題,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徐昭在看見楚燁眼底閃過的疑惑時,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笑着撲進他的懷裡,笑嘻嘻的說着:“哪裡奇怪,我這是在害怕。”
“怕什麼?”
“怕你有一天若是不喜歡我了,我該怎麼辦?”說着,徐昭還故意衝着楚燁眨了眨眼睛,那副狡猾如狐的模樣真是讓楚燁氣的直磨牙。折磨人的小妖精,這是要逼的他真的將自己的心都掏出來才願意相信他嗎?
“好了好了,說話逗你玩你都聽不出來嗎?”看楚燁被自己氣的不輕,徐昭臉上徜徉着燦爛的笑容,“跟你說正經事呢,我在宮裡住膩了,想回府住兩天陪陪父母,你答應我好不好?”
楚燁倒是怎麼也沒想到徐昭會提出要回徐府的要求,當場便皺着眉心看着她。
看他一副不情願的表情,徐昭就知道他是不願意放自己離開;一邊軟聲軟語的哄着他,一邊伸出手輕輕地推着他眉宇間的皺紋:“別再皺眉頭了,都快成小老頭了;我知道你捨不得我離開,可我從大宛回來到現在除了在宮裡見了爹孃之外,就再也沒見到過他們;楚燁,我想我娘了,想我爹了,想的我都快睡不着覺了;你也知道我這兩天食慾不太好,與其成天折騰着御廚給我做各種各樣的好吃的,倒不如讓我回家看看雙親,也許見到他們後我的胃口就好了呢。”
“朕還從來沒料到徐權有開胃消食的作用。”
聽到楚燁這充滿奚落之意的措辭,徐昭噗嗤一聲笑出來,就連心底的那口怨氣也沒他的這腔抱怨給驚飛了;當場便抱着肚子笑得擡不起腰。
看徐昭笑的恨不能躺在地上滾兩圈,楚燁更是快被這不知他心的小妖精給氣的背過氣去;“你還笑?難道離開朕你就這麼開心?”
徐昭被他這突然開口說的這句話驚了一跳,還以爲他是察覺到了什麼,在擡起頭看他只是滿臉不滿的盯着她時,纔將高懸的那顆心徹底放下;這個男人,要不要這麼一驚一乍的嚇唬人吶。
“我就回去住兩天難道還不行嗎?兩天後我一定乖乖的回來,好不好?”
看着懷裡這可憐巴巴求着自己的心愛姑娘,楚燁的態度也漸漸軟和下來;其實,讓她回去兩天也不是不可以,正好趁着這兩天,他要好好料理一番周蘭。
想到這裡,楚燁便一把抱緊了懷裡的小女人,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不捨得吻,道:“好,就兩天!兩天後朕親自去接你。”
看他這樣一口答應,徐昭幾乎是立刻欣喜出聲;將整個人都埋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摟着他禁售有力的腰肢。
這個溫暖的懷抱,她恐怕也抱不了多久了;就算知道他對自己是虛情假意也好,真心相待也罷,從今往後,恐怕她再也難以跟他再有攀扯;既然如此,那就讓她再好好地抱一抱他,畢竟這個男人,是她這輩子第一個真心愛上的男子。
而楚燁,在心愛之人主動投懷送抱之後,他也同樣緊緊地抱着徐昭;聞着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馨香,漸漸眯起了眼睛;當初,在他知道徐昭是因爲頭疾而將自己遺忘的那一刻,曾經對她的諸多埋怨和恨意便是在那一刻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們曾經在一起時的美好,原來,知道喜歡之人沒有背叛自己,自己的一腔真情沒有錯付,竟是如此開懷。
也就是從他知道一切真相開始,他便暗暗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讓她受到半點苦痛,再也不會讓她離開他的生命;爲了這個誓言,也是爲了這個願望,他願意揹負一切,哪怕是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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