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館陶所言,秦雷爽朗笑道:“古人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把老百姓的言論自由,視作洪水一般可怕。”說着一邊走下城牆,一邊輕聲道:“既然是洪水,就該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在適度引導控制的前提下,讓百姓把心裡話說出來,可以讓當權者清醒一些,務實一些,少做些國泰民安的清秋大夢。”
館陶不由頷首道:“王爺好氣度,怪不得樂先生說您格局第一、胸襟第一。”說着笑道:“歷來君王大多唯我獨尊,恨不得別人專說堯舜禹湯,一句不是都不說。前朝太宗皇帝容下個敢說話的魏徵,就被稱爲從諫如流、虛懷若谷,殊不知他也就只能容下個魏徵了,要是旁人那樣可不行。”
秦雷搖頭笑笑道:“我也不願意聽那些鬧心的話,整日裡歌舞昇平多開心啊,幹嘛要留那些唱反調、上眼藥的在呢?原因不外乎有二。”
館陶躬身笑道:“屬下洗耳恭聽。”
秦雷把雙手負在背後,一本正經道:“第一,古人云有屁不放、憋壞五臟……”話音未落,就看見邊上一個黑衣衛一腳踏空,咕嚕咕嚕滾下樓梯去,不一會又咕咚咕咚跑回來,滿面羞愧道:“俺被王爺傾倒了……”
秦雷尷尬笑笑道:“沒摔着吧?”見那黑衣衛搖頭,秦雷自我檢討道:“這話有些不雅,俺們換句叫牢騷太盛防腸斷,這個不俗吧?”衆黑衣衛齊齊搖頭道:“不俗不俗,很是不俗!”
館陶也笑道:“王爺從前都看些什麼書啊?爲何您引用的不少名句,連屬下都沒聽過呢?”
秦雷翻翻白眼道:“領會精神就行。”這就是當老大的好處,不想解釋就不解釋,館陶就是心裡再癢也只有乾瞪眼。
“不管怎麼着吧,”秦雷把話題轉會正路,沉聲道:“你不讓老百姓說話,他憋在心裡會難受的。憋多了、憋久了會發黴長出毒草來的。還是讓他們說出來得好啊,保持腸道清新,有益……”見館陶又是一臉苦笑。秦雷只好正經道:“有益國家安定。”
館陶這才點頭問道:“其二呢?”
“其二,還是一位古人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你應該聽說過吧?”館陶擦擦額頭的白毛汗。點點頭道:“亞聖說的。”
秦雷笑道:“我們也看過相同的書嘛。”館陶無力道:“屬下榮幸之極。”他知道,每逢王爺心情舒暢,便會滿嘴胡咧咧,聽的人恨不得咬他一口……但是誰也不敢咬。所以只能咬牙硬捱着。
好在秦雷玩性已盡。神色漸漸嚴肅道:“溫水煮青蛙地故事你想必沒聽過。”館陶搖頭道:“這本書我也沒看過。”
秦雷微微笑道:“你把青蛙扔在沸騰的水裡,它必定蹦出來,不會被燙死。”衆衛士心道:王爺小時候肯定這麼幹過。
但是你把它扔進溫水裡,慢慢加溫,他是至死也不會跳出來的。知道是爲什麼嗎?”
館陶尋思片刻,沉聲道:“過於安逸地環境,讓它對外界的變化失去警惕。到臨死的時候,即使想跳出來也沒體力了。”
秦雷頷首道:“不錯,不能讓我們所處地環境太過舒服。留着一粒沙子在鞋裡,有時候並不是壞處……至少可以讓我們隨時保持清醒不是?”
“學生受教了。”館陶躬身施禮道。
那日之後,秦雷的援助金,果然源源不絕的送到商德重手中,再經由學子們買成米麪菜蔬、衣裳被褥之類的必需品。林雷發放到難民地手中。
難民們也確實需要這些東西。他們在中都城外抱冰臥雪半個月,身子早就虛弱不堪。不調養些日子,恢復些力氣,是不能找到活計地……行乞得來的終歸太少,想養活全家還要靠出賣勞力得到。
每每此時,士子們都會得到難民們的千恩萬謝,看着一張張寫滿感激、畢恭畢敬的臉孔、聽着一句句發自肺腑、銘感五內的話語。憋屈已久的士子們,終於重新被尊敬之情包圍。
而且要比因舉人身份而得到的尊敬,要真誠的多、熱烈的多。那種真誠和熱情,足以爲士子們驅走心中地寒冷。
秦雷期待的良性循環終於形成:士子們爲難民帶去活下去的希望,難民還給士子們現在最需要的尊敬和承認。館陶當初擔心士子們只是一時頭腦發熱,不能堅持下去的問題,自然也就不是問題了。事實上士子們不僅堅持下來了,而且表現地很是勤快。
橫豎是無事可做,與其在會館裡愁腸百結,還不如去看看那些可憐地人們,過得怎麼樣了呢。很多士子如是想道。但他們也沒料到,這一小小舉動,居然在中都城掀起了一股賑災大潮……
沒過幾天,山北隴右士子賑濟入城難民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中都城。這樁善舉不止讓中都百姓地交口稱讚,還很快得到了江北、山南二省士子的熱烈相應,從本省會館中籌到大量錢款物資,尤其是募集到的上萬牀棉被,大大解決了難民們的燃眉之急。
別省的士子頓時坐不住了,心道:那些難民可也有我們省裡的,若是隻讓那四省的做好人,叫我們怎麼有臉回鄉?便紛紛聯絡起來,推舉幾個領頭的,也到本省會館化緣。商人們不願得罪這幫舉子,再說也算是做點善事,都或多或少的解囊相助。
最後中都城的士子、還有國子監的監生們也急了,紛紛道:“首都首都、首善之都,若是好事都讓外九省的士子們佔全了,讓咱們京城爺們的臉往哪擱?”也決定馬上響應賑災,他們是地頭蛇,且家世都還可以,一旦施展開來,效果自然不是那些外省士子可比。
站在四合居的樓頂上往下瞧。只見一車車大米白麪、棉衣棉褲,從東西城的倉庫中運出,經過銅鎖大街。向散佈在南北城的近十萬災民送去。秦雷終於忍不住嘴角上翹,微微激動道:“看到了嗎?館陶先生,咱們不能說什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類的。人心總是好地,還是要看怎麼引導哇。”
館陶微笑道:“王爺輕描淡寫之間,引動天雷地火,學生佩服佩服。”
秦雷笑罵道:“我聽着這話有些帶刺。是不是動用了幾萬兩銀子。你心疼了?”他不止資助隴右山北兩省學子賑濟,就連山南江北的也一道負擔着。
館陶搖頭笑道:“王爺可冤枉屬下了,當初不痛快,是怕那幾萬兩銀子打了水漂。但現在見到效果了,哪還會計較這點銀子。”現在是年初,財政上還不緊張,是以他也敢說幾句場面話。
但他畢竟苦日子過慣了,不一會兒便心疼道:“闔府那麼多產業,竟然頂不上王爺花……您也太會花錢了吧。”
秦雷哈哈大笑着關上窗戶。與館陶回到桌邊坐下,一臉不解道:“這也沒人教,我怎麼就會呢?莫非孤就是傳說中的天才?”
館陶剛喝了口水,聞言側首噗一聲悉數噴了出來,無奈地擦擦嘴。苦笑道:“寢不言、食不語這句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秦雷嘿嘿笑着不接話。館陶除了搖頭苦笑,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無力感。只好岔開話題問道:“今日朝會上文彥博沒有發難吧?”
秦雷搖搖頭,輕聲道:“那倒沒有,但有一樁,這老傢伙對士子賑災頗爲感冒,上表希望陛下采取什麼舉措,制止他們。”
館陶驚訝道:“莫非他察覺出什麼蛛絲馬跡了?”
秦雷堅定搖頭道:“不可能,在孤沒有出劍之前,那些事情與我沒有任何關係。除非他能掐會算,否則不會察覺到孤地意圖。”
館陶揪着稀疏的鬍子,苦思半晌,才沉吟道:“是不是他對現今中都的熱鬧氣氛感到不安了?”秦雷喝口茶,頷首道:“我也這樣認爲,好比小偷準備偷人家的東西,自然希望四下無人吵鬧纔好,只要有動靜,他就會心虛地。”
館陶點頭笑道:“而文彥博要偷大秦地掄才大典,自然不希望橫生枝節了。”尋思一會兒,又輕聲道:“這會不會影響我們的計劃呢?”
秦雷摩挲着下巴,目光遊移不定道:“應該不會吧,現在他指使不動京都府和兵馬寺了,想再把難民攆出去,就不是那麼容易了。”還未等館陶開口,他又自我否定道:“肯定會有影響的,至少這老傢伙的眼睛,不會再離開難民和士子了,咱們要是再有小動作的話,很可能會被他發現的。”
“王爺的意思是,咱們要收斂起來,切斷與士子和難民的聯繫?”館陶沉聲問道。
秦雷頷首道:“算是切斷了吧,孤派人告訴南過和那個誰,不到萬不得已,將不會再與他們聯繫了。”
館陶心道:什麼叫算是?你肯定還有暗招。但秦雷不說他也沒法問,只好轉而道:“這段時間,稅務司把咱們的產業糟蹋地不輕,許多店面都無法正常經營下去。王爺,咱們不能再聽之任之了。”
秦雷無所謂笑道:“反正掙不了幾個錢,先關一段日子也無所謂嘛。”
館陶心中流淚道:你這個甩手掌櫃呀,怎麼就什麼都不操心呢!嘴上還要耐心解釋道:“問題不在掙錢多少上,而在於咱們的京都諜報系統,實際上是附生在這些店面上的。被稅務司這麼一搗鼓,就相當於蒙上了咱們的腦袋,看不見聽不清聞不着的,十分地危險。”
“寺卿大人說地沒錯,咱們需要改變這個現狀了。”不知什麼時候上來的沈冰,沉聲接話道。
這傢伙突然插嘴,卻把秦雷嚇了一跳,擡頭看一件,只見他木立在幾個侍衛邊上,看起來已經來了有一段時間。
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秦雷翻白眼道:“麻煩下次給點腳步聲先,做秘密工作也不至於連腳步聲都要隱去吧。”
沈冰嘴角抽動幾下,只好無奈垂首道:“屬下以爲王爺已經看到我上來了。”怕王爺繼續拿自己開涮。趕緊踏前一步,把腋下夾着的文件袋遞給秦雷道:“融雪計劃,請王爺審批。”
館陶見他們有事要談。便起身笑道:“屬下可是在休假之中,既然沈冰來了,就讓他陪您吧,我回去陪老孃吃飯了。”雖然他的權限可以知道王府地任何事情。卻不想摻和這些暗地裡的勾當。也算是一點精神潔癖吧。
秦雷二人心知肚明,但沒必要點破,與他說笑幾句,便放他離去了。
秦雷這才接過那個封皮上寫着絕密兩個通紅大字的牛皮袋子,撕去封條,掏出裡面地文件看了起來。
文件並不長,不一會兒便看完了。閉目沉思片刻,秦雷才平淡道:“這個計劃不行。”
沈冰面色不變道:“這是保全王府京中力量的最好辦法。”在最終命令簽署前,他有抗辯的權利。
對於這個心腹中地心腹。秦雷還是要解釋幾句的:“這個計劃流血太多……現在還不是殺人的時候。”見沈冰還是一副你欠我八百吊的樣子,只好繼續道:“不要忘了中都還有李渾那頭兇獸,過多地流血會刺激到他地……我們不可能同時應付兩家。”
沈冰這才垂首道:“請王爺訓示。”意思是,好吧我服了,都聽您的了。
“殺雞儆猴吧。把那個胖子主事宰了。掛在稅務司衙門口……哦對了,做人不要太絕。給他家裡留點什麼做紀念吧。”秦雷輕聲吩咐道,語氣平淡的彷彿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他的眼裡,這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吧。
“若是稅務司仍繼續呢?”沈冰不依不饒的問道。
“那就再弄殘幾個,記住,殺人爲輔、恐嚇爲主就是了。”秦雷接過石敢送上來的一碗肉絲麪,又好心問道:“你不吃點兒?”
沈冰搖頭道:“一個時辰前剛用過早飯。”
秦雷夾起一筷子,呼啦吃一口道:“破早朝真不人道,日子久了我會得胃病的。”
沈冰是個冷人兒,發現無法接話時候,便會沉默站在一邊,萬不會像館陶那般無奈應和地。
待見秦雷幾口扒完那碗麪條,擦擦嘴,沈冰這才繼續道:“三爺那邊傳來消息,太子爺似乎有些不安生。”
秦雷哦一聲道:“怎麼了,他不是在家閉門讀書嗎?”
“最近幾日,他連續召見了都察院的幾位官員。”頓一頓,沈冰輕聲道:“其中就有那位易惟絡。”
“他們要幹什麼?”在大戲開鑼前,這種不確定因素是很不受歡迎的。
沈冰搖頭道:“東宮戒備森嚴,即使是三爺的人也無法滲透進最裡面去。目前的情報不足以支持作出判斷,但一定是針對王爺您地無疑。”
秦雷聞言愁眉苦臉道:“我怎麼成了衆矢之地了?”說完有自我安慰道:“也許這就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吧……”
沈冰自動過濾這句話,直到王爺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堅定,他才繼續聽到:“對東宮施行嚴密監視,若是形勢危急、來不及應變地話,就把他的爪牙都給拔了。”
沈冰先是沉聲應下,又有些奇怪問道:“爲何對文相的人要以震懾爲主,而對太子的人卻施以辣手呢?”
秦雷輕笑一聲道:“我與太子都算是李渾外孫的競爭者,他自然喜歡看我倆狗咬狗,一嘴毛了。”
“不是說他有覬覦九鼎之心嗎?”
“笨蛋,人家不會兩手準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