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花燭未洞房
西南疫事於四月底起勢,五月初大肆蔓延,朝廷反應迅速,裴世子自動請纓遠赴嶺南,雖缺糧短藥,一度應對艱難,可到底絕境逢生,疫症得以控制,嶺南十三城亦逐步恢復正常。
裴世子帶着謝家軍來梧西時是五月,離開時已然是七月,離城那一日,梧西百姓夾道歡送。
溫凝趴在馬車的窗上,看百姓們洋溢着笑臉,又是崇敬又是感激地望着最前方的騎馬人,不由跟着有些驕傲。
雖“叢樹”是她囤的,可憑她的能耐,也運不來嶺南啊。
若照最初的想法,直接往朝廷裡一捐,照如今朝廷這複雜的局面,連運糧過來都阻礙重重,那批“叢樹”還不知到底會遭遇些什麼。
還是裴世子厲害,連糧食都能弄來!
“看什麼呢,進去!”正看得帶勁呢,腦袋被人毫不客氣地塞進馬車。
按什麼按,看一眼外頭怎麼了?!
溫凝惱怒地瞪着那討人嫌的閔參將。
閔參將膚黑體寬,典型的武將,也毫不客氣地瞪着溫凝,還特地打馬上前兩步,攔住了她看裴宥的視線。
呵,別以爲他不知道,來的時候還挺正常一小公子,跟在大人身邊端了幾天茶倒了幾日水,眼瞅着看他家大人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他家大人俊美沒錯,可是他一個小公子能肖想的嗎?!
溫凝輕哼一聲,坐回馬車裡。
“給我安分點兒!我家大人可是娶妻了的,我們夫人賢良淑德美貌無雙,你就別做夢了!”
說得像你見過似的……
不過,誇她“賢良淑德美貌無雙”,溫凝揚揚眉頭,也就不與他計較了。
她關上車窗,只留了一道透氣的小縫,放好了枕頭便躺回坐榻上補眠。
回去的腳程雖也快,可到底不用如來時那般趕路,而且嶺南十三城,裴宥每到一座城池便會進城,去衙門待一兩日,最後回京時,竟已近八月了。
溫凝看到秋意初臨的京城,恍惚想到去年這個時候,她纔剛剛嫁入國公府不久。
轉眼竟已過去一年時光,而她與裴宥的關係,也與先前大爲不同。
進了京,裴宥先要入宮述職,只說讓溫大人將她這“小藥商”送去京兆府,而溫大人呢,自然是直接將她帶回了溫府。
回去就被溫庭春一頓罵,若不是已經嫁做人婦,必得請家法讓她去跪祠堂,還是何鸞跟在後頭求了好幾句情。
“什麼?‘叢樹’來自阿凝的藥坊?”
“噓。”何鸞提醒溫庭春壓低聲音。
她此前人在梧西,經歷了整個疫症爆發,自然比誰都清楚,此次疫症並不是表面那麼簡單,因此對裴宥暫時將“叢樹”的來源隱瞞下來頗爲贊同。
溫庭春終於不再罵了,而是意味深長地看着這個不知何時開始,越來越不一樣的女兒。
溫凝低着腦袋一聲不吭。
比起溫庭春,更讓她如芒在背的,是溫祁的眼神。
果然,回香緹苑的路上,溫祁叫住了她。
二哥哥不好打發,溫凝簡直想即刻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溫祁負手望着她,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阿凝,二哥說過,你不想說的事,二哥不會問。但日後你有什麼事情要做,可否找二哥幫忙?”
溫凝回府衣裳都沒來得及換,還是一副“小藥商”的打扮。連續趕了幾日的路,臉上甚至有些狼狽,聞言可憐兮兮地擡眸看他。
若是平常事,她自然不怕麻煩溫祁,可生死攸關的事兒,她不能看着溫闌去死,又豈能看着溫祁涉險?
“你啊。”溫祁捏了捏她的鼻子,“也就世子收得住你。”
沒再多問一句,拂了袖轉身離去,只當天夜裡,囑人送了幾隻白鴿去往香緹苑。
溫凝一見就明白他的意思,心裡又是一陣脹熱。
白鴿是用來傳信無疑,溫祁這是在讓她日後有什麼事要做,只管給他飛鴿傳信。
她的哥哥們啊,怎麼都這麼好呢?
回京的第一日,裴宥並沒有過來。
由嶺南迴來的一路,雖沒有趕路程,前後走了有一個月的時間,可溫凝與裴宥單獨相處的時間並不多。
一來他騎馬,她乘馬車,他是裴大人,她是“小藥商”,本就沒什麼交集;二來晚上他們不在一間房,左右住的都是謝家軍,並不那麼方便;加之那個不嫌自己礙事兒的閔參將,生怕她挨近了他家大人,尋着縫兒地盯着她,端茶倒水都不要她了,給裴宥找了個小兵。
也就一個晚上她迷糊醒來靠在熟悉的懷裡,知曉他是偷偷潛近來了,可實在太晚,他又是睡着的,兩人並沒說上什麼話。
溫凝隱約想通了裴宥爲何那麼小心謹慎地防着謝家軍。
大抵因爲……他們是謝長淵的人?
當初圈出來的三個名字,其中就有一個謝長淵。
若謝長淵是幕後之人,他自然不願讓謝長淵知道她隻身去了嶺南,更不願意讓謝長淵知曉他對她的感情。
否則那梧桐巷的矛頭,豈不就懟到她身上來了?
說起梧桐巷,溫凝在嶺南與裴宥重逢時沒見着顧飛,就知他還未放棄。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吧,除了超乎常人的智慧,還有超乎常人的耐心,認準了要做的事,從不輕易放棄。
溫凝掰着手指一算,梧桐巷的存在已然六個月了,換做別的人,魚兒遲遲不上鉤,自己又對梧桐巷那位實在不感興趣,早就該散了。
可他偏不。
果然第二日一早,菱蘭就在院子裡氣呼呼地扯纔剛剛開放的菊花:“姑爺怎麼這樣!聽外面的嬤嬤說,姑爺昨日回京第一晚,就去梧桐巷了!姑娘,姑爺從前不是每晚都會過來嗎?爲何昨夜沒來?”
那哪知道呢?
大抵離京幾個月,又有成山的事務等着他處理?
這日下午,便沒有人再關注這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了,因爲這日早朝時發生的事兒傳到民間,京城再次被炸開了鍋。
人人皆知裴世子昨日帶着大批謝家軍回京,人人也皆以爲西南疫症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論功行賞,裴世子自然當仁不讓。
可沒有人料到,今日早朝,裴世子稱有要事回稟,接着請陛下傳去了當初去梧西援助的大理寺寺正溫大人。
溫大人當朝呈上奏疏一份,證物數件,稱此次西南疫症,爲有人蓄意釀造。
滿堂震驚。
而就在官員們爭論是否可能人爲釀造,又會是何人釀造時,又有官員上疏,稱裴世子當日運送至嶺南十三城的糧食,竟是南疆二十萬南伐軍的軍糧!
任誰都沒想到,那一批從天而降的糧食,竟然是軍糧。
私自挪用軍糧,大罪啊!
裴世子對此供認不諱,甚至冷然嘲諷:“無百姓,要糧何用?”
嘉和帝並未當朝斷罪,可挪用軍糧是事實,當場下令扣押裴世子至大理寺待審;至於疫症一事究竟由誰去查,官員們爭論不休,嘉和帝拂袖退朝。
溫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整理自己的繡布和繡線。
上次裴宥都與她說了回來之後會不太平,因此她早做好打算,就窩在家中不出門,繡一個大件,待她繡好物件,朝廷也該肅清疫症一事了。
可她怎麼都沒想到,裴宥會被直接牽扯到大理寺去了。
“軍糧?”溫凝更沒想到,裴宥那批被百姓稱爲“神靈來解救衆生”的糧食,竟然是南伐軍的軍糧,“他如何運來的軍糧?”
朝廷援助的糧食遲遲不到,南伐軍本就駐守嶺南邊境,還真就是一個最近最快捷的糧食來源。
可……他運軍糧,難道南伐軍不知?總不能是他叫謝家軍去偷的吧?!
這些細節菱蘭當然不知,溫凝當下坐不住,去主廳等溫闌回來。
西南疫症是人爲,且會由溫闌上疏,這件事裴宥同她講過,想必他已經全部安排妥當。
那這軍糧一事呢?
那夜他說還有話要說,是這個嗎?
溫闌回來見到溫凝並不意外,只是對此事也不知情的樣子,眉頭緊皺道:“送糧來的,的確是南伐軍的人,可今日朝堂上,戶部尚書稱押糧官上疏,當夜的軍令後經覈實爲僞造,說是世子假傳軍令,騙走軍糧。”
“怎麼可能……”
溫凝想說怎麼可能騙走軍糧呢?
可一想裴宥那麼個人……
他還真是會做這種事兒的人。
“無百姓,要糧何用?”
溫凝作爲親身經歷過一次的人,自然知道這場疫症若不是被及時遏制住,將會傳遍整個大胤,甚至京城,以至大胤元氣大傷,不等到明年,就會有外敵落井下石,趁勢來犯。
屆時可不正如他說的,百姓都沒了,有軍糧又有什麼用?
但如今疫症沒有了,落在眼前的便是一個“挪用軍糧”的罪名,誰會去想那個“如果”呢?
溫凝的眉頭也蹙起來。
而此時的瑞王府內,氣氛卻相當愉悅。
瑞王打發了身邊搖扇的婢女,自己甩開一把摺扇,表情頗爲愜意:“挪用軍糧,輕則流放,重則死刑,父皇袒護又如何?看他這次如何翻身?!”
下面不乏拍馬屁者:“還是殿下高明,罪名落實,恐怕他國公府的爵位都保不住了,如此大罪,長公主都不能如何。”
“叫他逞能耐!”瑞王一聲冷笑,“他以爲爲何文武百官沒有一個敢去的?這事兒他管不好是一個死,管得好也能叫他死!我拿它來……”
“咳……”有人用力咳嗽一聲。
瑞王及時收聲,揮揮手:“除了沈大人,都下去罷。”
不一會兒,議事廳就只剩督察院右御史蔣豐和禮部尚書沈高嵐,而剛剛咳嗽提醒瑞王止住話勢的,正是蔣豐。
“此事還多虧沈大人。”瑞王不掩讚賞地看着沈高嵐,“沒有你裡應外合,裴宥他跳不進這個坑。”
沈高嵐頷首垂眸:“殿下妙計,下官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沈高嵐這人向來穩重,被他都誇了,瑞王難免更加得意。
最早他只是在運糧一事上略做手腳,令朝廷的糧食沒那麼順利抵達疫區罷了,不想裴宥自己送了個把柄到他手上,居然找上南伐軍,想運他們的軍糧。
“騙”用軍糧的罪名扣下來,他還能全身而退?!
“叫他壞我好事!”瑞王咬牙恨道。
下頭蔣豐又是一聲咳嗽,瑞王合了紙扇:“無礙,沈大人是自己人,有些事情他知道亦是無妨,你說是嗎?沈大人?”
沈高嵐正色,行了一禮:“下官聽憑殿下差遣。”
至於四皇子府內,則不似瑞王那般幕僚環繞。他最信任的,仍舊只有身邊的範六。
“裴宥竟馬失前蹄,範六,你說我們要幫嗎?”夏日涼亭內,楚珩悠悠喝着一口涼茶。
“挪用軍糧啊!還不止是‘挪’,是‘騙’!殿下,這可不是咱們想幫就能幫的。”範六在他身邊恭敬地搖着扇。
“倒是可惜。”楚珩嘖嘖道,“他此前一個香椿街的消息,就令我與二哥平分秋色,若能真心實意地站在我們這邊……”
“所以啊,殿下。”範六道,“何不看看熱鬧?若他撐不住了找咱們幫忙,咱們自然順勢拉他一把。殿下,這雪中的炭火,要送得恰到時機纔好啊!”
楚珩揚眉,不愧是範六,總能想得比他周到。
“那疫症一事……”楚珩低聲道,“他都關去大理寺了,那姓溫的,應該查不出什麼來?”
“別說姓溫的,就是大理寺卿親自來查,咱這邊也出不了紕漏。”
“那我們便……”楚珩拿起茶盞,撇了撇脣角,“坐山觀虎鬥罷!”
京城的夜幕下,暗流涌動。
生出了這樣意料之外的事,溫凝自然睡不好覺。
整件事到底怎麼回事呢?
其實上次聽裴宥提到這疫病來自北疆之外的時候,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楚珩。上輩子他便是勾結的北疆胡人,攻破京城。
原本她還想着將此事告知裴宥,那無論疫症是否出自他手,勾結外邦的罪名下來,都能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裴宥竟然把自己弄到大理寺去了。
去大理寺了他能做什麼?她的消息又要往何處遞?
那晚他本要對她說的,是這軍糧一事嗎?他早有防範嗎?會不會被人坑了?長公主知道這件事了嗎?她還在生他的氣嗎?不出面周旋嗎?
溫凝在牀上翻來覆去,只恨那夜色令智昏,顧着與裴宥卿卿我我去了,沒聽完他的後半段話。
一時又想到那大理寺,是直接下獄了嗎?他那麼愛乾淨的人,獄中能安眠嗎?這麼熱的天,會不會有蟲子?
還未定罪的人,許只是待審,還是會給間廂房?
一時再想到溫闌那句“假傳軍令,騙走軍糧”。
他這人,行事怎麼偏就那麼乖張呢?
全大胤也就他一個能不要命做出這種事情來!這下好了,把自己玩兒死了吧?!
溫凝心中正氣鬱,不期然房中一陣輕響,她側個身,看到牀下一個黑色的人影,差點嚇得喊出聲來。
“夫人,卑職來遲。”
燈燭早熄了,藉着月光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單膝跪在地上,但溫凝聽得出來人的聲音,是十六。
此刻他正雙手向上,手上呈着什麼。
溫凝連忙下牀,見他手中是一份紙箋,毫不猶豫拿過來。
待溫凝回到牀邊坐下,十六已經消失不見。她燈都來不及點上,匆忙拆開那信箋。
熟悉的字跡,藉着月光也還看得清晰——
“金榜已提名,花燭未洞房,暫且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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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又:還沒洞房呢,放心死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