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嘉和十四年,臘月二十九。
國公府世子爺於新年夜宴上救下落水的戶部尚書趙翟之女趙惜芷,趙翟感激涕零,特設宴招待,以表謝意。
宴上推杯換盞,趙翟幾番言語試探,有結秦晉之好的意思,世子淡淡舉杯:“裴某尚是王姓時雙親已爲我定下一門親事,如今雙親已故,是爲遺願,裴某萬不能不從。”
趙翟瞭然地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瞧着陛下分明是有意將他指給昭和公主,夜宴過去這許久,都未下旨賜婚,還以爲是改變主意了,原來是世子這邊已有婚約。
“那世子與小女一事……”
“趙大人放心,此事親眼目睹者無幾,裴某確保,不會傳出什麼有損趙姑娘閨譽的流言。”
趙翟舉杯道:“如此,有勞世子費心了。”
“只是裴某還有幾句話想要與趙姑娘當面澄清,不知貴府是否方便?”裴宥又道。
“這……”趙翟面露猶豫,但想想自家女兒那個思春心切的模樣,咬牙應了。
叫裴宥當面拒絕,讓她死了那顆心也好。
裴宥卻意不在澄清,亦不在拒絕,問了趙惜芷幾句布料相關的話後,匆匆離去。
不到三個時辰,徒白就到清輝堂回稟:“公子,趙惜芷身邊的確有個李嬤嬤,她有個侄兒名李諳,任職於府兵衛,半年前曾經拿着那匹天青色的流光錦去成衣鋪做了一身衣裳,且事發當日,他並未當值。”
裴宥眸光漸冷:“他人何在?”
徒白道:“新年休沐,他前日回老家探親過年去了。但府兵衛最多隻有七日連休,初四他便該回來了。”
裴宥五指握成拳,沉默半晌。
“世子?”徒白在等他的吩咐。
裴宥眼眸微沉,道:“現在便去將他拿回來。”
王宅三條人命,不明不白地去了大半年,半年來一無所獲,他一日都不願再多等。
“是。”徒白領命離去。
裴宥靜靜地在書房坐了一會兒。
明日便是除夕,國公府熱鬧得他這僻靜的清輝堂都能聽到一些喧鬧聲。他由窗口望出去,夜正悽迷,院子裡掛着紅燈籠,窗上貼着紅色的窗紙。
往年每到這個時候,王夫人便會親自剪窗花,喊他一道親自做六盞燈籠,兩盞掛大門,兩盞掛院落,兩盞掛主廳,再親自編一對大紅色的中國結掛在門口。
王福會往家中購置各種年貨,購置之前大多會問問他有沒有缺什麼,有沒有想要什麼,但凡他說出口,王福咬着牙也會買回來。
王勤生呢,大概會拽他的袖子:“公子,公子,聽說今年的新年廟會可熱鬧了,我們去看看吧!”
裴宥低笑一聲,垂下眼簾。
也不知那地府裡講不講究過年,有沒有窗花,有沒有廟會。
一片沉闃裡,顧飛敲敲書房的門,便領着下人們進來:“世子,您看這些送去溫府,可還合適?”
八個僕人站成兩列,手裡都端着托盤,上頭放着首飾、珍玩、衣料、字畫等等。
裴宥掃一眼。
小姑娘元宵都等不得,初十便要嫁人了。
“再加五千兩銀子吧。”
那沈府的梁氏眼高於頂,攀高踩低,她帶過去的身家厚一些,總不至於被人欺負得太狠。
顧飛卻是乍舌:“世子……”
這麼些賀禮已是貴重非常,再加五千兩銀子……要知道整個溫府,恐怕都拿不出五千兩銀子。
“與溫大人說一聲,不以國公府的名義。”裴宥又道。
顧飛更加不解了,裴宥卻擡眼望過去:“去辦便是。”
顧飛只得領命。
顧飛帶着下人們離開,書房內便又清淨下來。裴宥又看一眼窗外,不知是哪個院子裡放起了煙花,外頭轟隆作響,倒顯得他這裡愈發安靜。
他展開一幅空白畫卷,提筆,輕而易舉勾勒出一個女子的臉龐。
待到一幅丹青畫完,天已破曉,他盯着自己的畫。
王夫人總誇他一手丹青出神入化,他卻怎麼都覺得不夠。
小姑娘眼底的波光粼粼,他無論如何也畫不出哪怕三分來。
“世子!”徒白連夜就趕回來了,直接竄窗而入,面色罕見地蒼白,“世子!那李諳,我們趕到的時候,全家都被人屠了!”
滴答——
筆上的墨落了一滴在女子的笑靨上。
裴宥睜眼。
徒白消失,清輝堂的書房消失,眼前是略沉的夕陽,穿過馬車的窗簾斜斜灑入幾縷。
他剛剛在馬車上睡着了。
裴宥按住太陽穴,想要壓下那股熟悉的頭疼。
“公子,要喝茶嗎?”顧飛忙遞了杯熱茶到裴宥眼前,他瞧着世子剛剛似乎是夢魘了,顯然是被驚醒的。
裴宥卻未看那茶水,沉着眸凝思片刻,朝馬車外喊道:“徒白。”
徒白馬上進來,顧飛見狀,自覺地退下。
與徒白擦肩而過的時候,狠狠瞪了他一眼。
徒白:“……”
“李諳你盯得如何?”裴宥問道。
徒白回道:“他每日巳時上值,申時下值,三日一次夜裡當值,上值離家,下值歸家,看起來本分老實。家中有妻無子,另有一位老母親,平日裡婆媳二人在家中做些繡活兒拿出去賣,並無異常之處。”
裴宥摩梭着茶杯的杯沿,若有所思道:“所以,他還活着?”
徒白訝異地擡頭:“公子,徒白行事,公子放心。”
裴宥垂下眼眸,指腹仍在茶盞上來回摩梭。
徒白又道:“若不是昨日的意外,徒白已經將他提到公子面前來審了。”
“不必了。”裴宥擡眸道,“你繼續讓人盯着他,切記小心謹慎,待發現有何異常再來回稟。”
那夢初時他不信,如今卻不得不信。尋了半年纔得到“李諳”這一個線索,若是如夢中那般叫人斬草除根,此事便無法再查下去。
到底李諳不過是奉命行事的“刀”,他要找的,是執刀人。
“折道回慈恩寺。”裴宥又道,“讓顧飛回一趟國公府,稱我染了風寒,經書也尚未抄完,想在慈恩寺靜養一段時日,另去工部替我告假。”
徒白不由地掃了一眼裴宥臉上的傷,垂眸稱是,便出了馬車。
裴宥將手上那杯茶仰面喝下。
不怪他不信任國公府。
若如夢中所示,他背後一直有雙眼睛在盯着他。這雙眼睛甚至或許知道這些暗衛的存在,只是隱而不發。
若要說誰最可能知悉他的一舉一動,知曉他暗中培植了一批暗衛,國公府首當其衝。
一杯茶下肚,頭疼緩和了一些。
可回憶剛剛的夢境,他好像又有什麼忘了?顧飛好像也在夢中出現,說了些什麼?
徒白回稟時他正在畫畫,畫了什麼?
疼痛再次鑽入腦海,裴宥按住太陽穴。
-
溫凝坐的,其實也是徒白準備的馬車。
她的馬車壞了,菱蘭又一直被他們的人扣着,沒法出去搬救兵,更別提去找馬車了。
“國公府的人太壞了,我說去找二公子他們也不許。”菱蘭嗓子都哭啞了,現下一邊說着話還一邊抹眼淚。
溫凝其實又累又困,打起精神叮囑道:“菱蘭,昨日之事,定不可對第三人提起。”
菱蘭擦掉眼淚,點頭。
她當然知道的。剛剛自家姑娘是被國公府的人背上來的,可見……與那裴世子孤男寡女待了一整夜,如今京城裡本就充滿了二人的流言蜚語,若再添一樁閒言碎語,她家姑娘恐怕不嫁裴世子都不行了。
“我們最近也不出門了,就老老實實在慈恩寺待着吧。”溫凝想的卻是另一出。
幸虧這意外是出在這個時候,不用回家去,否則叫溫庭春順藤摸瓜,知道她和溫祁竟然瞞着他在外面弄了個酒坊,那酒坊可不得夭折了?
“不進城去看看大夫嗎?”菱蘭擔心地打量溫凝。
“不用。”溫凝道。
那山崖看着嚇人,但她人在馬車裡,且冬日穿得多,腿上脫臼的地方已經被裴宥接好了,身上其他地方大多隻是磕碰,回去擦點藥休養幾天即可。
溫凝在馬車上閉眼休整了一會兒,盤算着如何向溫祁交待這出意外,是實話實說,還是隱去裴宥?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只是待她下了馬車,被涼風一吹,再看到緊跟其後的馬車,馬上精神起來。
裴宥竟然不回國公府?
不回便不回吧。
他大概也是不想讓國公府的人知道這一遭。若是回去,他臉上、身上的傷難免被人追問。
他是丁點關係都不想與她再扯上了。
就算在山上再遇見,估摸着也和上次一樣,轉頭就走。
溫凝收回眼神,由菱蘭攙扶着踏入慈恩寺。
後面的裴宥自然也看到了她,只是眼神並未在她身上多停留,待她入了寺,才擡步向前。
顧飛中途便下馬車,回國公府去了。
徒白本欲蹲下身子背裴宥,被他擡手拒絕,便一步步地跟在後面。
雖然緊急用了藥,可那傷不輕,他跟在後頭,濃重的血腥味順風而來。
徒白的脣動了又動,到底沒問出口,到底是怎樣跌下山崖,還受了這麼重的傷的。
雖然顧飛說是追着溫家姑娘而去,可……公子與溫姑娘之間……
不像公子所爲。
“馬匹發狂,直奔山崖而去。”裴宥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顧飛回來後,令他去查清誰人給馬匹動的手腳。”
徒白恍然大悟。
裴宥沉着眉眼,面不改色。
兩人步子雖慢,表面瞧着,倒也看不出什麼異常。
只是進了寺後,裴宥特地繞開了溫凝選的那條通往後山的路,由正廳大殿往後走,一路不少臺階,難免有些吃力。
徒白自問向來耳清目明,還是有些看不明白裴宥此舉。
孤男寡女處了一夜,要避嫌不錯,可不至於……連路都不能走同一條?
從正廳大道走,路上還遇見不少僧人。徒白跟着裴宥一一見禮,終於到了最後的大殿,右拐過偏殿就是後院,正要鬆口氣,突聞耳後一道不急不徐的聲音。
“施主,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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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車上休整了一陣,裴宥的頭疼仍未散去。乃至於激起了他的脾氣,越是頭疼,他便越去想那些模糊的畫面,進而頭更疼。
下馬車看到溫凝時,頭疼未減輕,反而兀自變得尖銳,鑽得他額頭幾乎要滲出冷汗。
他理所當然地等她入了寺再啓步,繼而選一條絕不會再碰到她的路。
夢中想不起來的畫面,尚可說是夢境迷糊,一覺醒來忘記春秋大夢的人多的是。
他屢次不受控制地去救溫凝,才叫人匪夷所思。
他暫且不想去琢磨箇中詭譎,自然得離她遠一些。
一直到了正廳大殿,他的頭疼才緩解一些,卻聽聞一句:“施主,請留步。”
裴宥回頭,見大殿門口立着一位白鬚僧人,灰色僧袍,袈裟在身。
“貧僧慧善。”僧人行一禮。
原是慈恩寺的主持慧善大師。
裴宥說是上山替長公主祈福,可這些日子一本經書未念,一次早課未去,山上的僧人,更是隻見過最初引路的小沙彌。
但這位善慧大師他還是知曉的。
裴宥回了一禮:“見過大師。”
慧善大師雙目炯亮,落在裴宥臉上:“可否邀施主禪房一敘?”
裴宥微微一怔。
他聽聞過慧善大師的名諱而已,並不曾與他有過什麼交情。
誠如他對顧飛說過的,他不信佛,更不信佛法。
“今日多有不便,改日有機會必找大師聽禪說道。”裴宥客氣道。
他的確身上有傷,亟待回去處理。
慧善大師聞言,只垂着白眉“阿彌陀佛”了一聲:“貧僧不日將遠遊,恐怕等不到施主了。”
“來日方長,待大師遠遊歸來,有緣自會與大師重逢。”裴宥話說得漂亮,其中的推諉之意卻也明顯,又行一禮,“今日便不叨擾大師了。”
轉身便打算帶着徒白離開。
只聽慧善嘆口氣,在身後緩聲道:“裴施主,前世因,今世果。如今種種,皆乃施主所求,只望施主能得償所願啊。”
裴宥腳步頓住,回頭,只見到慧善緩步離開的背影。
前世因,今世果。
如今種種,皆他所求?
他這不信天,不敬佛之人,即便有前世,又有什麼“種種”好求的?
可笑。
裴宥扯了扯嘴角,擡步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