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裡燭火通明。
從發現老祖宗身亡到現在,已經過去一日。
府中內外早已掛上了靈幡。
雖說這雲邊城的鎮國公府,只是個連主人都不常住的擺設。
可畢竟鎮國公的身份在那,雲邊城各大世家,上趕着巴結他的人,實屬不少。
即便這會兒已經入了夜,雲邊城各府派來國公府幫襯的人,裡裡外外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的,瞧着倒是比昨日沈靈犀來的時候,還熱鬧不少。
沈靈犀跟在楚琰身後,隨徐府管家進了老祖宗的院子。
院子裡四處點着白燈籠,沖刷得極乾淨的青石地磚上,烏泱泱跪着不少身着麻衣的奴僕。
東廂房的房門口立着兩個身穿甲冑,凶神惡煞般的兵卒。
瞧這樣子,倒像是鎮國公的親衛。
房間裡燭火投在窗櫺白紙上,幾個忙碌的身影。
沈靈犀一眼便認出來,那是太醫和徐桓、徐梓瑤兩兄妹。
死了的人,是不需要太醫的。
房間裡的人,大抵是“自殺未遂”的國公夫人。
沈靈犀的目光,在東廂房一掃而過,便跟着楚琰和帶路的管家,往上房走去。
剛走上臺階,她就聽見一個年輕又清澈的嗓音,從正堂裡傳出來。
“姑母,此事不妥,老祖宗既然是橫死,依《大周律》必須得驗屍才行,侄兒此番身爲皇上欽派隨太子來雲疆的大理寺少卿,須得擔起職責,還請姑母勸一勸國公爺,讓他允了驗屍之事,如此才能讓老祖宗入土爲安……”
“我有什麼辦法!”一個婦人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國公爺已經不吃不喝一整日了,我不過是個孀居的寡婦,如何勸得動他?”
她說着,語氣帶着幾絲嫌棄,“再說,兇犯都在東廂房裡躺着了,就是她下的毒,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你就是再驗,也驗不出新鮮東西,府衙的人都沒說什麼,就你上趕着在這兒嚷嚷,若非你是我侄兒,早就被國公爺的親衛轟出去了。你可別再給我添亂了!去去去,自己找地方玩兒去。”
沈靈犀一聽這兩人的對話,便想起來,此番他們來雲疆,隨行的人裡還多了一個——頂替慕懷安做了大理寺少卿的少年郎。
義陽侯李向陽之子,李淮。
如今李淮的庶姐李月嬌,入宮以後,被皇帝封爲美人,極得聖寵。
義陽侯李家,想要照着慕家走外戚的路子,自然是絞盡腦汁地,把李淮這個兒子,往皇帝跟前送。
而已故的徐家二老爺徐遠善,在與季氏和離以後,便娶了義陽侯李向陽的妹妹李笑晴。
好巧不巧,正是這位世子的姑母。
也是如今這偌大的國公府裡,僅存的女主人。
如此巧合,沈靈犀不得不多想。
楚琰擡手止住管家要進屋通稟的動作,與沈靈犀對視一眼,兩人就站在廊下,旁聽裡頭姑侄二人的對話。
“姑母,此言差矣。”少年一本正經地道:“官府不曾驗屍,也未下定論,如今說兇手是誰,爲時尚早。您不如去勸勸國公爺……罷了,還是侄兒去勸吧。”
他說着,便要往臥房裡闖。
忽然聽見裡頭傳來一聲沉喝:“滾出去!”
畢竟是執掌四十萬大軍的國公爺,那聲沉喝,天然便帶了幾絲殺伐之氣,再加上其中的雷霆怒意,讓人聽了,不由得膽寒。
原還神色從容的管家,立時低垂下頭,兩腿直打顫。
院子裡跪了一地的僕婢們,也個個噤若寒蟬地將身子伏得更低。
沈靈犀挑眉,越過管家,邁開步子走了進去。
她原以爲,那少年郎會被鎮國公這聲沉喝,嚇得打了退堂鼓。
豈料,沈靈犀一進去,就瞧見他面不改色地從袖子裡,拿出一支官牌,隔着錦簾,對裡頭的鎮國公道:“國公爺,下官乃大理寺少卿,此番來雲疆,身負巡查案件之責,這是下官的官牌,正所謂‘禮不可廢,法不可違’,此案,老祖宗的屍身是一定要驗的,還請國公爺行個方便。”
一旁身穿孝衣的年輕婦人,五官嫵媚明豔,顯然已經被他這行徑給嚇壞了。
她正伸出手,打算親自將這沒眼色的侄兒給拉出門去,冷不丁瞧見沈靈犀和楚琰。
她趕忙垂下手,高聲朝他們請安,“臣妾見過太子和太子妃,兩位深夜來府,臣妾有失遠迎,還請太子和太子妃恕罪。”
她這麼一嚷,本打算硬闖進臥房的少年,忙止住腳步,轉身朝兩人揖禮。
與此同時,臥房裡也傳來腳步聲。
不過幾息之間,鎮國公便掀開錦簾大步走了出來。
他身上穿一件皺巴巴的素白寢衣,下巴上鬍子拉碴,頭髮也是亂糟糟的。
顯然,正如府裡下人所說的那樣,從昨夜發現老祖宗的屍身到現在,他一直守在牀前,未曾離開過。
任誰見了這樣的鎮國公,怕是都要打從心底裡嘆一聲“母子情深”。
可沈靈犀顯然不是來捧場的那個。
不待鎮國公揖禮告罪,沈靈犀先一步開了口,“國公爺如此守着老祖宗的屍身,知道的,自然明白國公爺是因着老祖宗的死,哀傷過度。”
“可若不知道的……怕還會以爲,國公爺對老祖宗生了怨懟之心,攔着仵作不給驗屍,不爲她老人家伸冤,還不給老祖宗打理乾淨,讓她老人家沒法體面上路,這傳出去可是‘不孝’呀。”
這話聽着就不客氣。
鎮國公鎮守在雲疆六年,楚琰回京以後,在雲疆這地盤上,即便是雲疆王,對他也禮讓三分,沒人敢對他如此說話。
他倏地沉下眼眸。
可面上,卻是恭順低頭,肅聲道:“娘娘教訓的是,是臣一直不願相信,家母竟突然撒手人寰。是臣太過感情用事,壞了規矩,失了禮數。”
能屈能伸。
果然是,能成“大事”之人。
沈靈犀眼底閃過一絲嘲弄,聲音卻有意和緩了不少,“鎮國公既知道不妥,還不快去更衣,老祖宗的屍身已不能再耽擱了,早些請仵作驗過屍,便能早些替她老人家淨身小殮。”
鎮國公擡眼看向楚琰,見楚琰一副聽憑太子妃安排的模樣,眸色又沉了沉。
他揖手:“臣遵命。”
說罷,便朝外走去。
李二太太見狀,略有些緊張地絞緊了手裡的帕子。
沈靈犀看她一眼,“這府中應該還有許多事要忙,太太不妨去忙。本宮與老祖宗既有一面之緣,殿下又素來與國公爺交好,如今老祖宗猝然離世,本宮該親自替老祖宗小殮屍身,也算送老祖宗一程。”
“這怎敢有勞太子妃……”李二太太受寵若驚地道,“老祖宗生前最愛乾淨,她老人家的起居,都是臣妾親自打理的,就不勞太子妃費心了。”
沈靈犀似笑非笑看着她,點頭道:“二太太既然想親自替老祖宗小殮,自然是更好。”
說着,她擡起眼簾,看向李淮,“少卿不是要驗屍嗎?國公爺走了,少卿可以開始了。”
沈靈犀有意這麼說,原是心裡存了幾分試探。
卻沒想到,李淮竟十分恭謹地應下,從一旁提起一個木箱,便直接朝內室走去。
這舉動,倒是引來沈靈犀的好奇。
會驗屍的大理寺少卿,可不多見。
她跟在李淮身後,走進內室。
老祖宗的屍身,正靜靜躺在牀榻上,面上蓋着黃裱紙,瞧不見死狀。
也難怪鎮國公能在旁邊坐一天一夜。
若沒這層掩面的黃裱紙,也不知他會不會噩夢纏身,良心難安。
沈靈犀昨夜便已見過老祖宗的魂魄,自然知道老祖宗屍身的死狀,以及……
聽老祖宗親口訴說了她的死因。
沈靈犀走到牀榻前,並不着急伸手去掀黃裱紙,而是默默打量着李淮。
只見李淮在牀側的桌几上,打開木箱。
上、中、下三層的箱子裡,最上面放着筆墨紙硯,中間和下層則是沈靈犀極眼熟的,驗屍工具。
李淮纖細的手指,熟稔拿起工具,在老祖宗的屍身上,靈活又細緻地查驗着。
手法竟是比沈靈犀見過的大部分仵作,還要高明不少。
本以爲是個裝裝樣子的花架子,沒想到竟還真有兩把刷子。
可他這身份……
堂堂侯府世子,又怎會去學這些下九流的手藝。
“你……學過?”沈靈犀好奇地問。
牀榻統共就那麼點地方,兩人站得自然比尋常時候要近些。
沈靈犀的目光,落在李淮那截修長又白皙的脖頸上。
突然,她似發現了什麼,眸光微動,眼底閃過一絲瞭然。
李淮未曾察覺到沈靈犀打量的目光。
他全副注意力都在屍身上,良久才得空回了一句,“回娘娘,臣幼時在江南,與家人走散,被一名仵作人家收留過幾年,學了些手藝。”
沈靈犀掃過那箱子最上層,用鎮紙壓着的驗屍格目、驗狀條陳,暗暗點頭。
難怪皇帝會破格將他塞進大理寺,填了慕懷安的空缺,還讓他跟着來雲疆。
起碼這驗屍的手藝,沒個三五年,可練不到這種程度。
看來“歹竹出好筍”這話,也不盡然是假。
起碼,腦袋空空、一心只想着阿諛奉承的義陽侯李向陽,能有個這樣腳踏實地做事的兒子,也算是祖上燒了高香。
沈靈犀對於會驗屍的年輕人,天然帶了幾分好感。
畢竟,哪怕大周民風再開化,她所從事的喪葬業,尤其是仵作這行當,向來是飽受人冷眼的所在。
沈靈犀不吝嗇地在旁指點一二,李淮本就是個求學若渴的人,邊驗屍,邊虛心請教,兩人倒是有問有答,不一會兒的功夫,互相之間少了一些生分,多了幾絲親近。
楚琰原是跟着沈靈犀進了房間。
擔心會驚擾到亡魂,他在窗旁的榻几上落座,目光卻始終跟隨着沈靈犀的身影。
眼瞧着沈靈犀與李淮,站得越來越近,兩人之間的低語,也漸漸多了些志趣相投的熟稔……
楚琰的鳳眸,不知不覺氤氳起一團濃墨。
而跟在他身後走進房裡的李二太太,瞧見李淮那副神情專注的樣子,知道他素來最擅長什麼,不覺絞緊了手裡的錦帕。
她明豔的面容,暗恨之餘,也隱隱流露出忐忑之意。
約莫小半個時辰,兩人終於將老祖宗的屍身,檢驗完畢。
沈靈犀和李淮同時下了結論:“老祖宗的死因,並非是中毒,而是死於窒息。”
“啊……”李二太太似受到了驚嚇,掩脣驚呼,“沒想到大嫂竟這麼恨老祖宗,悶死她老人家還不夠,還要給她老人家下毒?”
與此同時,換了一身麻衣孝服的鎮國公,正掀開錦簾走進了內室。
與他一同進來的,還有世子徐桓,和嫡女徐梓瑤。
不止是他們,在沈靈犀的視線裡,劉美人幾個,也簇擁着老祖宗,跟在兄妹二人的身後,飄了進來。
她們找了個離楚琰最遠的地方站定。
倒是來得很是時候。
鎮國公、徐桓和徐梓瑤三人,踏進內室,剛好聽見李二太太的話,齊齊變了臉色。
“二嬸嬸休要血口噴人。”徐梓瑤最先反應過來,生氣地道:“老祖宗房裡那麼多丫鬟婆子守着,我娘怎麼可能不驚動她們,把祖母悶死?大理寺少卿都還沒說母親是兇手,二嬸嬸安的是什麼心……”
“梓瑤!”鎮國公沉聲打斷女兒的話,“不得對長輩無禮,這裡沒你說話的份,退下!”
徐梓瑤全然沒想到,親生父親在這種時候,非但不護着阿孃的名聲,還要偏幫着外人,趕她出去。
“爹爹!”徐梓瑤紅着眼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難道您也覺得二嬸嬸說的對,您也認爲是阿孃殺了祖母嗎?”
鎮國公眉峰緊蹙。
他沒回答徐梓瑤的話,而是朝楚琰揖禮,“小女言行無狀,還請殿下恕罪。”
楚琰神色淡淡看着他,“徐姑娘問的話,也是孤想問的。鎮國公當真覺得,是令夫人殺了老封君嗎?”
鎮國公眸色微深,垂首回道:“臣誰也不信,臣只相信殿下定有公斷,臣聽殿下的。”
倒是把皮球踢回去了。
楚琰似早有所料,擡眸看向李淮,“你說老祖宗是被人悶死的,可有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