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箭矢射穿了那懸吊女子的手腕、腳腕。
只聽那女子悶哼一聲,鮮血從她的四肢涌出,像血線一樣,流淌進下方的伏羲八卦圖裡。
這便是背後那人,所謂的“血祭”。
讓一個活生生的人,鮮血流盡而死。
沈靈犀垂眸看着地面上,血水、雨水混合着硃砂,一點點染紅的伏羲八卦圖,竭力壓制着心底的怒意。
若非,她提前知道了對方的意圖,及時將小姑姑換出來。
現下吊在這上頭的人,便就是她小姑姑了。
“這一招可真夠陰損的。”劉美人飄在沈靈犀身側,嘖嘖道:“上回在醉花院,那兇手對春山先生便是如此做的,你說,那人是不是在這方面,有什麼特殊的嗜好?哪怕是當年前朝那位暴君活着的時候,想讓誰死,也只會給對方一個痛快,我還是第一次,見有這種人。”
劉美人這話,倒是提醒了沈靈犀。
她記得,當初玉竹,好像也是在東宮那個冰窖裡,被人放血而死的。
雖然是崔駙馬下的手,可這手法,不得不說,倒是與這兩樁案子,有些相像。
這幾年沈靈犀在京城,做過不少白事,也見過不少亡魂。
曾經有個做了一輩子仵作的老朽,死後告訴過她,這京城裡,還有一些以殺人爲樂的權貴,雖然披着人皮,卻是比惡鬼還可怕。只是他們位高權重,視人命爲草芥,無人敢惹罷了。
沈靈犀想到這些,擡眸朝對面看去。
此刻,在她正對面陵臺的角落裡,站着一個身穿海青袍的中年女子。
女子手裡捻着一串佛珠,精緻秀麗的面容,無悲又無喜。
朱連喜站在那女子身側,面上陪着幾分小心,不知在低聲說着什麼。
“轟隆隆……”
天空的雷鳴聲,似炸開的爆竹一樣,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
沈靈犀的目光,在那女子面上掃過,重又看向了陵臺上懸吊的女子,和女子頭頂越來越低沉的烏雲。
正在此時,忽然有道閃電伴隨着驚雷,劃過天際,朝那兩根雕龍石柱,劈了下去!
閃着火花的電光,順着石柱的鐵鏈,劈上懸在半空中的女子身上。
“啊……”女子發出痛苦的慘叫。
可那電光,並未消失,又順着女子的身體,打在她身下的伏羲八卦陣上。
這道天雷,猶如上天降下的神罰。
那冒着火花的電光,在伏羲八卦陣上閃爍,場面看上去,既詭異,又因着硃砂八卦陣,帶了幾分神性。
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人,都不覺屏住了呼吸。
“轟隆隆!”
緊接着,又有一道驚雷乍起。
閃電再次劈在那石柱上,這一次,電光更盛。
所有人肉眼可見,帶着火花的閃電,像張着血盆大口的電蛇一樣,沿着伏羲八卦陣,朝四處蜿蜒。
八卦陣被電光點亮。
人羣登時發出倒抽口氣的聲音。
“這是天降神蹟,天降神蹟啊!”
跟隨皇帝前來的那些道錄司的牛鼻子老道,一個個高呼出聲。
他們虔誠地,朝着天雷落下的方向,跪了下去。
距離皇帝最近的,都是這朝堂裡的王公貴胄、肱骨之臣。
此時此刻,即便再不相信鬼神之人,見到這樣的場面,也很難發出質疑之聲。
“那兩頂轎子,就在這八卦圖上,對方不會是想引天雷,把小郎君給劈死吧??!”劉美人看向沈靈犀,驚慌地道。
她只知這場所謂的“祭典”,是對方針對楚琰佈下的殺局,卻不知,對方要如何出手。
劉美人畢竟是連人帶鬼,活了大半輩子。
這種引天雷劈人的手段,在前朝也並非沒有見過。
此刻,她只擔心,若再有一道天雷劈下來,楚琰身處的那頂轎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你還愣着做什麼!”劉美人着急忙慌催促道:“還不快去提醒小郎君,再耽誤下去,他就要被雷劈死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
沈靈犀目光沉沉看着地上那幅火花四濺的八卦圖,全然沒有要衝上去的樣子。
“莫急。”她故作驚懼地掩脣,低聲道:“他們費盡心思將人引來皇陵,一定不止是引天雷劈死楚琰那麼簡單。”
劉美人見她到這地步,還有心思跟自己解釋這些,足以看出,她對眼前的狀況,早有所料。
劉美人總算放鬆下來,“你們兩個是想嚇死我!”
話音落下,又是“轟隆隆”一道天雷,從雲層裡劈了下來。
電光順着鐵鏈,再次匯入八卦圖中。
而這一次,那些電光,像一條張着血盆大口的電蛇,朝着東邊那頂轎子蜿蜒而去。
毫無疑問,在這看似用硃砂所畫的伏羲八卦圖紋路之下,定還藏着能將閃電導向轎子的東西。
“殿下!”
正在此時,沈靈犀故作驚慌地叫出聲,“殿下,危險!”
“皇上,這天雷要劈上殿下的轎子了!”
她叫嚷着,便要朝轎子的方向跑去——
“攔住她。”皇帝蹙眉命令道。
話音落下,立時便有內衛上前,將沈靈犀死死攔下。
沈靈犀眼中含淚,急切地懇求:“皇上,殿下還在轎子裡,若被天雷劈中,殿下恐性命不保,請您救救殿下吧!”
“你懂什麼,朕這是在救六郎。”皇帝威聲道:“六郎能不能起死回生,就看這場法事了。”
“皇上不可……不可啊……這是會死人的啊!”沈靈犀驚聲哭求道。
皇帝看着那道閃電涌向轎子,心中對於雲婭所言,更加深信不疑,自然聽不進去沈靈犀的話。
“轟隆隆!”
與此同時,再次有閃電,從烏壓壓的雲層中劈下來,劈在那雕龍石柱上。
一道,兩道,三道、四道……
足足有四道閃電,接連劈下來,懸吊在半空中的女子,整個人僵直地伸直四肢,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
八卦圖被電光點亮大半。
所有人都看見,那些閃電一波又一波,朝東側的轎子涌去。
青色的轎子霹靂啪啦冒着電火之光。
倘若有人在轎子裡,定會和懸吊在半空中的女子一樣,必死無疑!
在場所有人,都沒想到,這所謂替太子和十皇子祈福的祭典,竟會是這樣的場面。
場面上鴉雀無聲。
唯有沈靈犀絕望的哭喊,在這滾滾天雷之下,顯得格外悽慘。
“嘩啦啦……”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那些驚雷,終於因着大雨落下,而轟鳴着遠去。重重雨幕之下,令人看不清陵臺上的情景。
朱連喜帶着內侍上前,給皇帝撐起了油紙傘。
皇帝正打算去轎子前,查看楚琰的狀況。
“皇上,您快看……那……那是什麼?”朱連喜忽然指着陵臺正中,驚呼出聲。
他的聲音尖細響亮,又恰在雷聲停歇之時響起,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衆人凝目看去——
只見重重雨幕之下,一個身穿白衣的身影,正披頭散髮,伏在那八卦圖的正中間。
人們下意識覺得,是懸吊在石柱間的女子,掉在了地上。
可當他們擡頭,才發現那白衣女子,猶懸在半空中,臉上的崑崙奴面具,已被天雷劈落,只剩下焦黑的屍身。
這伏在八卦圖中間的人,不是她。
那此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是從何而來的?他究竟是誰?
就在所有人都疑惑之時——
伏在地上的白衣人,忽然動了。
他艱難從地上爬起來,頭髮披散着,踉蹌朝皇帝走去。
“你是人,還是鬼?”朱連喜護在皇帝身前,嗓音尖細地質問。
他驚慌地叫內衛,“來人,護駕!快護駕!”
內衛正欲上前,白衣人腳下一個踉蹌,停下腳步。
他撥開覆面的長髮,跪在地上,用一種飽含深情的嗓音,朝皇帝喚道:“父皇……是兒臣……是兒臣回來了,父皇……”
這聲音,令皇帝身子一震。
“大殿下……”朱連喜率先認出那人是誰,也不可置信地驚呼出聲,“皇上,是大殿下……大殿下他……死而復生了!”
此言一出,上至王公貴胄、肱骨之臣,下至宮女太監,面上無不露出驚異之色。
死人還魂復生。
還是在天降神雷的上古八卦陣中。
這確確實實是天降神蹟啊!
皇帝已經對這場鉅變,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場解開詛咒的法事,會令自己死去多年的兒子,死而復生。
眼前這人當真是大郎,還是別有用心之人假扮的?
殘存的理智,好似在提醒着皇帝,這恐怕是場騙局。
然而,下一瞬——
“大郎!我的兒……”恰在此時,一個身穿海青袍的女子,從陵臺一隅,朝那白衣人衝了上去。
“是齊貴妃。”人羣裡,有人認出那女子,低呼出聲。
衆人只見她伸手撫摸着白衣人的臉,好似在確認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兒子。
“母妃,是孩兒。”白衣人哽咽地道:“天神不忍我楚氏一族絕嗣,特地恩賜孩兒還陽,孩兒是真真切切活過來了!”
他的聲音洪亮有力,儘管在大雨之下,也足夠讓人聽得清楚明白。
那女人似總算確認清楚,他真真切切就是自己兒子,嗚咽一聲,抱住白衣人的身子,痛哭出聲,“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我的兒,你活過來了!”
齊貴妃的確認,終於令皇帝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慮。
皇帝扶着朱連喜的胳膊,走到大皇子身前,顫顫伸出手,觸碰他的臉。
感受到指尖下皮膚的溫熱,皇帝語帶哽咽地抱着那人的身子,“大郎,是大郎。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大皇子死而復生,是天降神蹟,是天佑我大周啊,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朱連喜高聲賀喜。
這一聲,令猶處在震驚之中的人們,也紛紛回過神來,異口同聲高呼出聲:“天降神蹟,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天降神蹟,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說來也是湊巧,在這一聲聲高昂的賀喜聲中,雨勢竟漸漸微弱下來。
從山頂到山腳,人們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不到一刻鐘,所有冒着傾盆大雨,前來觀禮的官員和百姓,皆知道了,陵臺上發生的“神蹟”。
人羣沸騰歡呼着,這一刻,沒有人再去關注,那陵臺之上,伏羲八卦圖的兩側,尚還有兩頂轎子,停在那裡。
也似乎沒人去關心,太子殿下和十皇子,究竟有沒有在這場法事裡,存活下來。
畢竟,大皇子死而復生,等同於是天降祥瑞的化身。
這意味着,戾帝詛咒就此終結,楚氏皇族後繼有人。
這一切神奇得彷彿都是天神的旨意。
可以預見,從此以後,在大周百姓心中,這位死而復生的大皇子,便是天神的使者。
君權神授。
日後,怕是連皇帝的威望,都越不過大皇子去。
就更別提,那個生死不明的太子殿下了。
待到皇帝平復下自己激動的心情,雨勢亦漸息漸止。
皇帝站起身,面朝陵臺下的大臣和百姓。
“肅靜!”內侍唱和出聲。
沸騰的人羣,這才逐漸安靜下來。
皇帝清了清嗓,正打算親自宣佈大皇子死而復生的消息——
“太子殿下……”一個女子哀慼的哭聲,從陵臺東側的青色轎子前,傳了過來。
這一聲,總算令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人,都記起來,還有個生死未卜的太子楚琰。
衆人轉頭看去,便見太子妃沈靈犀,手裡緊攥着轎簾,痛哭出聲。
那轎簾擋在轎子前,令人看不清裡面的狀況。
只是,在沈靈犀扯起的簾隙間,隱約露出一截焦黑的東西。
瞧上去,好似是人的腿骨。
那顏色,簡直與懸吊在半空中,那具被雷劈過的焦黑屍身,一模一樣。
方纔所有人都瞧見了,天雷滾滾劈下來時,伏羲八卦圖連着轎子上的電光。
被雷劈成這樣,也確實在人們的認知範圍之內。
畢竟,“死而復生”也並非人人都能遇上。
楚氏皇族哪怕是祖上積了大德,也不可能同時有兩個子孫,都能被老天福佑,起死回生。
皇帝看着那截焦黑的骨頭,面上露出悲色。
他緊走幾步到轎子前,艱難地開口,“六郎他……”
沈靈犀哭聲一頓,似想到什麼,擡頭看向皇帝,“皇上,臣媳有句話,想要問一問大殿下,懇請皇上準允。”
皇帝看着她滿面哀痛的模樣,想到轎中的侄兒,心中升起幾絲歉疚。
他側過身,默認了沈靈犀的請求。
沈靈犀看着被朱連喜攙扶的大皇子,眼底帶着濃重的哀怨,恨聲質問:“大殿下,您受天神賜福,得以起死回生,想必深受天神厚愛,定能窺得天機。您可否告訴我,太子殿下他爲何會成了現在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