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梓行宮。
天子坐在那看着桌案上的棋盤,他與自己對弈,要破的是星雲集上這最後一個殘局。
星雲集是棋道聖書,書中記載了一百零九個殘局。
天子的棋術也不是師承於誰,都是平日裡自己鑽研。
古往今來有這麼久的歷史,從無一人能把星雲集上一百零九個殘局全都破了的。
因爲,據說這星雲集就是那位開創了武學修行的究結道人所書,這一百零九個殘局,也是他所創。
可最後這個殘局,究結道人說過,這是天人局,天在人上,人不可在天上,怕是無人能解。
星雲集上前邊一百零八個殘局,天子在五年前就已經全都破開了。
這最後一個天人局,天子已經思謀了五年,看起來還是沒有多大的進展。
林葉沒有說話,就站在對面不遠處,安安靜靜的看着。
那棋局他看了一會兒,有些頭暈,太過深奧,他此時不能靜心以對,再看下去,難免會被影響了心境,甚至可能會有些錯亂。
所以林葉把視線從殘局上收回來,屏氣凝神,看着別的地方。
“朕想知道,是你早已想好的法子,還是因爲你長輩的過世,讓你心境有些改變?”
天子在林葉錯開目光的時候,忽然間問了一句。
林葉回答:“想過。”
只這兩個字。
天子嗯了一聲,也沒再多問。
又過了許久,天子擡起手揉了揉眉角,似乎是耗費心神太巨,也不打算繼續看下去了。
他擡起頭:“有件事朕要告訴你......寧未末,找到了。”
林葉擡起頭看向天子,心裡微微一緊。
看林葉表情有細微變化,天子隨即搖了搖頭。
“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你沒有找到寧未末,殺了那麼多人都沒有問出什麼結果來,朕未動一兵一卒,爲何就找到了他。”
“你在想,這是不是朕派人去做的,假意對寧未末出手,才能引出這陽梓城裡的亂局。”
林葉沒有說話,如果他足夠圓滑,此時早已否認。
可他確實是這樣想的,所以他不否認,最多是不說話。
天子這樣的大棋手,落下什麼樣不可思議的棋都不是完全沒可能。
天子道:“不是朕。”
他起身,在屋子裡慢慢踱步,一邊走一邊舒展着雙臂。
“是他自己藏起來的。”
聽到這話,林葉的眉角一擡。
天子繼續說道:“朕沒有讓他露面,既然藏起來了,那就多藏一陣。”
林葉點頭:“寧大人應該早有計劃,所以暫時不露面也好。”
此時的寧未末如果露面,以他身份,林葉殺了那麼多人,激起了那麼大的波瀾,他該說話還是不該說話?
孤竹這邊不少人把他當主心骨,甚至覺得他是真的願意和孤竹人做朋友。
如今孤竹人膽戰心驚,死了的就死了,那活着的呢?
只要寧未末重新現身,指不定多少人希望他能多說幾句話,對天子說,對林葉說。
天子不讓寧未末現身,便是因爲此時這局面,不容的後退半步。
寧未末是個太聰明的人,他自己藏起來,難保不是猜到了會有這樣的局面。
也難保,他不是故意以自己的失蹤,來引起這樣的變故。
能被天子委以重任,從雲州城主到孤竹經略,將來還要做宰相,這樣的人心機有多深沉,林葉往多高去估量都不爲過。
“虎賁軍的事,你辦的很好。”
天子看向林葉道:“不過,還不夠好。”
林葉道:“臣明白。”
天子的意思是,既然都已經開了殺戒,既然都開始重新洗牌,那就不如洗的徹底些。
聽林葉只說了臣明白這三個字,天子就知道,林葉心中還有些怨氣。
這怨氣不是對他,也不是對孤竹人,而是對操控這一切的那個傢伙。
“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其實早已明白,朕爲何把你調過來,你也早已想通。”
天子道:“朕既然把事交給你辦,便不要有什麼顧慮,想如何去辦就如何去辦。”
林葉深吸一口氣,俯身:“多謝陛下。”
天子道:“你也乏了,回去休息吧,總不能因爲一件事而過於疲勞辛苦,孤竹這邊的事這是個開始,會一件接着一件的來。”
林葉道:“若陛下沒有其他事,臣打算先回一趟虎賁營。”
天子想了想,點頭:“你自己酌情安排,不要太累了的好,畢竟辛苦還在更往後的時候。”
林葉再次俯身行禮,然後告辭出門。
天子走動門口看着林葉,等那背影消失不見後,天子忍不住笑了笑。
這笑容裡,有七分的欣慰,還有三分的感慨。
“當年,朕讓劉疾弓去雲州,他那心腸若有你一半的狠厲,也不至於會是那般結果。”
天子自語一聲,然後轉身又走向那第一百零九個殘局。
一個時辰後,虎賁營。
如今調回虎賁營營地的,只有一軍兵馬。
武凌衛將軍之一的楊程冀聽聞林葉到了,連忙帶着手下到大營門口迎接。
楊程冀是當初武凌衛的老人,最初的那批校尉之一,算起來,跟着林葉已有三年。
這三年來,武凌衛的那些老人們,其實也全都領略過了大將軍的手段。
經過昨夜裡一翻殺戮,他們對大將軍的那種敬畏,又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虎賁營中的那些將軍和校尉級別以上的官員,無論武將還是軍中文職,全都跟着去迎接。
此時的他們,一個個膽戰心驚,每個人的心都懸在那,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生是死。
林葉的馬車在虎賁營大營外邊停下來,所有人連忙上前,在馬車旁邊俯身行禮。
他透過車窗往外看了一眼:“楊程冀你上來,其他人回大帳外等候。”
說完一擺手,馬車直接進了虎賁營大營。
上了車,林葉一眼就看出來楊程冀格外緊張。
因爲楊程冀他知道自己如今這身份象徵着什麼,他是被林葉挑選出來的,打第一陣的人。
後邊那些要被改編的虎賁營都在看着呢,從武凌衛裡挑選出來的將軍們也在看着呢。
他這第一個如果沒把樣打好,後邊的事就可能辦的不順暢。
也正因爲如此,林葉纔會從行宮裡出來,第一件事就來這虎賁營。
楊程冀性格沉穩,但做事少了些銳意,大概和他年紀有關,畢竟已四十歲了。
見他這樣侷促,林葉微微搖頭:“不該如此。”
楊程冀連忙道:“大將軍,屬下只是有些緊張,讓大將軍失望了。”
林葉道:“我一直都在用行動來告訴你們,武凌衛應該是什麼樣的隊伍,應該是什麼樣的行事。”
他看向楊程冀:“知道我爲什麼選你做第一個嗎?”
楊程冀連忙道:“是大將軍信任。”
林葉:“是不信任。”
這話,把楊程冀嚇得臉色都變了。
林葉道:“不是不信任你的爲人,也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而是不信任你的性格,你自己也知道,武凌衛的人都知道你是個老好人。”
他看向楊程冀道:“知道你仁善,那些犯了錯的人,總是去找你,希望你幫忙求情,而你每次也都會這樣去做。”
聽到這些話,楊程冀的臉色已經有些發紅。
他也知道,這確實是自己性格中的缺陷,太過好說話,又太善良。
大將軍選他做這個打樣的人,就是因爲也要稍稍敲打敲打他。
林葉道:“你性格如此,如果你把事辦好了,後邊的人看着,會想......連楊程冀那般仁善的都能狠下心,只這一個想法,後邊的事便會順暢起來。”
楊程冀深吸一口氣,抱拳道:“大將軍放心,屬下一定會把事辦好。”
林葉點了點頭:“我始終信你,從無懷疑,不然也不會把你排在第一個,若真覺得你辦不好,讓你在後邊有樣學樣不好麼?”
他說:“不過,如果你親自動手心裡還是有些忐忑,我教你個法子......你下不去的手,讓他們自己下手。”
楊程冀看向林葉:“請,請大將軍賜教。”
兩刻之後,虎賁營大帳。
林葉沒有坐在主位上,而是在大帳一側坐下來,拉了拉大氅裹着身子,眯着眼睛在那休息。
楊程冀看了林葉一眼後,在心裡給自己使勁兒打了打氣。
他咳嗽了兩聲,然後看向虎賁營那些孤竹人。
“我話就不說的多直接了,畢竟諸位也都還要臉面,不過臉面和生死,諸位總得選一選。”
他掃視一圈後說道:“你們這一軍的主將爲何而死,你們也都心知肚明。”
說到這,楊程冀招了招手。
外邊的親兵進來,躺着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着十來把長刀,都已出鞘。
這張桌子就放在那些孤竹人面前,放下的那一刻,這些人的臉色就都變了。
楊程冀道:“不能不給你們機會,你們自己考慮一下。”
他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一把刀看了看。
“這些刀,有兩個用處,其一......若你們自覺愧對大將軍信任,那就自行了斷,死之後,大將軍仁慈,不再追究你們家裡人。”
說到這,他再次看向那些孤竹人。
“第二,如果你們覺得這樣死了憋屈,可以拿起刀砍向我,大將軍也在那邊坐着呢,你們也可試試砍向大將軍......若不敢砍我,更不敢砍大將軍,那就不如試試,你們身邊的人有沒有價值?”
說完後他就回到主位那邊坐下來。
大帳中,他所有親兵都把雙發弩端起來,瞄準了那些孤竹人。
楊程冀道:“要麼自己了斷,要麼了斷別人,總得有個態度,想活着......得證明自己配得上活着。”
他學着林葉的樣子閉上眼,靠在椅子上休息。
“就,十個數吧,一,二,三......”
他覺得,自己這次應該學的像了些。
可實際上,林葉連三個數可能都不會給,而他給了十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