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時候,在武館的茅廁發現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將死之人,氣力喪盡之前在地上血書五字。
第二天一早,林葉已經在草頭山裡。
而第二天不到中午的時候,林葉已經在擔架上了,他躺在看着天空,感受着風從草叢裡穿過來的餘力。
府治金勝往走在擔架一側,時不時看這少年一眼,他只是有些不大相信這人才十四歲。
可他也知道,這樣的一個少年是不會騙人的,他說十四歲,就一定是十四歲。
至於十四歲的人爲什麼會有四十歲都未必的心智,這大概可歸結爲上天不公。
昨天清晨,府治金勝往接到消息說,府丞雷風雷死在了城北空曠處。1
然後他硬着頭皮去求見城主大人,可憐城主府的大門都沒能進去。
他有那麼一個瞬間起了衝動想去天水崖,可連他自己都沒有找到,天水崖需要幫他的理由。
他想起來就在不久之前,雷風雷帶着禮物到他家裡去求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閉門不見的。
是不是稍顯諷刺?
如果不是因爲雷風雷的妹妹竟是拓跋云溪的師姐,那麼雷風雷在那時候就已是必死無疑了。
金勝往很羨慕雷風雷,因爲他沒有一個那麼厲害的妹妹,他妹妹也沒有那麼厲害的小姐妹。
所以當城主府大門不開的那一刻,金勝往就知道他的仕途到這一刻應該就已經走完了。
之前府丞牛勤出事,因爲涉及到了北野王,所以城主布孤心沒有在明面上上報朝廷。
如果是明面上通報的話,與金勝往同僚多年的府丞居然是朝心宗餘孽,那金勝往能安然無恙?
他已經僥倖了一次,這次府丞又死了,這個鍋城主府自然不會背起來,除了他背還能是誰背?
這些事金勝往當然都清楚,可他沒有想到這些事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居然也看的那麼清楚。
那天清晨,林葉看着傷重的荊城西,再看向悲痛欲絕的師孃。
他說,給我兩天時間,我試試找出真兇。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林葉的第一站不是去兇案現場,也不是暗中查問,而是去了雲州府衙。
他到府衙的時候,金勝往正在寫辭呈,寫的態度好些,大概還能有個稍微體面些的下場。
金勝往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見這個少年郎,畢竟對他來說毫無必要。
他更不知道爲什麼,他會給這少年郎一刻鐘的時間開說說想法。
或許只是他骨子裡的謹小慎微,畢竟這少年是雷紅柳的弟子,雷紅柳是拓跋云溪的師姐。
就是這一刻鐘,改變了事情的走向。
林葉說,我不知道有多大的秘密,我也不知道是高處雲深,還是低處水深,我只知道死去的人不只是府丞大人,還是我師孃的親哥哥,所以我想做些什麼。
林葉說,不管這件事爲什麼會發生,但結局一定是大人你背鍋,身上有了污點,以後再難翻身。
塗黑這口鍋的是墨,墨在大人身上,塗黑這口鍋的是屎,屎在大人身上。
塗黑的鍋纔是黑鍋,塗屎的那叫屎盆子,扣上更噁心。
林葉說,如果大人還有一分的不甘之心,就請大人相信我,我有個法子可以試一試。
金勝往這個人的優點在於,他是正經科舉出身的官員,有學識,有智慧。
缺點就在於,他是正經科舉出身的官員,沒靠山,沒背景。1
當城主府大門緊閉的那一刻,就說明了城主大人的心意,金勝往就真的那麼甘心做一個背鍋俠?
這可能是他在這風起雲涌的雲州城內,做出的最大膽的一個決定。
於是,便有了那個黑袍人此時在網子裡,被數名捕快擡着往山下走。
他問:“你爲何知道這草頭山裡一定會有人在?”
躺在擔架上的林葉回答:“因爲我也一直都在盯着那家茶樓,因爲曲七鬼是武館的威脅,因爲我不想讓我師父和師孃有危險。”
他回答了很多個字,他難得說這麼長的話,是因爲人在掩飾什麼的時候,往往都會話多,林葉也不例外。
他總不能說,雷風雷生前追殺的人在武館。
金勝往點了點頭,又問:“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因爲這個人......”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黑袍人此時被打暈了,那面具還在黑袍人臉上。
在捕快上前要摘下那黑袍人面具的時候,林葉提醒金勝往,他說,大人,最好不要讓你手下人看到。
於是金勝往下令手下退後,他親自上前摘下面具看了看,只有林葉跟在他身邊。1
金勝往只一眼,嚇得他手都抖了起來,又迅速把那面具給黑袍人戴好。
林葉:“我認識。”1
金勝往:“我知道你認識,所以我才問你,以後你怎麼辦?”
林葉反問:“大人似乎不是問的我要怎麼辦?”
金勝往沉默了一會兒,點頭。
林葉道:“如果按照正常來說,大人此時已經寫好了請辭的奏摺,派人送往歌陵了吧。”
金勝往又點頭。
林葉繼續說道:“那大人就讓事情不正常起來,大人可以帶着這個黑袍人穿街過巷,在衆目睽睽之下回到府衙,但不要對外宣稱是已抓到了殺害雷大人的兇手。”
“大人也不用派人往歌陵送奏摺,甚至不必派人往城主府報信,就什麼都不做,等着。”
金勝往沉思起來。
什麼都不做,等着?
是啊,如果城主府那邊主動派人來問的話,那麼這事也就到了轉機的時候。
林葉又道:“現在我回答大人的問題吧。”
金勝往道:“剛纔你不是已經回答了嗎?”
林葉道:“大人問的是,我打算怎麼辦。”
他躺在那,依然看着天空。
“大人擡着這黑袍人穿街過巷回府衙,我自然也要穿街過巷回府衙,越多人看到越好。”
金勝往笑起來,他實在太喜歡這個少年了。
很多很多人看到了黑袍人落網,那麼城主府那邊自然不能裝作不知道。
很多很多人看到了林葉跟着回了府衙,那麼這個案子就多了一個和各層關係都無關的人證。
金勝往這樣的人,太需要一個人證了。
畢竟那黑袍人的身份說出去,會讓整個雲州都變得亂起來。
金勝往道:“可這樣,有些人會容不得你活着,除掉你,再除掉他,他們一樣可以隻手遮天。”
林葉:“大人你覺得,爲什麼以他那般身份,還要套上黑袍,在這裡等朝心宗的餘孽?”
林葉依然看着天空:“連他都要把自己罩在黑袍下辦事,怕的是更高處的光芒吧。”
兩個時辰之後,雲州府衙。
他們真的是穿街過巷回來的,而且故意選了人更多的路線。
林葉進城之後就堅持着自己走路,他既然給了金勝往承諾,就要把承諾的事做好。
躺在擔架上大部分人看不見他的樣子,走在路上,人們最起碼會記住有這樣一個很漂亮的少年在隊伍中。
府衙後院,金勝往讓人專門收拾出來一間屋子,幾十個人忙前忙後,把這屋子變成了一間牢房。
後窗被堵死,前窗也不例外,那黑袍人被十幾道鎖鏈捆了,被捆住的若是一頭大象應該也要罵街了。
金勝往看向林葉:“你不出去?”
林葉:“我知道的多,我就更重要,我更重要,大人也更安心。”
金勝往嗯了一聲,然後吩咐人都退出去,屋子裡剩下了他們三個人。
黑袍人早已醒了,面具背後,那雙眼睛陰沉沉的看着金勝往和林葉。
他說:“不要試圖摘下我的面具,然後讓我安然離開,你們大概還不會死的很難看。”1
金勝往沒回答,林葉回答:“那我們就聽你的話,不摘你的面具......寧先生。”
黑袍人的肩膀都抖了一下,如他這樣的人,緊張起來,原來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太大區別。
他說:“你們啊,爲什麼要自尋死路?”
林葉道:“那摘了吧。”
於是上前把黑袍人的面具摘了下來,面具背後那張臉真的是很儒雅,哪怕他現在因爲緊張害怕還有些憤怒,所以臉型稍稍有些扭曲,可看起來還是那麼儒雅。
城主府幕僚,城主布孤心的心腹,寧儒傘。1
寧儒傘:“你好大的膽子!”
林葉看向金勝往,金勝往對林葉點了點頭,於是......
啪的一聲!
林葉一掌扇在寧儒傘的臉上,那張臉就更加扭曲起來。
“找死!”
寧儒傘暴怒,他一掙扎,十幾條鐵鏈全都繃了起來,可好在是有十幾條,好在他也受了傷,好在林葉知道制穴,好在之前那幾十支弩箭雖然箭頭是鈍的,可是抹了麻藥。
林葉道:“有些嚇人。”
金勝往:“你不是說你會點穴嗎?而且你剛纔已經點過了。”
林葉道:“我覺得不大牢靠,有些時候我不是信不過自己,我只是擔心不夠多。”
於是,金勝往抓起提前讓人準備好的麻藥遞給林葉:“那你來。”
林葉看了看金勝往,在這位正四品高官的臉上,看到了些許的愧疚。
林葉把藥粉用水泡開,然後朝着寧儒傘身上的傷口灑,寧儒傘的儒雅,全都化作了三字經,如果此時真的是一頭大象的話,它大概也是這麼罵的。
等了一會兒後,大概是起效了,寧儒傘看起來變得軟了些。1
“你們真的不知道犯了多大的錯?”
他似乎也是懶得掙扎,靠着那看向金勝往:“你好歹是做了十幾年官的人,爲何這般愚蠢?”
金勝往看向林葉:“麻藥灌進嘴裡的話,能不能讓他不說話了?”
林葉:“沒試過,大概能。”
金勝往:“那你去吧。”
林葉再次看向金勝往,這次金勝往那張臉上連一點兒愧疚之色都沒有,竟是還有淡淡的理直氣壯。
林葉邁步走到寧儒傘身前,寧儒傘:“你敢灌我?”
林葉:“嗯。”
然後灌了。
金勝往看向林葉道:“雖然手裡有了這樣一個人,可是有沒有用,誰知道呢?”
林葉道:“你知道,我師孃有個師妹。”
金勝往:“不然我爲何要信你的話?”
林葉看向寧儒傘:“我在問他。”
寧儒傘表情明顯變了。
林葉道:“所以我現在要趕回去阻止郡主來,大人最好盼着我能,城主府那邊大概也在盼着我能。”
林葉是求了金勝往,而金勝往是冒了巨大風險,纔有了現在這個局面。
所以林葉必須說話算話,他要幫到金大人,郡主大人如果那麼快就來的話,金大人和城主府那邊的人來不及見一面,那金大人可能依然仕途不保。
金勝往問林葉:“你真的十四歲?”
他之前問過,林葉回答過,他信了,可他現在還是又問了一遍。
林葉點頭,回答過一次的話,他不想再多一遍,點點頭他都覺得有些浪費。
金勝往又問:“那你何來的勇氣直接找到我?”
這個問題金勝往也問過,林葉在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說了很多話,每句話都有很多個字,所以打動了金勝往。
“強者一往無前,弱者抱團取暖。”
林葉說完後轉身走了。
金勝往覺得這個回答很有道理,但是他覺得自己稍稍受了些侮辱。
嗯,是的,但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