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玉觀,醫堂
老真人走到門口的時候,屋子裡的兩位醫官回頭看過來,見是老真人到了,連忙俯身行禮。
老真人微微頷首,邁步進門:“怎麼樣?”
其中一個醫官回答道:“丹田受損極爲嚴重,剛纔已經用過了追元丹,若這兩日他內府不在出血,應該就能保住了。”
老真人嗯了一聲後說道:“你們兩個先回去歇着吧,我來查看一下他傷勢。”
兩個醫官連忙答應了一聲,俯身行禮後退了出去。
老真人在牀邊椅子上坐下來,伸手捏住了陳微微的脈門,片刻後他便了然,醫官對陳微微傷勢的判斷並沒有什麼差錯。
能在奉玉觀裡做醫官的人,可不僅僅是在醫術上有着極高的造詣,修行上也不容小覷。
“我知道你醒着,也知道你現在心裡害怕。”
老真人鬆開了陳微微的脈門後,語氣輕柔的說道:“你這孩子命途複雜,說你不幸,比你幸運的人不多,說你走運,比你倒黴的人也不多。”
陳微微睜開眼睛:“弟子,弟子......弟子不知道自稱弟子,有沒有資格。”
老真人道:“你是天水崖出身,爲何要對自己上陽弟子的身份不自信?”
只這一句話,就讓陳微微心裡暖了起來。
這人說複雜,天下間沒有什麼比人際關係更復雜,要說簡單這人際關係其實也簡單,因爲所謂的人際關係不過就是區別對待。
這句話若是一個普通人對陳微微說的,他大概連一個字都不在意,這句話說是他父親說的,他會想着你一生庸碌又懂得什麼。
這句話若是聶無羈說的,他會覺得很開心,覺得自己總算是沒有被天水崖忘了。
這句話是老真人說出來的,那他就感動的一塌糊塗,甚至現在就想起身然後跪倒在老真人面前使勁兒的真誠的磕幾個頭。
所謂人際關係,說複雜,是因爲要揣摩人心,說簡單,是因爲你不必揣摩那部分不如你的人他們怎麼想的。
一個人的地位越高,這種不必浪費心神去揣摩的人羣就越大,一個人越卑微,就越是會在乎別人怎麼想怎麼看。
“你心裡不必有那麼大負擔。”
老真人語氣平緩的說道:“當初你在雲州武館裡的事,又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
他此時和善,讓陳微微覺得,這不就是自己從未見過但幻想過無數次的祖父嗎?
他有些激動的說道:“弟子,終究有愧於師門。”
老真人道:“屁話,你出事的時候,師門也沒有把你照顧好,所以你爲什麼要對師門有愧疚之心?”
這句話,可是把陳微微給說懵了,也更加感動起來。
他雖然算不上是聰明絕頂的人,但他這些年始終都攻於心計,習慣了起揣測大人物們的心思,所以此時又不由自主的去揣測,老真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其實老真人真話,確實也沒什麼別的意思。
老真人的性格向來如此,他就是這麼認爲的......你需要師門幫助的時候,師門沒有幫你,所以你爲什麼要覺得愧對師門?
他纔不會因爲自己是上陽宮掌教,所以就時時刻刻事事處處都爲上陽宮說話。
可陳微微想着,莫非是老真人也覺得天水崖對他不好,所以想要給他些補償?
一念至此,陳微微心裡就更加激動起來,甚至他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變得有些燥熱。
“你這三重蟬,到了什麼地步?”
就在陳微微還胡思亂想的時候,老真人忽然問了他一句。
這句話,把陳微微從幻想中拉回到了現實。
“回掌教,弟子的三重蟬已到二重。”
老真人點頭。
陳微微曾經想要殺了拓跋烈,這件事天子知道,老真人當然也知道。
也是因爲刺殺拓跋烈失敗,陳微微才能讓不死魔功進入第二個層面。
“若我想辦法,將你體內魔功拔除,你可願意?”
老真人又問了一句。
這個問題,陳微微回答起來極快。
“弟子願意!”
他回答的時候不但快而且語氣誠懇,因爲這個問題他早就已經思考過無數次了。
他在這一路上,腦子裡想過的最多的問題就是這個,所以回答的時候沒有絲毫遲疑。
陳微微心中所想也簡單,老真人若親口問他這個問題,那自然是老真人親自出手爲他拔除魔功。
老真人那是什麼身份地位,那是什麼修爲境界,只要老真人出手,難道他還會因爲拔除魔功而死?
只要不死,老真人拔除他不死魔功,難道就不給他補償其他神功了?
一開始陳微微每每想到拔除魔功可能會死他就害怕,後來醒悟過來,老真人只要出手,便必是有把握,他還怕個什麼?
可見他回答的這麼快,老真人又追問了一句。
“這個問題如何回答,你已經想過多次了?”
陳微微心裡一慌。
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害怕老真人討厭那種攻於心計的人,也害怕老真人覺得他存了欺騙之心。
在這慌亂的一瞬間,他想起來了王風林的交代。
在他到雲州之前,王風林告訴他,一旦見到了老真人,不管老真人問你什麼,只要不涉及到王家的事,不涉及到你做過什麼罪大惡極的事,那你最好都實話實說。
於是陳微微馬上就點了點頭:“弟子確實想過無數次了。”
老真人又問道:“那你所說的願意拔除魔功,可是你心中最認可的答案?”
陳微微立刻說道:“弟子認可,只要是掌教真人的決定,弟子都認可。”
老真人微微皺眉道:“事關你自己的生死,你管別人怎麼看做什麼?別人不能替你活着,更不能替你死。”
這般的態度,又把陳微微給搞蒙了。
他有些後悔,他覺得自己在來之前還是應該更多的瞭解一下老真人的性格和行事。
現在這麼看來,老真人和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都不一樣,灑脫,真誠,已至返璞歸真。
“弟子,確實經過無數次的思考,最終還是覺得若能得掌教相助,那對於弟子來說纔是最大的機緣。”
他語氣誠懇起來,看向老真人的時候,眼神也誠懇起來。
“弟子知道,真人永遠都不會讓上陽弟子受了委屈,只要真人出手,弟子必能得救。”
老真人笑了笑,問他道:“那你可曾想過拒絕?”
陳微微點頭:“弟子想過,且弟子一開始所想的答案就是拒絕,因爲弟子怕死。”
老真人點頭:“實話。”
老真人道:“古聖有赴死之心,但也不是不怕死,這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他看向陳微微問道:“若要拔除你的魔功,我需先熟悉這三重蟬的內勁到底是什麼東西,我若從你丹田之內,吸走一些三重蟬魔功內勁,你可願意?”
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剎那,陳微微的心臟都要跳炸了一樣。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王風林對他說過,陳微微若想要在上陽宮奉玉觀裡真正上位,那老真人就必須死。
想想看,就算老真人爲了天子的籌謀,願意配合天子把掌教之位傳給辛言缺,願意把觀主之位傳給聶無羈。
但其他位子,必然還是要關照奉玉觀中那些德高望重的人,老真人又不是真的薄情寡義。
所以陳微微這樣一個外人,要想在奉玉觀中立足,且用最快的速度佔據一席之地,只有盼着老真人早點死這一條路。
王風林告訴他,這世上沒有人能殺死老真人,只要你還是個人就不必懷疑這一點。
因爲只要你還是個人,你就不可能是老真人對手,只要你是個修行者,你就永遠無法在修行上超越老真人。
普天之下,唯一能殺死老真人的,只有老真人自己。
所以王風林推測,以老真人對武學修行的癡迷,只要見到了陳微微就必然會對不死魔功好奇。
老真人那般超脫之人,當然不會是因爲貪念纔想修行三重蟬,他只是想了解天下武學。
所以,這就是老真人殺死他自己的唯一機會。
王風林告訴陳微微,根據上陽宮內線給王家的消息,老真人的身體確實已經大不如前。
這不死魔功,如果是對於巔峰時期的老真人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威脅,但對於這個年紀這個時期的老真人來說,就是一劑致命的毒藥。
此時此刻,老真人見陳微微臉色變幻,他又問了一句:“你在想什麼?爲何如此糾結?”
陳微微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剛纔失態了,所以連忙解釋起來。
“弟子確實糾結,弟子希望真人能救我,可弟子又害怕這魔功會傷害到真人。”
老真人道:“傷害不傷害,我自然知道。”
他緩緩問道:“我只是問你,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其他的,你無需考慮。”
陳微微又裝作猶豫了很久,最終才咬着牙說道:“弟子願意,弟子想活。”
老真人點頭:“既然如此,那我就從你體內取走一部分魔功,過幾日我會再來。”
陳微微竟是哭了出來,倒也不是裝的,他確實是被感動了。
掌教真人這般身份地位,對他如此之好,他是真的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老真人伸手貼在陳微微的丹田氣海,片刻之後,陳微微就感覺自己丹田中忽然就暖了起來,有些舒服。
可片刻之後那暖就變成了滾燙,像是燒開了的水在他體內來回翻騰澆灌似的,疼的他瞬間就冒出來一層冷汗,身子也不由自主的蜷縮起來。
下一息,他更是疼的一聲哀嚎。
那種感覺,不像是有一股內勁被老真人抽離了出去,更像是整個丹田都被直接摘走了一樣。
好在是這種劇痛只持續了片刻,哪怕再長几息,陳微微都覺得自己會承受不住。
老真人低頭看了看自己掌心,另一隻手擡起來,用食指在那吸收了內勁的手掌掌心處畫了一個什麼東西,像是符文。
那掌心隨即紅芒一閃,如若被封印住了一樣。
老真人起身道:“你只管修養,兩日後我破解魔功便會來爲你救治,若破解不了.......你就多等兩日好了。”
說完話,老真人轉身離開。
陳微微此時心裡震驚的無以復加。
三重蟬魔功,老真人覺得,只用兩日就能破解?對於老真人來說,這種等級的功法,如果兩日解決不了的話......那最多也就是再來兩日。
一念至此,陳微微忽然後悔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剛纔的表現是不是用力過猛,但他知道自己這次來歌陵確實沒有自己原本以爲的準備的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