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着。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邊塞之冷,往往侵皮凍骨,哪怕時節還未入冬,北風便已呼嘯而起,橫行無忌。
不過嚴寒也好,酷暑也罷,摧折消磨的都只是尋常百姓而已。
若是對於那些既有錢又會享受的人來講,根本就不算什麼。
正如這個孤零零地佇立在荒原之中的小小四合院,乍看之下也無甚特別之處,與離它不足一里的一間同樣孤零零的土坯茶寮漠然相望,一起忍受風沙的肆意侵襲,彷彿時刻都有土崩瓦解的危險。
但你若走進那家四合院,尤其是走進正對大門的那間還亮着燈的房屋中去,你就會完全忘記外面的狂風,飛沙和嚴寒,因爲這屋裡不僅溫暖如春,而且奢華無比,也可看出此間主人不僅很有錢,而且很會享受。
此間主人是個身材高挑的蒙面女子,雖然她身上套着一件寬大的黑色長袍,還是能看出其動人的曼妙浮凸的身材曲線,她此刻正對着一面裝點精美的銅鏡梳理着黑緞似的秀髮,而她在鏡中所關注的也只是自己的秀髮,好像忘記了鏡子本該是用來照臉的。
打理好秀髮,她起身離開梳妝檯,同時拿起一個赤金琉璃的精緻小盒子,從裡面舀出滿滿一勺紫色的粉末,倒入鎏金八角垂的香爐裡,那香粉經下面的炭火一烘,暖香四溢,她心滿意足地深深一嗅,旋即將身上的黑色長袍脫去,露出一身藕色的絲綢寢衣,那絲綢薄如蟬翼,隱隱可見裡面鮮紅的肚兜,更襯出素頸雪白,酥胸豐滿。
這女子神色迷離,眼角沉醉,在房中盈盈踱步,每走一步都能從鏡中看到自己近乎完美的身姿。因爲這房中每隔一尺就設一樽穿衣銅鏡,絕對能夠滿足一個風華絕代,而又極度自戀隨時想要孤芳自賞的心情。
說到風華絕代,這女子無論氣質或是身姿都當得起這四個字,可是唯獨最重要的相貌卻始終不曾顯現人前,即便是此刻只剩她獨自一人,何以還是要以黑紗蒙面,實在與她極度自戀的性情顯得自相矛盾。
蒙面女子在房內轉了老久,終於重新坐到梳妝檯前,纖纖柔荑撫向臉上黑紗,動作輕緩而且小心翼翼,持續良久纔像終於鼓起勇氣似的對鏡摘下面紗。
“可惜。”此時若有人在場看到她鏡中容顏,定會忍不住發出這一聲感嘆:何以這樣精緻秀美的臉上要佈滿無數交錯縱橫的傷痕,是天妒紅顏嗎,硬是不讓這世間有個十全十美的人物存在?
這女子甚至自己都不忍卒睹,雙手捂住劍痕最盛的兩頰,本來孤芳自賞的神氣頓時轉爲自怨自艾:
十年前,她還只有十六歲,那時她臉上還沒有這些疤痕,青春年少,風華正茂,不僅姿容秀美,更是侍劍閣閣主蕭文苑的入室弟子,而且在江湖中已小有名氣,並已被定爲下任閣主的繼承人,一切的成功都來得太快太好,於是她更加勤修苦練,端修自持,並立誓如果她接掌了侍劍閣,一定要領導它成爲天下第一劍派,何等的雄心抱負,不過都在侍劍閣蕩劍坪那一日一夜的決鬥中化爲烏有了。
那日,閣主蕭文苑有事出門囑咐她好生看守門戶,她便將這“好生”二字看得比泰山還重,可師父前腳剛離開,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神兵閣閣主孟慈安。神兵閣與侍劍閣在江湖中並駕齊驅,不分伯仲,兵戎相見一爭高下是遲早的事,只是來得卻這麼不是時候。
孟慈安指名挑戰侍劍閣閣主蕭文苑,她二人分屬平輩,本該如此。她禮敬奉茶說明師父此刻不在家中,若要比試可換個時間並提前下戰帖比較妥當,孟慈安性情火爆,咄咄逼人,不僅掀翻茶盞,辱罵蕭文苑是縮頭烏龜,還揚言再沒有人來應戰她便摘下侍劍閣的門匾。她自是年少氣盛,哪容外人如此放肆,憤然應戰。起初,孟慈安因她是小輩,並未與她認真對戰,直到她一不小心將孟慈安頭上的斗笠刺落,才真正惹火了她。原來孟慈安額凸發稀,看上去十分古怪可笑,有幾個侍劍閣的弟子已經笑出了聲,可那孟慈安何等心高氣傲,如何能忍受被人輕賤取笑,又怪她故意使她難堪,是以出手狠辣,且招招都是指向她的玉顏。
畢竟她比孟慈安小上一輩,內力、經驗都遜了一籌,鬥不了多時就已受了幾處劍傷,其實她若立時認輸,孟慈安自恃身份也不會太多爲難她,可是那時她一心只在維護侍劍閣名譽,是以拼死抵抗,絕不後退,與那孟慈安苦鬥上千個回合,直到次日清晨蕭文苑回來的時候,她已身負四十處劍傷,大多都是在臉上,一副姣好面容毀於一旦,孟慈安雖只負了幾處輕傷,到底已是強弩之末,被蕭文苑輕鬆擊退。
她那時於血肉模糊中看着師父擊退強敵,真是高興啊!覺得師父就是她心目中永遠無法超越的神,但那之後,師父對她的態度就冷淡了,看她的時候眼神中總是充滿惋惜和憐憫的神情,師父也不再私下裡傳她武功了,而是提拔了大師姐唐婉凝,同門師姐妹也不像以往那樣親近她追捧她了,尤其是看到她一張醜臉的時候就會跑開,或譏笑或竊竊私語,再後來,大師姐唐婉凝當了繼任掌門。
真是諷刺,她誓死守護了家園反而令她喪失了成爲家園主人的資格。但是她後來想通了,是啊!侍劍閣閣主歷來都是武功超羣,如花似玉的美人,誰會讓一個醜八怪來當侍劍閣閣主,豈非比門匾被人挑下還要令江湖恥笑。她也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所謂的名聲、信仰、責任都是些虛無的東西,只有真正攥在手裡的纔是屬於自己的。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悄悄潛入那幾個經常譏笑自己的師姐妹房中,一劍一個全都殺掉了,殺得痛快淋漓,然後親手挑下那塊自己曾視爲神聖的金字門匾,背起包袱憤然離去,從此仗劍江湖,殺戮江湖,攪起一陣陣腥風血雨,她的名號也從“俠女”變成“魔女”,甚至大家都忘了她的真名叫鐵慕嫣,而一提起她的時候,都只稱“媸面血手”,可她不在乎,看到喜歡的東西就搶,遇到討厭的人就殺,謹醒自持有什麼用,不如這樣任性爲之來的痛快。
直到遇上他,讓她在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江湖路中停頓下來。
因爲他,她甘願沉寂,聽之任之,從此銷聲匿跡。
可即便停下來,她卻清楚地知道她身上揹負的罪業已太多,而江湖人通常只有一種歸宿,就是遲早死在別人的劍下,她的生命依舊年輕,卻已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準備,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才抓緊時間拼命地享受。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鐵慕嫣的思緒,她慌忙繫上面紗,沉着嗓音問道:“誰?”
“是我。”
一聽到這個聲音,鐵慕嫣本打算從地上撿起黑袍披上的手又縮了回去,身形如清風拂過一般拉起門閂,等那人推門進來時,她也以一個非常優雅的姿勢坐定在梳妝檯前,就好像從未起身離開過一樣,身法之奇可謂世所罕有。
鐵慕嫣拽了拽薄透的上衣,本想讓雪白的胸脯再露出來一些,一看來人手中還抱着個奄奄一息的絕色異族女子,便氣得“哼”的一聲,轉過身去:“你來看我,蒙着面幹什麼?帶這個女人來又算什麼?是跟她在一起見不得人嗎?”
黑衣蒙面人將絕色女子放置在一張墊了狐絨的軟榻上,這才柔聲道:“阿嫣,咱們這才半年沒見,你的口舌就越發刁毒了。”
“哼!你也還記得我們半年沒見了。我在這寒苦邊塞爲你經營打點,你卻在繁華京城風流快活,這都不夠,還專門帶個女人來氣我。你跟她到底什麼關係?”
鐵慕嫣嘴上雖數落着,還是斟了一杯西域甜酒玫瑰醉遞到那人手上,好讓他喝了驅寒。
“唉——你總是多心。”那人接過酒杯,摘下蒙面黑布,赫然是京城第一公子葉匪君。
“我跟她……就是普通朋友,這次聯手殺一個人,不過沒有成功,我受了點輕傷,她則受了重傷。這西北荒漠上,也找不到什麼大夫,所以就來求你給她看看。”
“什麼人物啊?還需要你葉公子跟人聯手?需要我出手幫你料理了嗎?”鐵慕嫣語氣中透着不屑,不知是不屑葉匪君的對手,還是不屑葉匪君本人。
“是個有些棘手的對手,總之你別管。先幫我看看她的傷勢,想法救救她。”葉匪君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
“救她?”鐵慕嫣斜睨了一眼軟榻上昏厥過去的病美人,悠然踱步到她跟前,纖纖玉指拎起她手腕,像是在爲她把脈,目光卻陰狠怨毒地打量着絕色美女的面容:雖然面色蒼白慘淡,的確是賽過西施。
“這位美人看來就是你的新歡莎瓦蒂了吧!果真是傾國傾城,風華絕代呢!看來她真的傷得很重很重,我可沒有這份回天之力去救她。嘖嘖,這麼個美人就要香消玉殞,我看着也是心痛啊!”鐵慕嫣鑑定美色完畢,坐回到梳妝檯前,又開始梳理自己的秀髮,全不把莎瓦蒂的死活放在心上。
“你、你竟敢安排人監視我?是誰?琥珀,鈴蘭還是翠染?”
“哼!你都安排了眼線在我跟前,難道我就不能嗎?說到底,咱們誰也不相信誰。”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我好心把銀鉤賭坊交給你打理,還同意與你五五分賬,可你每年送來的銀子跟賬目出入甚大,那些短少的銀子都去了哪裡?你可能給我個交代?”
“自然是被我花了。在這種鬼地方想要住得舒服些就得捨得花錢,何況經營賭場不比別的,路面上的客套也不能少,黑白兩道都得打點,可不是要花銀子嗎?”
“好,這個事就算了。”葉匪君強忍怒氣,“我問你,上個月我差人送來的一百萬兩官銀要你熔了重鑄,你可辦妥了?”
“那個啊……”鐵慕嫣以手支頤,做冥想狀:“哎呀,我忘記了。”
“什麼?”葉匪君氣得拍案而起,將酒杯狠狠砸向地面。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人能讓謙謙君子的葉匪君發脾氣,恐怕也只有鐵慕嫣一人而已了。
她將葉匪君氣成這番模樣還不滿足:“你看看你,送來的銀子雖多,卻一個子兒也花不出去,我拿着一百兩去古藤嶺鎮上的布坊買衣料,那店主一看到銀子嚇得直哆嗦,硬是給退了回來,弄得我好生沒有面子。”
“你是不是瘋了?那些銀子……”葉匪君衝到鐵慕嫣跟前,一手扳住她的後勁,俯身與她四目相對,壓低了聲音,“那些銀子每一錠都印着‘開封府庫’四個字,藏都藏不及,你還敢大搖大擺地拿去花,誰敢收你的銀子,你這可不是找死嗎?”
“是我找死還是你找死?”鐵慕嫣將臉孔湊近葉匪君,聲音嬌媚入骨,“那些銀子可不是我劫走的啊!”
“哼!”葉匪君重重地甩開手,負氣地站直身體,冷冷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以前你可從不這樣。”
“以前……你也從不這樣。以前你對我可都是柔聲細語,溫情款款的,以前你每三個月至少來一封信,如今半年都等不來你一封信,好容易等來一封信,不是吩咐我做這,就是指使我做那。”鐵慕嫣聲音愈發酥軟細膩,有意撒嬌扮癡,“唉——‘奴家’真是心痛,每每相思入骨,想你想到發狂的時候,也只有把以前的信件拿出來一遍又一遍的細讀,方纔能從往日的溫存言語中找到零星半點的慰藉。”
“那些信你還留着,我不是讓你每看完一封信就把它燒了嗎?”
“跟葉公子這樣‘聰明謹慎’的人打交道,我怎麼又敢疏忽大意呢?自然要留些東西以防萬一纔是。你可別怪我,江湖路走多了,反覆無常的事自然也見得多了。誰都會先保全自己的,不是嗎?”
“鐵慕嫣,你是不是想逼得我殺了你?!”葉匪君三尺寒鋒劍突然出鞘,對準了鐵慕嫣雪白的脖頸。
鐵慕嫣看也不看那隨時一劍封喉的劍端,只是微微冷笑,雪白的手指輕柔地來回撫摸那寒光刺目的鋒利劍身,“雖然我不知道這個賤人用了什麼古怪法子,助你殺了個什麼謝無憂,洛彬添之流,但別以爲這樣你就是天下無敵了。不怕實話告訴你,你這點微末劍法,在我眼中根本不值一曬。”葉匪君只覺劍端一沉,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就這樣被鐵慕嫣徒手掰下來五六寸,再看劍身,剛纔被她撫摸過的地方都留下刻痕斑斑,就好像是被另一樣更鋒利的兵器狠斫猛劈過似的。
葉匪君倒吸一口冷氣,臉上依然鎮定,心中卻波濤洶涌,他知道她十五歲成名江湖,十六歲就被譽爲天才女劍客,曾與神兵閣閣主孟慈安力戰一天一夜,單挑賀蘭山十二快劍,獨闖摘星樓殺手訓練場,他知道她劍法高明,卻沒想到她的內力也剛猛至斯。
葉匪君扔掉斷劍,再次走到鐵慕嫣身前,柔聲道:“好吧!我承認你武功高強,你告訴我,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咱們才能回到從前那樣?”
鐵慕嫣將那五寸斷劍擱在梳妝檯上,緩緩站起身,雙臂勾住葉匪君的脖頸,語音轉爲柔和:“我要的很簡單,從來都只有一樣,只要你肯愛我,還像以前那樣,你要我爲你經營賭坊也好,重鑄銀錢也好,我什麼都願意爲你做。”
葉匪君扯過她右手掌,在掌心深情一吻:“我從來都沒有變過,一直和以前一樣。”
鐵慕嫣踮起腳來,仰起臉,微微笑着將面紗一扯而落,露出那張劍痕交錯的面孔:“吻我!”
葉匪君忍不住回頭側目望一眼莎瓦蒂的絕世容顏,再看眼前這張醜臉,不由自主地生出嫌惡之色,但還是輕描淡寫地在鐵慕嫣的脣上輕輕一吻。
“哼!以前你吻我的時候是那麼深情那麼沉醉,就好像我是個絕世大美人兒似的,怎麼?現在有個真正的大美人半死不活地睡在旁邊,你就看出我是個醜八怪了。”鐵慕嫣推開葉匪君,“罷了罷了,當真是委屈你了……”她話沒說話,腰身被葉匪君一把摟住,狂風暴雨般的吻肆意落在她的脣上,脖頸和肩頭,她滿腔的怨懟和懷疑瞬間轉化成一股膨脹的熱情,徹底墮入情愛的甜美與狂亂當中。她的雙手也死死的圈住葉匪君的腰身,身體熱烈地迴應着葉匪君的一舉一動,恨不得將他揉碎在自己的身體裡面,這樣就再也不用跟他分開。她口中仍重複着“只要你愛我,我什麼都願意爲你做”的話,只是到後面就變得齟齬不清,直至變成**和喘息。
“啊——”迷醉中的鐵慕嫣忽然感到心口一涼,將手一摸,探了一手的血,劇痛襲來貫穿了全身,意識和感官變得遲鈍和麻木。
她瞥一眼梳妝檯上的那五寸斷劍,赫然已經沒有了。
“你……”
“是你逼我殺你的。”葉匪君已退開到一邊,連衣衫都沒有亂,又恢復了往日裡謙謙君子,溫恭守禮的形象,好像剛纔跟鐵慕嫣顛鸞倒鳳的,完全是另外一個人,與他絕無半點關係。
五寸劍尖完全沒入胸腔,認位精準,直接切斷心脈,鐵慕嫣再沒氣力說出一句話來,終於倒地不起,最珍視的髮絲散落在地上,與身體一同抽搐着,鮮血染紅了羅衫,也染紅了地面,一張醜臉蒼白慘淡,雙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死去了,又好像沒有。
她看着他,竟然還在笑。
那是一種解脫的又帶幾分嘲諷的笑容:
“我的業報總算來了嗎?也好,總是要還的。”
“只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是要還在他身上?”
“葉匪君,你將來的業報要還在誰身上,我倒真想看看。”
她伸出食指,不甘地指向葉匪君,倒讓葉匪君吃了一驚,從容淡定的身形明顯晃動了一下,她好像在跟他開玩笑故意嚇他,看到他真的被嚇住了,得逞似的又笑了兩聲,頭一歪,死去了。
葉匪君鬆了一口氣,本該有幾分得意的,無端卻覺得落寞。
他將屍體拖至軟榻旁邊,撿起斷劍將她手腕割破,讓手腕鮮血盡數流入莎瓦蒂口中,她本來氣息奄奄,臉青脣白,飲了幾口人血以後,悠悠醒轉。
“你終於醒了。我可真是擔心啊!”葉匪君語氣中流露出很少有的關懷之情。
莎瓦蒂有氣無力地點下頭,一雙眸子還是暗淡的,渾不如往日的明亮清澈,她悲憫地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女子屍體,喃喃道:“其實你本不用殺她的。”
葉匪君道:“你重傷之下血氣大虧,我本來也沒想過用她的血來救你,是她逼人太甚。”
莎瓦蒂嘆道:“一代武林奇女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邊關塞外,還真是諷刺啊!她一生鮮有敗績,卻終究敗給了自己的情慾。”
葉匪君微微變色:“你都知道了?”
莎瓦蒂道:“我剛纔看着像昏死過去,其實你們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這樣厲害的女子……可惜了。你們中原人的一本《詩經》上說‘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倒是一點也不假。”
葉匪君知她諷刺自己,也不生氣:“哼,我從未與之‘耽兮’,何來‘可說’與‘不可說’之說?對於一顆不聽話的棋子,就要趁早棄之甚至不惜毀之,否則難保她不會有朝一日藉機反噬。”
莎瓦蒂道:“她非常瞭解你,而且很警醒很理智地愛着你,只可惜她還不夠了解她自己。”
她艱難地說完這句話,感到呼吸一窒,心臟好像正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而且越收越緊,疼得她蜷作一團,痙攣不止,臉色剎那間變得比剛纔還蒼白。
“你又疼了?想不到法術反噬得這樣厲害!該如何是好?”
莎瓦蒂難得看到葉匪君如此驚慌失措的模樣,有些許欣慰,雖然她心裡十分清楚他這樣緊張她的死活,倒底是爲了什麼。
葉匪君突然將目光鎖定在一個漆黑的大鐵櫃上,這個鐵櫃也是與這屋裡奢華陳設唯一不匹配的物件,但是他知道這鐵櫃是用非常堅硬的玄鐵製成,裡面則會放着許多意想不到的好東西。
他從女屍腳踝處取下一條紅瑪瑙的腳鏈,腳鏈上吊着個葫蘆形的飾墜,將那墜子打開,露出一把精巧的銅鑰匙,葉匪君迫不及待地將鑰匙插入鎖孔,堅固的鐵門“譁”地彈開:第一層堆放着碧玉七寶玲瓏簪、南海珊瑚珠、犀角雕福壽紋手鐲等諸多稀奇罕見,價值不菲的女子飾物,他直接略過;第二層擺放着許多賬本,葉匪君隨便翻看了幾頁,越看越怒:“這個女人,果然做了兩套賬本,隨便做套賬來糊弄我,自己的賬本倒是清清楚楚的。”他再往下看,第三層擺放着許多瓶瓶罐罐,都是些珍貴藥品,還有一隻碩大的赤紅色的靈芝,他看到靈芝緊鎖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而那靈芝盒子的下面壓着的一沓信件更是令他喜出望外,他再也顧不得莎瓦蒂,隨手將靈芝拋到她懷中:“這是難得一見的火靈芝,可以順心理氣,治療內傷甚有奇效,你快吃了吧!”他一心只在那些信件上:“臭娘們,真的把信都留着,我本來還對她存了一絲幻想的,原以爲只是嚇嚇我。”
莎瓦蒂見他對鐵慕嫣的私密之事也瞭如指掌,可想他們當初是何等親密,對於如此親密之人,他卻可以眼也不眨地奪其性命,可見此人何等寡恩薄情,可恨的是自己明明知他生性涼薄,卻還要傻傻呆在他身邊,甘心被他利用到死。
莫非真是情到深處無怨尤?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含着淚將火靈芝一點一點地吃下。
葉匪君將梳頭的茉莉油全部澆在信件上,再拿到燭火上去點着,揚手一撒,將着火的信件仍得滿屋子都是,不多時,屋裡就成燒了煉獄火海。
“你瘋了嗎?”莎瓦蒂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是明白的:殺人放火,毀屍滅跡,揚長而去,乾淨利落。
火勢藉着風力越燒越旺,蔓延到所有的屋舍,形成一片張揚狂舞的火海,葉匪君抱着莎瓦蒂站在四合院的中央:“以後銀鉤賭坊就沒有主人咯,沒有人主持的銀鉤賭坊也會淪爲一般下九流的賭場,就讓這個傳奇的賭場跟這個傳奇的女人一起消失吧!”
葉匪君英俊蒼白的面孔被火光一照,看上去反而有幾分猙獰,在他懷中與他緊緊相貼的莎瓦蒂也弄不清楚他爲何不趕快走開,而是望着大火出神,許是因爲銀鉤賭坊是他多年心血所成,而鐵慕嫣倒底也與他有多年的情分,乍然間付之一炬,是人多少都會有些不捨的。她這樣揣測着。
殊不知他此刻想到的卻是八年前同鐵慕嫣雙劍合璧,將一代劍法名家蕭鉑寒一舉擊敗從而奪得銀鉤賭坊經營權的時候,何等的熱血快意,壯懷激烈,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也曾被鐵慕嫣的超凡劍法和颯爽英姿所吸引,而一度忽略了她佈滿傷疤的面孔,不知何時他變得開始疏遠她,懷疑她,也再不曾有過那共同對敵,互相迴護的動人時刻,說到底,他終究是容不得她強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