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我心中的《LUNHUI(輪迴)》”
博格斯教授的這句話是用頗爲怪異的普通話腔調說的。
看他把貓咪放在肩膀上,雙手合十的擺POSE的樣子,和那些成天盤着手串文玩佛珠,在各路名山古寺上燒香遛彎的東夏大爺大娘沒有任何的不同。
“我是個外門居士!”
見到大家奇怪的眼神,博格斯教授挺了挺胸。
這位美術學院的終身教授竟然見鬼的是個外國的佛學愛好者。
也不奇怪。
西方藝術圈子向來是各種大雜燴的宗教信仰的集合地。
藝術家裡面的禪修、靈脩、瑜伽愛好者和素食主義者一樣氾濫成羣。
伊蓮娜家族的長輩們過去常年向梅爾克修道院捐獻善金,只是藝術和宗教相互依附的關係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神道教、拜火教、印度教、摩門教、歡喜禪、真言宗……什麼稀奇古怪的大小教派都是有人信的。
佛教作爲世界上最主流的幾個宗教之一。
文學藝術圈子裡的外國信徒比普通人想象的要多不少。
阿瑟·克拉克、傑克遜·波洛克、約翰·凱奇等等這一大票名人全都創作過受禪宗影響的文藝作品。
衆人紛紛被博格斯教授話語提起了興趣,伸着脖子凝神細細的觀察,想要看看博格斯教授到底畫出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竟然能和“輪迴”聽上就很不明覺厲的名字扯上關聯。
第七幅畫架上。
主題依然是以託尼和貓眯艾米生活場景爲素材所創作出的繪畫作品。
晚霞從天邊落下。
託尼和貓咪並肩坐在鞦韆上。
他們的影子被拖拽的很長,一直到畫面的邊緣,那裡是地平線的盡頭。
被博格斯教授掌握了的用油畫刀壓合混色的繪畫技巧,實在是太適合表現這種迷濛的光影效果了。
夕陽在白晝和黃昏的交界處,被混色成了混沌的霧氣,光明和黑暗互相暈染。
陽光被折射成了灰色,灰色裡又透着一點點的霜白。
宛如不存在在於人世間的冥界之地。
“就這樣?”
靜靜的看了幾秒鐘,助理非常困惑的擡起頭。
他心中其實有點難以抑制的失望。
並非這幅作品畫的不夠好。
眼前的這幅畫刀畫依然保持着博格斯教授一貫的高水準,單拿出來便是一幅極好的油畫藝術品。
但是剛剛的博格斯教授言之鑿鑿,又是禪宗,又是居士,又是美術哲學的最高峰的。
助理心中的期待感已經被夠到了極高的地步。
縱使眼前的這張畫作很漂亮,但和前面的作品比起來,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出奇的地方啊!
博格斯教授口中的所謂的高大上的“輪迴”。
他更是一點也沒看出所以然來。
“這哪裡禪宗啦?”
藝術作品取一個唬人的假大空名字,也屬於畫展上爲作品命名上的常規操作。
尤其是那些昂貴的先鋒藝術品。
名字佔據了賣點很大的一部分。
光是《熱乎乎的屁股》、《01010》、《可樂與血》、《彌爾頓》這些正常人根本看不懂的無厘頭名字,評論家們解讀它們都恨不得寫出無數篇卷幟浩繁的論文。
若是說博格斯教授也是如此……
助理理解是可以理解,遺憾還是難免的。
“畫的極好、極巧吧!”博格斯教授高昂着頭。
他滿臉你們能親眼看到這麼吊的作品的誕生,真是賺大了的表情,等待着大家的讚揚拍馬屁。
“刀觸線條還是挺有味道的。”
助理見簡·阿諾沒有說話。
看在剛剛這些繪畫作品確實吸引到了他的份上,他好心的隨口敷衍了一句。
“只是挺有味道的?”
博格斯教授反而還不樂意了起來。
老頭用鼻孔看着助理,不屑一顧。
看到這麼棒的作品,竟然就這個反應,連拍馬屁都拍不到爽點上,真是遲鈍的爛泥浮不上牆。
這小子要是布魯克林美院自己的學生,這樣的美術鑑賞能力,就等着拿不到畢業證吧。
“我在相關材料裡,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應該是博格斯教授您虛構的。而且……”
安雅女士喃喃的開口。
牧場裡就有大量現成的洗好的照片集,她翻閱艾米的照片要比顧爲經更加方便,連掃描成電子版的功夫都省去了。
她印象裡。
到了正常人上中學的年紀以後,託尼就再也沒有和艾米一起坐在過牧場裡的那支小秋千以上了。
繪畫藝術記錄的並非是死板片段。
它是畫給所有觀衆的凝固電影,是世界的另一個展開維度。
大畫家所追求的最優秀的藝術作品,僅僅一張畫,就蘊含着完整的世界觀和哲學觀。
她沒猜錯的話。
博格斯教授創作思路應該是前六張作品都是以艾米和託尼一起度過的真的發生的現實故事爲主題創作。
中間略過艾米去世的傷心情節。
後六張畫則全部都應該是虛構的想象場景。
一半真實,一半虛幻,將大孩子代入教授所構建起的童話空間,彌補託尼的傷痛。
多麼絕妙的想法!
特別是,當第七幅畫框上的圖案出現在安雅的眼中的剎那,她心中立刻涌上了一層說不清的感悟。
這種感悟是如此的強烈。
安雅朦朦朧朧覺得這幅畫絕對不是初看上去那麼簡單。
博格斯教授似乎在畫面裡安插了一個極爲精巧絕倫的設計。那些線條和色彩之下——隱藏着一個無比邃密華美的謎團。
只要能找到那個線頭,就能瞬間豁然開朗。。
“構圖設計?光影對比?到底是什麼呢。”女藝術家用腳尖擰着地板,心裡癢癢的。
她目光掃過前六張翻開的畫稿。
連着一起看,安雅女士的藝術第六感就變得更加強烈。“不,不是技法,不是構圖。”
“是某種更加本源的東西,更加近似於藝術哲學的……不需要繪畫的知識,只需要欣賞藝術品的本能和直覺,應該是——”
“毛髮的灰度。”
簡·阿諾平靜的說道。
插畫大師讚歎的看着身前的畫框,輕輕的鼓起掌來,“無比巧妙的隱喻,作品的光影設計真是藝術品級別的,宛如一則用油畫刀寫出來深邃詩歌,讓人沉醉。”
原來如此。
助理還不明所以的撓着頭,女藝術家卻已經緩緩的吐出了一口氣。
“我大概知道剩下五張畫稿的內容是什麼了。如此簡單又如此深邃,這個設計實在是太棒了!”
被插畫大師一點,安雅女士也發現了這套畫的秘密。
風韻猶存的畫廊創始人像是看到魔術師從平平無奇的高頂帽裡變出璀璨鮮花而雀躍的小女孩一樣緊緊攥住雙手。
她的臉上浮現出醍醐灌頂的激動和喜悅。
可笑。
安雅還一直非常喜歡和來畫廊的收藏家說,現代藝術的精髓在於作畫形式的探索和創新。
和博格斯教授這套畫稿所蘊藏着的厚重哲學內涵比較起來。
她所精心設計的和託尼一起畫畫的創作形式,就變得非常膚淺和等而下之了,宛如歐洲老城區街邊吉普賽妓女的情色雜耍和歌劇院的芭蕾首席間的天壤之別。
“哦,原來是……這樣嘛。”
幾秒鐘後,連金安慶博士都發出了一聲輕輕的驚歎,朝博格斯教授豎起了大拇指表示佩服。
“怎麼回事?”
助理直接都傻掉了。
他撓着頭,向着四周看去,一臉你們怎麼就TMD都懂了,都TMD懂了甚麼的震驚表情。
“你不喜歡寵物吧,沒有近距離觀察過貓貓?”
安雅女士朝助理歪了歪頭。
“這?”
“你沒有愛過寵物,所以你纔不會懂的。”
女藝術家淡淡的下了結論。
博格斯教授繪畫哲學的精髓就蘊藏在這些畫稿上的貓眯色調灰度之上。
不少了解貓咪的人都會奇怪的發現,他們家的小貓咪養着養着就變色了。
好好的小白貓一晃之間就變成了小煤球,像是被小偷給替換了一般。
其實天底下所有的貓咪都只有黑色和紅色兩種顏色。
至於爲什麼大多數普通人見到貓咪都是橘黃色,藍灰色,奶油色,巧克力色。
黑紅的非常正的貓咪反而罕見。
這是因爲不同貓咪體內起到淡化色素功能的修飾基因的影響。
不少剛生下來的小貓仔以及幼貓的顏色,就像博格斯教授旁邊的那隻小貓咪一般,都是潔白如雪的純白色。
她們會隨着毛髮色素的顯現,在每年春夏兩季的貓咪退毛季裡,髮色越來越深,也越來越接近貓品種統一的顏色。
常見的橘貓、土貓身上會出現咖啡色的條紋斑點。
艾米這個品種的折耳貓,則會保留毛髮的底色,但是隨着年齡長大,灰度逐漸加深,就像在清晨的薄霧裡打了一個滾。
小貓6~7個月體型就可以長大成人,毛髮的顏色則是確定小貓、老貓年紀很好的判斷方式。
博格斯教授將這個貓咪的生理特色巧妙的融入了自己的創作思路中。
每一張畫都是以黑白二色爲主體。
貓眯一直都是那隻貓。
唯一的區別就是,博格斯每一張畫面都巧妙的安排了不同時段的光線照射條件。
從清晨燦爛的陽光、宴會廳水晶吊燈灑落下的光線、午後穿過窗棱的暖光,再到深沉的幕色裡,心理診所前的那盞閃爍不定的路燈。
博格斯教授用精密化學實驗一般的控制力,輕柔將極少量的墨青和赭石顏料混合成的灰色壓染進珍珠白的底色中。
最後形成了逐漸加深的灰色色階。
從左到右。
細細的觀察就會發現,不光是貓貓,其實從環境的光照,託尼的膚色和服裝……整體畫作的色彩純淨度和對比度都在不斷的降低。
每一張作品的改變都不算顯著。
積少成多。
最左側的第一張畫布上,亞麻畫布上的畫稿還像一尾黑白涇渭分明的陰陽太極魚,到了第六張作品,氛圍已然灰撲撲成一一團晦暗難明的光影。
所有的色彩變化,博格斯教授都圓潤天然的處理成了外界光照的變化的陰影效果,發生的……潤物細無聲。
原本第六張畫。
暮年時分的艾米已經是一隻毛色灰黃的老傢伙了,毛色遠遠沒有小時候漂亮,換成人類就是所謂老年禿頭了。
到了第七幅畫。
鞦韆上的貓咪依然是一隻大灰貓,但是貓咪的毛髮在夕陽的照射下又變得白了些。
並非晚年色素分泌不足長白色雜毛那種白貓毛。
那是一種更加年輕,更加光澤的亮色,似是時光逆轉。
“僅僅這十二張畫,就可以支撐起一個大型畫展的重量了。我很幸運能成爲這套偉大的畫稿創作的故事背景的一部分,這是身爲畫家的榮幸,也是身爲觀衆的榮幸。我沒猜錯的話,剩下的五張畫稿的畫面,應該會再次又混沌的灰色,分化成涇渭分明的黑與白。完成一個陰陽的改變,也就是您所說的……輪迴?”
簡·阿諾挑了挑眉毛。
博格斯教授終於滿意的頷首,給能GET到畫稿妙處的觀衆展示自己的作品,纔有足夠的成就感。
他翻過剩下的最後五隻背對着衆人的畫架。
追風箏的貓咪和青年、在牧場搖搖椅午睡的男人和趴在他膝蓋上的貓咪、做在頭中年男人頂看晨曦的貓貓……
從日升到日落,從日落又回到日升。
十二張迴文式對仗式的畫作。
託尼在簡·阿諾的畫稿裡日漸老去,變成了如今漸漸長出皺紋的中年人,而畫布上的貓貓毛髮越來越亮,越來越白,越來越有活力。
在最後一張畫稿上,又變成博格斯教授肩膀上那隻毛髮雪白的小貓的模樣。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輪迴的世界觀,就被它的瑰麗和迷人吸引住了。那個靈隱寺的老和尚告訴我,所謂輪迴的極致,便是此時此刻天地間的所有人,都是由同一個人不斷的無數輪迴而成的,人們不過是在和過去的自己,或者未來的自己相處罷了。”
“所以愛他人即是愛自己。”
“我覺得貓和人沒有什麼不同,在佛教世界觀裡,人世間的貓都是又同一只貓貓,不斷的生老病死,轉世而生。”
博格斯教授拖住肩膀上的小貓,用哲人般的深沉說道:“託尼心中的那個永不褪色的影子是艾米,只要他能明悟,這隻小貓便也可以是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