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對了一半。”
酒井勝子從揹包中翻找了片刻,找到了一個粉色的遮光眼罩。
她帶着這隻眼罩,原本是計劃中午畫累了,在樹蔭下小憩片刻。
剛剛上船前也特意放在了身邊。
勝子將眼罩遞給了顧爲經。
“把它帶上,躺在我身邊來。我媽媽有些時候會放一些普拉提的冥想磁帶,或者輕柔的古典音樂,但是我覺得現在,安靜一點更好。”
女孩盤腿坐在漁船的遮陽棚下,拍了拍身邊的的竹蓆。
似乎真是瑜伽。
“躺下就行嘛?”
顧爲經接過眼罩,摸了摸自己的老腰。
他覺得自己柔韌性不是很好,處理不來一些太困難的動作。
“當然躺下就行了,你覺得我爸爸的體型,他那種彎腰都有點費勁的人,能擺出什麼高難度的體位?讓我老爸反手摸肚皮,不是難爲人嘛。”
酒井勝子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我媽媽早就放棄了讓他擺出普拉提教練所推薦的冥想姿勢了,你就乖乖在我身邊躺下就好。側臥,閉眼,雙手自然搭在身邊,這在佛教裡叫做臥禪。”
“當然,你也可以忘記什麼普拉提、瑜伽、或者禪宗這些名頭。”
“所謂這些修行方式,從科學方面來說,不過都是前人所總結好的更好的讓一個人進入靜心狀態的方式。平躺可以減緩你的血液流動速度和耗氧量,平緩交感神經的興奮。”
“如果你口中默背《靜夜思》就能能靜下來,也可以背《靜夜思》,它們都只是手段。”
勝子解釋了幾句,“當一個畫家足夠安寧,便能更容易的照見內心,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畫什麼,也更容易明曉自己的藝術道路。”
“記得,那天在停車場裡,我對你說,我們這樣的畫家,想要走到職業生涯的高處,終究都是要走出自己的畫家之道的麼?”
顧爲經點點頭,他接過眼罩。
正準備帶到臉上的時候,酒井勝子又輕聲叫住了男友。
“等一下。”
“躺下時面對着我,嗯……不介意的話,最好把上衣也脫掉。”酒井小姐語氣盡力裝的平靜,耳垂又一次俏俏的紅了。
顧爲經愣了一下。
身爲男孩子,人家勝子都不介意,這種時候他再扭捏做態就很沒意思了。
夏天本來他就穿了一件短袖,剛剛被湖水淋溼,還沒有乾透,現在也就正好把它脫了下來。
他帶上眼罩,側躺在酒井勝子身邊。
“有點倫布朗的感覺哦。”勝子悄悄瞥了一眼顧爲經的胸膛,俏皮的說了一句。
顧爲經有點不好意思。
倫勃朗筆下的人體畫像偏向骨感。
他的體型屬於清瘦的那類,不至於像酒井大叔那種肉球一樣,但也沒有明顯的腹肌雄肌,稱不上多麼健美的身材,反而稍微能看出點肋骨。
酒井勝子這麼說,明顯還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感覺。
“要是我是倫勃朗,勝子漂亮的身材就是魯本斯了。”顧爲經心中默默的回答了一句。
魯本斯的筆觸比安格爾還要肉感細膩。
這句話是由衷的讚美,只是他覺得有點輕浮,所以沒有敢真的說出口。
酒井勝子也用剛剛的打趣緩解了不少她的羞赧神情,她輕輕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貼在顧爲經的胸膛上。
反正剛剛親都親了,現在手指皮膚接觸的衝擊感還沒有嘴脣強。
她緩緩的把指尖從鎖骨的下沿着胸膛的正中央往下拉去,一直拉到胸骨和腹部的交界處停止,然後再緩慢上提。
有節奏感的彼此往復。
“顧君,讓你的呼吸跟隨我手指運動的節奏,我下拉時呼氣,上提時吸氣,呼、吸、呼、吸……感受着氧氣充盈着你的胸膛,然後又被肺葉緩緩的吐出。”
酒井勝子回憶着她母親的動作。
呼吸,呼吸……
顧爲經感受着勝子的手指在自己的胸膛上,像是一隻小螞蟻一樣緩緩的爬動。
開始時他尚覺得癢癢的,身體很熱。很快,隨着胸膛在一次次深呼吸間,被酒井勝子引導着極有韻律的呼吸。
他慢慢的覺得安靜了下來。
“耳朵去聽船板下湖水流動的聲音。無需目光接觸,用心感受外面的湖景,想象着陽光在漣漪上閃爍跳動,如碎鑽灑滿湖面,想象着你自己就是那座湖,寬廣,平靜,感受着靜美的力量從身體間瀰漫而出。”
酒井勝子似乎正貼在他的耳邊說話,他能感受到溫熱的吐息噴灑在他的耳垂上,又像是從很遠地方傳來的背景音。
顧爲經安靜的側躺在竹蓆之上。
側耳傾聽着水流從船體滑過的起伏之聲,遠方不知名的遊船上傳來琴師手中若有若無拉動的幽怨彎琴。
人的五感呼通。
顧爲經慢慢的在眼前,準確的說,慢慢的心中浮現出了外面的湖景。
湖水緩緩的沿着植物園裡修建好的環湖水系起落,陽光把它染成了一塊巨大的淡金色緬甸絲綢。
顧爲經在河邊長大。
卻很少能感受到水波擁有如此平和的力量。
仰光河河面寬闊,在入海的河段,平均每公里海拔僅下降半米,並非什麼氣勢磅礴、激昂起伏的急流。
但是仰光河永遠永遠也不安靜。
白天河面上始終會有各種各樣的觀光遊輪和輪渡拉着汽笛劃過,即使在相對安寧的日出或者夜幕,也會有大量的女人帶着小孩,帶着臉盆用力漿洗着衣服。
一開始旅遊局覺得在旅遊河段大量婦女用湖水洗衣服,有點影響市容市貌,還出過相關的告示禁止。
後來他們發現,遊船上的外國遊客們很喜歡觀看亞洲人像是亂哄哄的小雞羣一樣,拖家帶口洗衣服的模樣。
很稀奇。
每次遊輪的船弦上總能擠滿一大推人對着遠方的河景拍照打卡留念,旅遊局的官員也就放任自流了。
那種大棒捶打溼漉漉的衣服上,布料用力的從搓衣板凹凸的木紋間摩擦而過的聲音,成百上千的混和在一起,隆隆如仰光寺廟裡早晚功課的鐘聲和梆子聲,卻帶着化不開的俗世煙火氣。
顧爲經心中的水波永遠是充滿各種各樣雜音的,就像他此前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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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慢慢的在勝子溫柔的聲線中,感受到湖水之靜美。
“就像我剛剛所說,所有冥想,不過都是讓人更容易靜下心靈的手段。當你足夠寧靜的認識自己,就會感受到慾望和困惑在心靈中交替浮現,這便是直指本心。當你對自己回答完這些問題,你的畫家之道,自然就會出現。”
勝子皺皺眉頭:“這是我媽媽的理論,也是現在藝術界非常主流的理論,不知道顧君你以前有沒有接受類似的說法。”
“靜下來,然後感受心靈的力量。”
藝術圈子裡,每一個畫家都期望能獲得更好的作畫心境。
所以各種各樣的塔羅牌,占星術、靈脩、正念、禪宗學習組、瑜伽普拉提盛行了好幾百年。
酒井阿姨是此道的愛好者並不奇怪。
不少藝術人士,都抱着管他有用沒用,多少練着試試的心思,報過類似的課程,就當請私教健身了。
連德威中學的選修課表中,都開設了如今非常時髦的【正念調理課】,讓學生們調理心情,激發創作靈感。
你還別說。
顧爲經以前真的接觸過瑜伽。
傳聞裡說,每一個印度姑娘或多或少的都練習過瑜伽或者普拉提,這就和很多俄羅斯少女都或多或少的練習過芭蕾舞一樣。
顧爲經他們高中英文文法課的推薦閱讀書目中包括了一整套著名旅行作家保羅·索魯的遊記。
課文上。
那位筆鋒刻薄的英國文學家描寫他在孟買旅行的印象時,曾聽一個本地人把印度所有的漂亮姑娘全形容成“妖嬈牀上的天才,修行愛經充滿性張力的魅惑使者”。
這些年,珊德努小姐所在學校裡面臨的狂蜂浪蝶的追求困擾。
客觀上就有這篇課文所帶來的香豔幻想的功勞。
不少腦海裡全部都被無處安放的雄性激素填充滿的小男生們,都充滿遐思蠢蠢欲動的想象着。
誰有幸撥開主席小姐高嶺之花冷美人的情感外衣,會不會能看到讓人噴鼻血的熱辣一幕。
顧爲經不曉得。
印度人都是瑜伽高手,是不是和每個東夏人都會功夫,每個巴西人都能跳起來凌空抽射足球一樣,屬於老歐洲的刻板印象偏見。
但他知道。
莫娜確實真的有練習瑜伽的習慣。
他甚至還曾經被珊德努小姐邀請着,在她家裡金店充滿阿三民族風格的音樂裡,一起練習過幾次瑜伽。
不知道是莫娜練習的瑜伽不太正宗,還是保羅·索魯老兄當年所接觸的瑜伽不太正經。
反正除了腰細腿長的小姐姐穿着瑜伽服,擡腿下腰,露出水波一樣靚麗腰線的場景本身頗爲賞心悅目以外。
實際上整個過程非常的正經。
一點都不香豔,反而正經到有些肅穆。
他被莫娜帶着一起做瑜伽的場景,就和兩個人一起玩動作難度更高,軀體拉伸幅度更強的任天堂“舞力全開”遊戲,沒啥兩樣。
主席小姐練的家傳瑜伽,還有配套的讓人清心靜氣的冥想方法,就是防止你練習時心猿意馬,胡思亂想。
但顧爲經和瑜伽似乎天生有些合不來。
他淺嘗輒止的練了兩天,竟然就主動拒絕了這個讓學校裡的男孩子們羨慕嫉妒恨的機會。
表面上的原因,顧爲經不是個腰段柔軟,手腳協調能力有多強的體育愛好者。
論運動天賦,籃球校園明星傑瑞能打他好幾個。
莫娜的那些動作看上去簡單,對身體柔韌程度的要求比蔻蔻的拉拉隊舞蹈訓練還要更高。
顧爲經做的腰痠背痛,每次回家洗個澡,躺在牀上都覺得自己第二天爬不起來了。
另一方面。
顧爲經對藝術圈子裡這些五花八門的修心方式,有一種很奇怪的擰巴態度。
雖說藝術家可能是當今社會主流職業裡,神叨叨瘋子最多的職業。
NBA明星歐文這種反疫苗,信地平說的神棍大仙兒,扔在藝術門類裡蠻多的。
然而顧爲經做爲一個接受了良好教育,相信現代科學的人。
他其實不太信這些亂七八糟的靈脩方式真的有用。
同時在心中的某個角落。
顧爲經又隱隱有點擔心,萬一……這玩意真的有用,他給練成了咋辦?
是的。
顧爲經就是莫名有些擔心,這些訓練修心的方式,真的會完全磨平了他的性格。
幾乎所有的冥想,那怕是關在小黑屋裡狂練歡喜禪的。
最高的境界一大半都是如何靜心寧氣,成爲一個平靜的人。
莫娜的那套瑜伽心法,追求的就是“將憤悶、嫉妒、不甘、怒火,焦躁……”等負面的情緒,全部在肢體的拉伸和呼吸吐納之間排出體外。
身體像一塊海綿,慢慢的把所有“有毒”的情緒擠出來,最後認清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
天生萬物,自然有序。
僕役是僕役,老爺是老爺。
不嫉妒高位者,不欺壓低位者,最後成爲一個寧靜而心懷慈悲的人。
某種意義上來,瑜伽的修行追求有些躺平。
若是莫娜口中的那個家傳瑜伽的修行方式,像是顧童祥老爺子酷愛的港派武俠小說裡的武林內功一樣有具體的段位區別的話。
顧爲經這種心中充滿了成爲大畫家的渴望,改變命運的追求的俗人肯定就是天生沒有修行的蕙質蘭心。
連莫娜那種抓住一切機會,想要成爲一個上流社會生活悠閒富裕的小仙女闊太太的校園卷王,也完全還沒有修行入門。
什麼時候。
能像是聖雄甘地那樣,被一顆子彈貫穿胸膛,依然平靜的雙手合十,唸誦着《博迦梵歌》緩緩死去停止呼吸,才應該能算的上是真正神功大成的修心高手。
他當然沒有資格對甘地這樣世界聞名的傑出政治家去妄加評論。
能澄澈平和到將自己的生命都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對待,大概也應該是極高的心境修爲。
可是顧爲經並不想成爲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