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堡,仿“茶軒居”園林。
安靜的書房裡。
老楊將手裡的打印照片遞給曹軒後,沒有立刻走開,而是笑着說道:“好似百花魁,年年稱壽杯。小夥子似乎還挺會說話的。”
他拿起桌子上茶杯,給老爺子倒水,眼神似有似無的落在曹軒的臉上。
老楊忍不住好奇。
當他的僱主看到這幅,如此“特別”的作品,到底會做何反應。
小夥子似乎還挺會說話的。
老楊這話只講來一半,他的心中原本還有剩下半句沒說,似乎……也還同樣挺會畫畫的嗷。
老先生對這幅紫色瀑布奔涌而下的畫卷是何感受,老楊不清楚。
反正是把他嚇一跳。
開玩笑。
助理不像經紀人那樣是藝術道路上共同進退的伴侶。
行業內確實也不乏只幹些訂機票、訂酒店,端茶倒水買咖啡,對接客戶這樣專職伺候生活的助理和生活秘書。
老楊自詡可是個高雅的文化人!
職業規劃中,曹老先生百年以後,他可是去要高古軒這類的畫廊裡當高級經紀人掙大錢的。
經紀人這個職業。
有人脈有資源的經紀人有發展客戶掙錢的渠道機會,但能成爲頭部經紀人的人,有幾個人手中沒有握着些大佬人脈和合作門路。
否則憑什麼畫廊主花上百萬美元一年的超級高薪養他們。
人脈、資源邁過這條職業天塹的門檻的基礎線,藝術行業想要在高端領域同樣脫穎而出。
無論是畫家還是經紀人,靠的是什麼?
既然叫做藝術行業,浮華散去,各種職場陰謀詭計機關全都算盡以後。
最後到頭來,真想要一捶定音,仍然要回歸到“藝術”簡簡單單兩個字之上。
舔狗舔技,人脈資源,從業經驗,這些東西都可以效仿,學起來也都很快。
唯獨藝術作品的理解,對畫家行業的脈搏的體悟,都是花錢花時間也買不到的根本立身學問。
知識是最寶貴的財富。
能對藝術兩個字吃的極透的傢伙,才能成爲藝術們最離不開的左右手和靈魂伴侶。
畫家和經紀人的關係能夠比夫妻更加親密,更加忠誠,可不是嘴上光說說而已。
對不少在行業內合作多年的王牌搭檔來說,他們心中也許尺度大到老婆能和別人換着玩,能夠給他們獨特藝術見解的經紀人是萬萬不肯換的。
甚至還出現過。
有的王牌經紀人一輩子只代理過一位畫家,而畫家合作多年的經紀人因爲意外去世,藝術家本人就對外宣佈封筆,不再畫畫的事情發生過。
畫家和他們的職場伴侶。
對的人相互遇上,便是俞伯牙碰上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好故事。
以前捧紅了莫奈和雷阿諾的藝術經紀盧埃爾,當代俄羅斯的艾倫娜·索伯利亞,奧地利的塔爾烏斯,東夏的陳女士。
這幾位目前收入按億來算的王牌經紀人,全都是以藝術家的身份改行出道,並在他們手下畫家的職業生涯中,扮演過“導師”和“教父”般的重要角色。
放在藝術大宗師身邊當這麼多助理,如何也要耳聞目染,學幾分真本事。
光顧着苦練拍馬屁和泡咖啡。
曹老不介意,老楊自己也覺得虧的慌。
他沒那個福分當曹老爺子的伴侶,但凡學出個一成本事和眼光來,將來去給個二、三線畫家當教父,也是很有前途與錢途的一件事。
老楊曾經就在顧爲經的藝術作品上吃了一次虧,沒太在意對方調配出的顏料的出彩之處。
怒火攻心,劈頭蓋臉就把他臭罵一頓。
吃一塹長一智,顧爲經這樣項目裡打下手的沒見識小閒魚,眼窩淺容易滿足,一套昂貴的定製畫具,便能亡羊補牢修復了關係。
曹老身邊往來無白丁。
他以後再犯類似的錯誤,眼拙得罪了某些成名的牛逼藝術家,就算老楊捨得送輛敞篷小跑車,也得人家能看得上才行。
因此,曹老吃午飯,老楊打印顧爲經發過來的照片的時候。
哪怕心中已然認定了這幅畫好不到哪裡去。
他還是特意花了幾分心思,研究了幾分鐘顧小哥給曹老的獻禮作品,就當等會兒和曹老的評價相互應照,做題鍛鍊鍛鍊眼力了。
老楊抱着隨便看看的兩眼的心思,淺淺的掃了過去。
這麼一看,
我操!
眼睛差點就拔不出來了。
“漂亮。”
這兩個字是老楊心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
筆意清雅,錯落有致,用筆中正而華美,嬌而不妖,氣度從容。
真是漂亮啊。
老楊見多了大師級的筆法,說是這份筆力能讓他驚爲天人,歎爲觀止,肯定是不至於的。
可想想顧爲經的年紀。
再思考一下他兩個月前在大金塔時,尚顯青澀的用筆表現,老楊還是多少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顧爲經在大金塔開始的時候,能被曹軒帶在身邊,最大的優點是顏料調的地道,古香古色。
老楊覺得有點意思,卻也沒太大的意思。
有靈氣不假。
說白了,也不過是恰好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場合,遇上了合適的人,運氣的原因佔據了多數。
再說顏料調的好又有什麼用?
壁畫修復是因爲領域小衆,現代工業顏料已經發展的非常發達了。
藝術家又不是絕命毒師,正常畫家畫畫誰整天閒的沒事幹琢磨原料配方啊,小心把自己搞重金屬中毒了。
老楊也不是非要看低顧爲經。
能鑽研出地道的顏料,這份對色彩搭配的把握和直覺肯定是不差的,大概這就是曹老願意定立那個賭約的原因。
但是想要將這種直覺轉化爲踏踏實實的技藝,還是有非常長的路的要走。
動輒以五年乃至十年爲單位,只有真正的天才纔有機會將這個時間縮短一二。
而此時此刻,兩三個月後,這份已經擔的起“登堂入室”評語的技藝就明明白白的出現在了老楊的眼前。
筆墨該枯的時候枯,該潤的時候潤,靈動而有章法。
國畫重神,想要畫好被風吹落的花葉,其實是很難的。因爲既要追求花葉飄灑的洋洋散散氣勢,又要有整體的脈絡,看上去形散而神不散,不能讓觀衆覺得,畫家作畫時跟甩個墩布一樣,拿根棍子在宣紙上亂戳。
顧爲經這幅畫筆法就很好的做到了這一點。
老楊看到照片的第一印象,覺得那些遍佈紙葉上的花葉,像是被一枚炸彈轟開的一樣,膨脹散落的漫天都是。
稍稍定神。
他又品出那種更深層次的味道出來了。
宣紙上所有的花葉都是有自己的脈絡的。
飛舞,旋轉,似是紫色的花團漂浮在空中,透過飛葉落花的軌跡,就能捕捉到風的氣息。
老楊閉上眼睛就能想像出那種春雨之後,帶着潮溼水汽和花朵清香的氣流似有似無吹拂在他的臉頰上的感覺。
那種帶着顆粒感的空氣,連若有若無的霧氣都是和紫藤花的花葉一樣的鮮紫色,花葉連花葉形成巨大的紫色雲團,雲團的中央,是一棵糾結蒼勁的巨大千年花樹。
照片裡的花葉被風吹的螺旋流轉,老楊的心也跟着一起螺旋流轉,飄了起來。
地道!
實在是太地道了!
簡單用一句話來概括這畫的筆法到底有多麼的地道——那就是他老楊覺得,憑自己的手藝,無論如何也是畫不出這樣墨色清重有序,層次清晰,立意嚴謹的作品的。
別拿村長不當幹部,豆包不當乾糧,看不起能給曹老端茶倒水的老楊。
能在九十年代考上央美,拿着公派出國的名額去皇家藝術學院讀研究生,從天地下藝術生最卷最拼的地方,捲過一衆小鎮繪畫家,從而走上人生巔峰的人物。
誰拿畫起筆談起畫功,沒有幾把刷子啊。
在他自己的人生故事裡,老楊也同樣在鄰居家眼裡,大大小小是個“梵高”好不好。
就是扔到年初去仰光大金塔的那一票專家大師名單裡。
多的不說。
以技法論,無論是國畫、油畫,老楊都不見得要比顧爲經的爺爺顧童祥這樣用來湊數的本地戶口本畫家要弱幾分。
要是論社會地位和對美術潮流的把握能力,呵呵,等閒把三個顧童祥捆在一起綁一塊,走到大街上遇到了,老楊都不帶擡頭看一眼的。
這個評價真真一點都不低了。
一想想顧爲經的年紀,想想當年他在外出集訓寒風中打着手電,啃着饅頭,練造形能力的暗無天日的歲月。
老楊就覺得狗日的老天爺真tmd不公平。
都是兩條腿走路,一個鼻子出氣的人,咋能差距就可以這麼大的呢?
他原本非常非常不看好,顧爲經在唐寧抨擊下,急匆匆畫出來的作品。
【筆意媚俗】這四個字。
老楊都已經給事先蓋在顧爲經的腦門上了。
現在瞅瞅這畫,他又說不得想要扒上去給重新舔回去了。
這筆法實在夠勁道。
關鍵是,這幅畫的妙處,還絕對不止筆法畫的好。
單說還隔着一層照片,明明紫藤花葉飄落在紙葉之上,卻似有漫天花雨撲面而來的衝擊感,還有盯着那幅畫盯着久了,老楊心中就範起了心血來潮,眼神放光。
像是有個林子祥在旁邊拿着麥克風高唱:“傲氣面對萬重浪,熱血像那紅日光,膽似鐵打骨如精鋼……”的BGM,讓他有一種想要和天公試比高心緒。
這兩點就不是筆法高低兩個字,能簡簡單單概括的了的。
這是一種連美術館大師級作品中,也只有很稀少,很罕見的那一小部分,才能表現出來的渲染力。
老楊能感覺出它的震撼人心來,想要再往深了,把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又是怎麼畫出來的……那就已經超過他能夠置喙評論的領域了。
要是他有這份水平,幹嘛去當依附大樹的助理。
自己辦畫展,當被助理伺候藝術家,那不香嘛。
“了不起。”
老楊從來就不曾認爲,繪畫造詣的較量,顧爲經和唐寧兩個人,現在有任何能相提並論一較高下的地方。
這樣會讓人笑掉大牙的念頭一刻都沒有出現過。
乃至他覺得,應該連曹軒老先生本人都不曾動過此般念頭。
曹老欣賞他歸欣賞他。
或許顧爲經真的走狗屎運拜入了曹軒的門下,老爺子也能在熬過十個年頭,把顧爲經帶在身邊。
十年後的顧爲經沒準有機會能和二十年前的唐寧較量較量。
但那一定不是現在。
畫家不必妄自菲薄,說什麼古人定然比今人強,崇古貶今的喪氣話。
但是對於年輕、中生代,繪畫技法仍然在學習增長的畫家們來說。
每年長個十來歲,筆墨風情的成熟度,就會有一個明顯的變化。
這絕非龜兔賽跑,只要努力就能追趕的童話故事,你在努力,前輩也在拼命的努力,天賦和環境條件沒準都比還要更好。
你憑什麼追得上?
以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年齡差距,顧爲經想要真正和唐寧有面對面說話的資格,就算一切順遂,也得等他五十歲開始長白頭髮時再說。
老楊甚至因此有點心酸。
無論顧爲經能不能真正成才,那都是身邊這位老先生去世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曹老是肯定等不到那一天的。
現在。
顧爲經的這幅《紫藤花圖》和唐寧當年所畫的那張《百花圖》放在一起,老楊在記憶裡比對了一下。
若是有人給個機會讓他選一張的話,那……肯定是別廢話,老楊抱着《百花圖》就跑,猶豫一秒鐘都是對唐寧價值百萬美元的市場價格的不尊重。
可如果說,哪幅畫畫的更好,更讓老楊喜歡。
老楊真的有點說不準了。
站《百花圖》是因爲立場與利益。
站《紫藤花圖》則是因爲……它畫的可愛。
可愛。
老天爺呀!他竟然覺得這個仰光的小孩子畫出的作品,要比他所模仿的原作《百花圖》更加可愛。
那可是唐寧人生中最爲重要的成名作。
這豈不是說,顧爲經的繪畫水平,也已經達到能在魔都雙年展這樣的美術展上拿金獎的水準了!
他甚至比當年的唐寧還要年輕兩歲。
老楊發現腦海中的這個念頭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要瘋了。
不管大家喜不喜歡這個配角,這個刻畫都是必不可少的,不寫老楊的反應,前面幹嘛要花篇幅塑造他,那纔會變成純粹水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