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既然你想聊的坦誠,那麼我們就徹底坦誠的說開了好了。”
老楊打了個飽嗝。
他以地主家狗腿子審視想要借家裡大牲口去耕地的隔壁佃戶的挑剔眼神,審視着面前的商務精英。
“《油畫》雜誌社想要以曹老爺子爲槓桿支點,撬動整個亞洲數千億規模的資金流,卻只想拿出三瓜倆棗來打發我們,是誰沒有誠意了?”
老楊冷笑了兩聲,把牙籤用力點在桌布上,宛如武士把明晃晃的懷劍插在身前。
“沙阿搞體育經濟戰略,還願意拿三個億歐元去籤職業生涯末期的C羅呢。相比起來,我們的要價真的高麼。你們要找領頭羊,就不能只拿出隨處可見的野草。”
楊扒皮露出猙獰的陰森面目。
那副陰險狡猾的語氣神態,拍下來,活脫脫就是解放後黑白老電影裡那種開頭髮表“聽說你家閨女白白胖胖的,正好我抓來抵賬”的惡毒臺詞,最後在人民羣衆喜聞樂見的歡呼掌聲中,在結尾被打倒踏上一萬隻腳的大反派的模樣。
“克魯格先生,希臘神話中,爲了得到那隻最潔白無瑕的神聖公牛,克里特島的王后是怎麼做的,不用我多說吧。”他語氣悠然的樣子,提醒道。
奧勒想了兩秒鐘,然後臉都綠了。
老楊不愧是從各路商務酒桌打拼鍛煉出來的能手,陰陽起葷段子來,完全能夠無縫切換不同的文化背景。
希臘神話傳說中,克里特島的王后愛上了公牛,爲了接近它,命令最傑出的工匠代達羅斯用木頭做了一個栩栩如生的母牛模型,趁着夜色運到了無人的沙灘上,王后自己鑽了進去,然後……
咳咳。
奧勒覺得菊花一緊,差點把剛剛吃下去的餃子噁心的都吐了出來。
“喝兩口水,別噎着了。”
老楊好心的遞過水壺。
奧勒真的有點崩潰了。
他猶豫着要不要把水壺朝着對方直接砸過去,不過看對方的厚臉皮的腹黑程度,恐怕區區水壺,很難造成傷害。
不值當的。
搞不好這人真能幹出在地上撒潑打滾,讓他賠錢的事情來呢。
奧勒深深的吸氣,拼命安慰自己這是家族的大生意,別和對方一般見識。
“我很討厭伱這個笑話。但我同樣也承認,你說的有道理。”
冷靜了幾秒鐘後。
終究還是銀行世家的血統發揮了作用。
“好吧,既然這樣……”
“那麼讓我們跳過這些所有無聊的試探階段吧。”
奧勒真的安靜了下來,他重新擡起了頭,對視着對面曹軒的私人助理。
他的臉上不見了任何笑容,卻也不見任何怒容。
商業談判就是這樣。
漫天要價,落地還錢。
笑也罷,怒也罷。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出來混,誰還不是個奧斯卡影帝了呢。
奧勒其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生氣和無力,老楊表現出來的態度,原本也在他的預料範圍之內。
無所謂。
他剛剛開出來的同樣也不是真的底價。
奧勒只是想試一試而已,他想展現出自己的業務能力,在《油畫》雜誌社的董事會裡站穩腳跟。
目前歐洲美術協會的代表布朗爵士和克魯格兄弟銀行的利益一致,但誰爲主,誰爲次,還真未必。
反正奧勒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跑過來是來當唯布朗爵士馬首是瞻的小弟和跟班的。
安娜表姐被趕出了自己的家族產業,要是他奧勒能把《油畫》整合爲己用,不恰恰能說明他的能力麼?
能在其中省下一筆九位數的簽約費,何樂而不爲呢。
要是沒成功,也無所謂。
就算安娜表現的對她這個表弟很不屑,可並不說明奧勒有多麼不堪。
相反,他是天生的商業動物,從小的家庭教育,讓他所擁有的城府和見識絕對優於99.99%的同齡人。
到現在爲止。
其實整場談判,依舊沒有超出他掌握的節奏。
他從座椅邊取來隨身攜帶着的路易斯威登的棕色Dandy公文包,打開,從公文包的內層裡抽出一張摺疊在一起的A4複印紙。
“我將重新發起最終報價。”
“3億6000萬美元的簽字費。對,楊,你沒有聽錯,是3億6000萬美元,比你們所要求的還要多3000萬美元。”
奧勒飲盡了杯中的紅酒。
剛開口就顯得石破天驚。
“不過第一筆只會履行合同總金額的1/3,也就是其中1億2000萬美元,剩下的2億4000萬美元將在未來十年,分批次支付。”
“作爲交換,我們最多能給曹軒3.56%的雜誌社股分。歐洲美術年會,克魯格兄弟銀行和奧地利國家出版集團,各拿出1.1%,剩下0.26%由董事會其他股東承擔。至於您方所需要履行的主要義務,也寫在下面了。”
奧勒以不容拒絕的姿態,將手裡的A4紙順着桌面推了過去。
“楊,拿穩了。”
“加上股份,你手中的紙張的價值絕對在五億美元以上。你知道這張紙有多重麼?7.5噸,六輛mini-cooper轎車疊在一起的重量。在銀行金庫裡,五億美元堆在一起,就是這個重量。”
他慢條斯理的說道。
當這張紙從公文包裡拿出來的那一刻,奧勒整個人的氣勢都變了。
瞬間,主客易位。
他已經成爲了這場談話的主導者。
奧勒對他手中這張紙上協議的威力有清晰的認知。
他公文包裡放着這紙最終授權,就好比鬥地主時手中握着大小王,打德州撲克時,手裡拿着皇家同花順。刨除剛剛雙方都沒有誠意的互相試談。
奧勒已經給出了美術史上,最爲重量級,也是最慷慨的合約。他心中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錢海功勢。
在他翻開底牌的這一刻。
就已經直接殺死了談判遊戲。
老楊接過手中的A4紙,展開它,一行一行的認真看過去。
“確實很慷慨。”
他慢慢點了點頭。
老楊知道,這應該確實是《油畫》所能給出的最優價碼和最後底線了。
若非現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和對面着急營造出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天時地利湊在一起,就算是曹軒,也幾乎沒有可能得到這麼慷慨的出價。
奧勒慢條斯理的說道:“我來之前,得到了《油畫》董事會的授權。這個授權是一次性的,我們所能開出的最優條件,這個協議只在今天晚上12:00以前有效,過期作廢。”
“看看時間。”
奧勒看了一眼自己腕上的積家月相手錶,“你們大約還有十個多小時的討論時間。”
“說實話,我認爲你只需要給曹軒打個電話,現場就能得到答覆。”
奧勒把桌邊的香檳一併推了過去,用君王般的語氣說道:“喜歡的話,這瓶酒送給你,楊,我等待着你親自打開,爲我們乾杯慶祝。”
“數額沒有意見,股份還得再談談。百分之三點幾實在太少了。”老楊不好意思的撓撓下巴。“股份舉牌線還5%呢,再加點唄。剛剛我那個克里特島的王后的例子,舉得多棒啊。”
老楊覺得這傢伙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那可是他壓箱底的酒桌葷段子之一,一般人他還捨不得輕易給對方講呢。
“你看,這個例子的妙處在於,只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雙方纔能安心嘛……”
“夠了!我已經足夠容忍你的無禮了,請不要在這裡繼續撒潑了。”奧勒不耐煩的擺擺手。
他是真的有些憤怒了。
這傢伙到底是不是白癡,知不知道他手裡拿着的是多麼大的一張意向合同,竟然還在這裡像老太太去菜市場買菜一樣,試圖這邊饒根芹菜,那邊順顆大蒜那樣斤斤計較。
瘋了吧。
“簽字費我們這裡可以適當的讓步,但是10%的股份——”
“Stop,現在已經結束漫天要價的階段,你再這麼說話,我只能認爲你們是在故意羞辱我了。”
奧勒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抓狂的一揮手,“難道真的需要我給你解釋,這是一個絕對無法達成的條件麼?你們不就是想要以此爲籌碼,讓我們在簽字費上鬆口麼,現在你們已經成功達成了目的,做人不要太貪婪,該知足了,真的。”
開玩笑。
克魯格兄弟銀行費了多大功夫,才搞來百分之三十多的股份,纔拿到控股權,把表姐趕出了董事會。
曹軒這老傢伙開口就要三分之一。
這怎麼可能呢?
請尊重一下銀行家們好不好啊!
他們是黑心資本家,又不是三角貿易的黑奴,忙前忙後,跑過來專門給別人打工的,扯淡的嘛不是。
“我再重申一遍,這是董事會的最終出價。所謂最終出價,代表着這張紙上的一切都沒有可以探討商議的空間。你們只需要回答,是YES還是NO,就可以了。”
“好吧,看來真的只能如此了。”
老楊有些失落的搖搖頭,在奧勒的強勢面前,這位聲名赫赫的剝皮者·楊,也只能選擇退縮。
“那麼,目前我們的答覆是。”
老楊將手中的A4紙重新摺好,推了回去,“很遺憾,我們拒絕這份意向合同,NO。”
奧勒臉上勝券在握的表情凝固了。
這一刻,銀行家少爺不像是克里特島上的王后,倒酷似是被美杜莎所凝固的石像。
“今天你約我來吃飯,按理來說,是你付錢是吧?對了,你是這邊的家生仔兒,熟悉這裡的交通。艾略特秘書約我在Fenster Cafe的咖啡店裡喝咖啡,就是據說茨威格寫什麼《昨日的世界》的那家,你知道那應該怎麼……”
老楊已然收拾東西,準備開溜。
“我不懂。”
呆滯的石像開口,奧勒盯着被老楊推回來的紙頁,輕聲說道。
“啥叫不懂?你約飯你付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餐桌禮儀嘛?老弟,你可不能在這裡吃完飯了裝糊塗哦,我最多能把小費……”
“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麼?你甚至都沒把這份報價拿回去給你的僱主看一眼,你這是在犯罪。”奧勒根本就沒有理會這傢伙插科打屁的興趣。
“我會通知曹老先生的,但是,我現在給你的答案只能是NO,並且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在12點前改變主意的概率,其實也不大。”老楊搖搖頭。
“抱歉,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不清楚這真的是最終報價麼?沒有談判技巧,沒有讓步空間,這就是《油畫》方面所能給出的底價。”
奧勒盯着面前的A4紙,似是盯着21世紀十大未解之迷。
困惑而迷茫。
老楊這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數,真的把他給搞暈了。
“要是你現在還想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一來這沒有用,二來這太幼稚了。”
“百分百誠意的底價,也是無可退讓的底線。任憑滄海桑田,海枯石爛,你們都不可能得到第二次這樣的出價了。我想不明白你們怎麼可能不答應。”
奧勒搖着牙,試圖進行最後的努力。
“就像你說的例子,C羅加盟沙特換算每賽季也不過不到一億歐,那年他37歲。前前後後,沙阿搞不好能吃十年這樣足球流量紅利,算上去這是一筆很划算的投資。恕我直言,曹軒已經快要100歲了,他真的都未必能再活十年,這都不滿意,那麼他到底還能想要什麼東西呢?”
“你看,克魯格先生,終於你發現了問題的關鍵。曹老爺子已經快要一百歲了,先生確實未必能再活十年。”
老楊停下腳步,嘆了口氣。
“所以,一個百歲老人到底還能想要什麼東西呢?多3000萬還是少3000萬美元,關係真的大麼?他就算可着勁的花,每年換一架新的私人飛機,買一架丟一架,曹老都未必花得完他的財產。終久不過是留給晚輩的東西而已。”
“所以,他有什麼動力非要臨老臨老,還要摻和進《油畫》和伊蓮娜家族的鬥爭風波中呢?要不然真的是超出想象的一筆出價。能用錢砸的我們說不出NO來,算你牛逼。要不然也就算了。”
奧勒愣了一愣。
老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雖然和草間彌生的團隊接觸的不多,但我想情況也是大差不差。克魯格先生,難道,你真以爲,在這樣敏感的時期,格洛德·裡希特的團隊早些時候,忽然要對外宣佈,他們將缺席此次歐洲美術年會,只是因爲對外宣稱的身體原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