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管她喜歡不喜歡。
面對鮮血什麼的,她真的沒有普通女孩子的嬌氣。
九歲時。
安娜第一次開槍,她尖叫的快要昏過去。
僅僅兩年後,在普通人還在上小學的年紀,軟妹子們看到梅花鹿會西子捧心,說“好萌好可愛”的年紀。她已經可以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割開守林人帶回來的被鉛彈射中,大口大口艱難掙扎的小鹿的喉管了。
不是隨便一個十一歲女孩子都擁有這樣的天賦的。
準確的說,不是隨便一個人——
無論他是男孩還是女孩,成年或者未成年,都能擁有這樣的天賦的。
打獵和射擊是兩回事。
多少戰鬥力只有5的都市阿宅們,會被鄉下過年時沒殺透,尚未斷氣的大公雞,咯咯狂叫的滿院子追着亂跑?
面對生命的消逝,你需要勇氣和決心。
拿破崙創立聖西爾陸軍學院,曾經給他麾下軍事指揮專業夢想未來當上將軍的軍官預備生們,下發的操典手冊的扉頁上寫道——一個男人,在踏上戰爭的那一刻,他要能有非常平靜的用鉛彈射穿敵人的胸膛的勇氣和決心,也要有非常平靜的被敵人用鉛彈射穿胸膛的勇氣和決心,這兩件事,某種意義上可以等同。
現代熱武器,一定程度上把死亡浪漫化和簡單化。
你在4000公里外,對着打擊者無人機的紅外監控屏幕按下操作按鈕,與在400碼外,在瞄準鏡裡對着武裝份子扣下扳機,和麪對面的將刀捅進對方的肋骨,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心理衝擊。
同樣。
在莊園裡喝着大吉嶺紅茶,叼着雪茄,和友人談論着巴黎的秋季風尚,打着多向運動飛碟。
與坐着直升飛機,在非洲大草原上用半自動步槍嗷嗷狂叫的狩獵犀牛。
再和麪對面,用博伊獵刀插進小鹿的脖頸,感受着手裡大馬士革的金屬刀鋒,緩慢的在手中深入,穿過皮膚、穿過肌肉,滑過堅韌的筋膜,切開血管和動脈。
感受着溫熱的血液逐漸漫過你的手掌,染溼獵裝的袖口,感受着心跳慢慢的減弱,面對面的凝望着小鹿那雙柔弱的,懵懂的,帶着天真的黑色眸子逐漸的失去神采。
死亡那種清晰的顆粒感,在腥甜的空氣中撲面而來。
它們也是完全不同的情感衝擊。
很多人要不然會崩潰,要不然會出現類似人格解體——覺得精神被抽離於人體之外,恍恍惚惚,對外界環境的反應減弱。
短則休息幾天,多則需要幾周甚至一兩個月,才能完全從這樣的影響中走出來。
也有少數人會沉迷於這種掌控生死,讓生命隨着指尖沽沽鮮血而走向終結的原始暴力,他們整個人被巨大的幸福、巨大的權力感所填充,從此加倍的沉醉於這種狩獵遊戲之中。
安娜都不是。
安娜……她只是很冷靜。
安娜小姐姐把鹿剝了皮,回家洗了個澡,換了個衣服,就面不改色的上鋼琴家教課去了。
連身邊在林場打了一輩子老獵人都感慨,要不是腿腳不方便,她一定會是一位很優秀的獵人的。
姨媽則說。
她不是冰冷。
相反。
她心中擁有繚繞的火焰,帶着比常人更強的情慾。
更強的愛,更強的恨。
因爲殺戮本身的原始刺激並不能讓她強烈的悲傷、強烈的迷戀或者強烈的宣泄,她方能這麼冷靜。
只有一些特殊的感覺,纔會讓她感到更大的共鳴,像是將一把鹽灑進了火中和熾熱的炭發生反應,彷彿氫氣一樣爆開。
這種天然的冷靜。
要不是晚生了三百年,她如果是個男孩子,安娜一定是成爲帝國龍騎兵團的騎兵上校的好苗子。
那隻小鹿的鹿皮,就被做成了房間牆壁上的一張皮革掛毯。
姨媽去世後。
除了安娜自己,沒有男僕、女傭能進這間收藏室。
伊蓮娜小姐除了偶爾會保持一下姨媽口中的“火焰”,在草坪上打打鵪鶉,打打麻雀,給小火苗加加木柴啥的。
也很少再會狩獵中大型的動物。
但是今天,她重新把鑰匙交給管家,讓人把獵品室給收拾了出來。
把那些祖上留下來的奇奇怪怪的收藏品都挪到角落,將美泉宮事物所那邊上午時分所運過來的幾隻箱子搬了進去,其它事情都不要管,她自己親自經手處理。
管家認出了那應該是放藝術品的箱子。
但他不知道爲什麼要搞的這麼神秘。
他日常經手的市場價值上億美元的畫作都不止一幅。
莊園裡的僱員,都是處理這種事情的真正專家。
像拉斯維加斯賭王這種,花了一億美元買了幅畢加索,準備和親朋好友炫一下,結果日常接觸這些東西比較少,拿出來上手時一不小心一指頭很尷尬的給捅露了,這種低級失誤,是不可能會出現的。
管家甚至有一瞬間,忍不住懷疑過,箱子裡的東西是不是不太合法,或者產權存疑。
藝術品黑市就不提了,每年幾十上百億的流通量。
受二戰歷史遺留問題影響,光德、奧兩國美術館、藝術市場上就有一大堆來歷說不清楚,所有權存疑的名畫,有些著名的公案,幾國政府都打官司都打了大半個世紀了。
不過。
就因爲他很識貨。
所以,管家反而很快就打消了這種猜測。
一來,這玩意就是用那種常見快遞傢俱的三合木大板條箱裝的。
一點逼格都沒有。
不說那種前僕後傭,恨不得上個安保小隊護送的“超級展品”,就連博物館常用的那種多層帶密碼鎖和泡沫隔潮墊的鋁合金藝術品儲存箱都沒上。
唯一的安保措施就是上面掛了個“油畫藝術品,輕拿輕放,快遞小哥哥請輕一點哦!”的英文機打的標籤。
太廉價了。
實在太跌檔次了。
搬運的時候,管家斜着眼瞟着這玩意半天。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自己經手的藝術品交易中,見過這麼“清新脫俗”的包裹發貨的了。
他甚至思考,是不是自己不懂行,人家是不是玩的就是這種“行爲藝術”的範兒。
否則,海伯利安先生向簡阿諾定了一幅100萬刀的作品,還有個保安小哥隨時把它用手銬鎖自己皮帶上呢。
要是能搭上伊蓮娜小姐線的黑市商人,就這個做生意的發貨態度,這格局,這摳門程度。
管家都替小姐瞧不起他。
另外,說句老實話,安娜真買一些來歷不清晰的作品,也沒必要這麼麻煩。
確實。
在奧地利買一些類似利奧波德(注)遺產的作品,有在手序上遇到問題的風險,會讓一般的收藏家對此望而卻步。
(二戰時代的收藏家,傳說中大量藏品來自達豪集中營,比如著名的《沃利肖像》,購買時就被美國扣下,一直沒回到維也納,最後在聯邦法院,以額外支付一千九百萬美元的代價,才成功達成庭外合解。)
不過。這種事情都是針對普通的收藏家和藝術投資者購買來說的。
到了伊蓮娜家族的這種收藏體量和社會地位。
只要別是伊蓮娜小姐偷偷聯繫伊森·亨特,半夜三更拿板磚把盧浮宮砸了,把人家《蒙娜麗莎》給偷了出來。
不然的話。
不管作品是怎麼來的,但凡能運到伊蓮娜莊園裡,安娜就沒有必要特別瞞着他。
“搞不懂。”
管家把箱子搬進收藏室。
傭人離開後,他在旁邊認真的摸着下巴端詳了好幾分鐘,實在覺得這玩意怎麼看,都不像裡面裝着《蒙娜麗莎》的樣子。
只好撓撓腦袋,把門關好,搖着頭走掉了。
……
安娜終於拆掉了箱子上層層纏繞着的粗豪的黃色膠帶。
將手裡的彩繪小刀放到一邊的架子上,那實際上是一把70mm長的短小的芬蘭獵刀,北歐獵人喜歡隨身帶一把這樣的迷你小刀,用來剃個毛或者修個指甲啥的。
不過。
從匠人將皮革護手變成了除了漂亮以外,毫無實際功用的彩繪瓷質握柄,這一點來看。
這把刀從製造出來那一刻,應該就是觀賞器而非實用器。
“貓女士真是真誠可愛。”
安娜終於拆掉了最後一條膠帶。
不僅這樣的外包裝讓管家搞不清情況,也讓坐在輪椅上一個人拆箱的伊蓮娜小姐頗費了一番功夫。
甚至都折騰出了一層薄汗。
好在。
她隨手從旁邊置物架子上摸過來的一把小刀,拿來劃膠帶還是蠻順手的。
這隻造價超過1000美元的收藏級小獵刀,大概也沒想到過它真的發揮實際用處的那一天,竟然是去幹了美工刀的活計。
這種時候,往往就能體現到愛屋及屋,各花入各眼的重要性了。
管家眼裡摳門,摳成行爲藝術的行爲,在安娜小姐嘴裡,就變成了不做作的美德。
不認識偵探貓的時候,見到對方拿學生素描紙畫插畫,安娜小姐的評價是“不認真”是“不負責任的傻瓜”。
這才幾個月的功夫。
見到對方把畫裝在木板箱裡,用膠帶纏的跟糉子似的就發了過來,就變成了“貓女士還挺可愛的”。
人類的本質就是在各種地方,隨時隨地的雙標。
顧童祥要是此刻就在旁邊,一定會拍着禿頭,向安娜小姐姐表功——這是咱老顧家家傳的打包方式喔!
小畫廊有小畫廊的生存智慧。
很多厚塗法的畫作,長途運輸的時候,是不適合塞進畫筒裡的。
必須要裝在畫框裡用箱子運。
一個好一點的堅固合金藝術品收納箱動輒上百,他們家很多畫才賣多少錢?
至於保價。
普通藝術品是很難估值,也很難準確計算損失的。
保價經常就變成了互相扯皮。
還不如多纏幾圈膠帶,省下的錢讓顧老頭抱回家多買兩瓶米諾地爾生髮劑,治治禿頭。
顧童祥自己摸索總結出來了一整套“五花大綁”式的寄畫放式。
總結下來,就是多纏膠帶。
順便在箱子裡把畫框的四個腳都用木板固定住,畫布被懸空的擠在了中間。
最大的好處就是,如果客戶催促的急的話,可以不等油畫完全乾透,今天畫完,明天就發。
咱做微商的,講究的就是效率至上。
顧爲經從小就幫家裡打包快遞,習慣成自然,這次把《熾熱的世界》寄給伊蓮娜小姐時,依然用了他們家的土辦法。
和伊蓮娜送給他一隻小十字架,還被老楊小心翼翼的託着,生怕入關什麼的出幺蛾子,直接坐了12個小時的紅眼航班人肉送過來,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當然。
顧爲經肯定是不知道,這畫是會寄給安娜的。
和完全交換電子稿件的《小王子》不同。
爲了籌備Scholastic集團下個月的藝術獎,他特地將一些《熾熱的世界》中的精品,打包由美泉宮事物所交給經紀人。
再由經紀人酌情選則幾幅,提交給出版社展覽。
安娜從箱子中,取出了一幅畫稿。
這種插畫畫稿的篇幅都不大。
它上面繪畫着鳥人和巨人戰爭的場面——
身後生有雙翼的羽人交錯的盤繞飛過,在背靠山崖的巨人鐵色的皮膚上,流下了鮮血的印記。
伊蓮娜小姐已經對偵探貓繪製畫刀畫時,那種強烈的樸面而來的個人風格非常的熟悉了。
她知道,手中的絕非是偵探貓作品中最好的一張。
然而當安娜親手拿着畫作,零距離接觸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的感慨於偵探貓繪畫技法的奇瑰豔麗。
似乎畫作上塗抹的不是一種顏料,而是一種感觸。
太陽是熱的,海水是冷的,流淌的血液是熱,風是冷的。
而鳥人的翅膀,彷彿是融錫製成的鐵片。
似乎是玉石質地,只要摸上去便會觸手微涼。
“唔,唔……汪汪。”
奧古斯特用後腿撓了撓下巴,喉嚨裡反常的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你難道不喜歡這幅畫麼?爲什麼?它這麼美,不是麼?還是它對於你來說,理解起來有點太難了。”
伊蓮娜小姐似乎聽懂了史賓格犬的叫聲。
但安娜依然心神集中在手上的畫作上,沒有擡頭。
否則。
她就會發現,自家的小獵犬非常反常的把頭低在地上,兩隻有點傻氣的大耳朵一抖一抖的,彷彿在搜索着什麼。
在它的前方。
一縷幾乎細的微不可見的貓毛,正從畫中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