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4章 命運老人的門牌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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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麻煩的事情,按理來說,最好的辦法應該就是像老楊所說的,好好當一隻縮頭烏龜。

少做少錯。

不做不錯。

安安穩穩的把畫展度過去,比什麼都強。

十八歲的年紀,能在國際雙年展上露臉,算不上史無前例、前無古人,但也算上一樁不小的成就,萬中無一。

等畫展結束,按照楊老哥的說法……他顧爲經,便也能算是一個角兒了!

豪哥的事情卻告訴顧爲經一個道理。

真正的麻煩,從來都不是靠着把頭埋在沙灘裡,當鴕鳥、扮烏龜,就能解決的了的。

你可以一直跑。

一直跑。

但終有一日,它還是會找上你,按響你的門鈴,逼的你無路可逃。

與其縮在牆角,在恐懼中等待着不可知的危險降臨。

還不如穿上你最好的衣服,胸口別上一支玫瑰花,手裡倒提着九環大禪杖,登門敲響命運的門口,走進門對它說一聲,“下午好。”

所謂的命運,便是你一定要去勇敢的面對的東西。

老楊的建議,有些部分,顧爲經覺得很有道理。

圈內打拼多年的高級藝術助理的經驗之談,他沒有任何資格不去認真的聽。

所以。

顧爲經很聽話的拿出手機,找到了馬仕畫廊的經紀人漢克斯的聯繫方式。

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世界時,此刻對方的時區還在凌晨。

打電話不太方便。

於是顧爲經寫了一篇簡短的郵件,把他現在面臨的情況,畫展、展覽上的研討會,以及組委會助理忽冷忽熱的奇怪態度簡略的說明清楚,並表示希望得到對方的專業幫助。

也有些建議,顧爲經則有着自己不一樣的處事想法。

他和老楊擁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經歷,也是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比如……縮在酒井勝子身後,把事情都留給對方。

去找找曹老?

這應該是個不會錯的選擇。

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話,顧爲經會這麼做的。

可既然他來到新加坡之後,曹軒老太爺沒有選擇去見自己的面,想要讓自己面對這一切。

那麼。

就像顧爲經對老楊說的那句“好的,交給我。”

他便想着要靠着自己的努力,去面對畫展上的種種暗流。

顧爲經想要成爲大畫家,有些事情,就一定是要自己去解決的。

唯一的區別則是現在去解決,還是……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

男孩和男人之間的不同就是,男人不應該想着什麼事情,都躲在這個或者那個大人的羽翼之後,流着眼淚等待着別人向自己伸出援手。

現在嘗試着自己去面對,真出了問題,真的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

他還可以退回去找曹老。

等到二十年以後。

他自己一個人站在舞臺上,還青澀的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一樣,就沒有哪個大人可以幫助自己了。

顧爲經起身。

他站在酒店的窗邊俯視着這座城市。

繁華的城市處在下午的陽光的照耀之中,紅色的出租車在城市的快速路的林蔭上穿行,像是夏末初秋,第一片變了色的楓葉。

燃燒如火。

他寧靜的望着馬路上的車來車往良久。

忽得。

顧爲經重新拿出了桌子上的手機,找到了策展助理的聯繫方式。

他沒有發信息。

卻是直接撥通了電話。

“滴、滴、滴……”電話裡響着遲遲的忙音,直到因爲超時,而被通訊公司自動掛斷。

看上去手機不在對方身邊。

顧爲經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的神情。

他選擇了重播。

不到一分鐘以後,電話又一次因無人接聽,而被掛斷。

顧爲經又一次再次撥出了相同的號碼。

這一次。

當鈴聲響到第四聲時,電話終於被接通了。

“感謝您沒有把我的電話加進黑名單,我真的有點擔心,您會這麼做,蘭普林女士。”

顧爲經對着電話聽筒,開口含笑說道。

他知道對方不會這麼做的。

不。

不會。

她是專業負責對接參展畫展和參展助理的助理。

芥蒂、冷淡和疏遠都在允許的界限範圍以內,甚至裝作工作忙碌而誤接了電話也在。

但“拉黑”,這就顯得太刻意了。

“嘿!這不是一個說話的好時間,你知道我現在正在從事一個重要的VIP畫家的接待工作麼!請不要一二再,再二三……”聽筒的另外一面,出現了一位語速飛快的女人的聲音。

她很小心的掩飾了,聲音中還是夾雜着沒有完全被掩蓋住的怒意。

又或者。

這位策展助理實際上也沒有那麼努力的想要去掩飾自己對顧爲經的態度。

“對不起,很遺憾打擾了您,但我遇上了關於畫展的問題。您是我在展覽期間和組委會唯一的官方對接人員。我不算VIP,但接待、並回答我的問題也是您的工作,對展覽有任何不解和困惑,我都應該聯繫您,如果是情況比較緊急的話,24小時都可以打——”

顧爲經的語氣頓了頓。

“——至少,組委會官方發給我的邀請函上,便是這麼寫的。”

“我的理解有問題麼?如果有的話,請給我一個回答參展畫家困惑的工作人員的電話,然後您可以掛斷了。我對打擾您表示抱歉。”

沉默。

電話的那一端,似乎正在思考應該怎麼回覆,或者要不要直接掛斷電話。

幾秒鐘後。

傳來了一聲女人無奈的嘆氣。

她既沒有掛斷電話,也沒有成功的從兜裡掏出一連串的電話號碼,拍在顧爲經的臉上,讓他閉嘴。

“是我。”

她似是撇了一下嘴。

“遇上了緊急情況,您就是負責接待我的工作人員,我的理解沒有錯,對麼?”顧爲經又一次的確認道。

“是的。對於畫展流程、日期或者活動安排有任何的困惑,你都可以問我。”蘭普切換上了電話公司應答員式樣的公事公辦的語氣,似乎準備把面子工作做足,不給這個難纏的小子任何搞妖蛾子借題發揮的機會。

“歡迎來到新加坡藝術雙年展,我很高興爲伱服務。”她用聽上去一點也不開心的語氣說道。

“請問,現在是有什麼問題麼?”策展助理強打精神。

“我想拜託您一件事。”

顧爲經說是拜託,語氣平靜的聽不出太多請求的意味。

他只是默默望着窗外城市,“關於畫展期間——”

“嘿。Young man,我們不談這件事,好麼?”

策展助理似乎篤定了他想要說什麼。

考慮到她自己纔剛剛讓對方碰了一鼻灰,這也從來就不是什麼難猜的事情。

“小夥子,你可能搞錯了什麼。”

她暗自嘲諷這傢伙真是單純的可怕。

難道策展助理負責對接展覽期間藝術家們的生活事項,就意味着誰來打電話,都要給他多分配一張展臺?

這什麼奇怪的腦回路。

早有比他有重量的多的人物,提前打了招呼。

除了得到難堪以外。

他給自己打這個電話,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非要自作聰明的用言語把自己逼住,又有什麼意義呢?

沒有任何意義。

可笑。

她都不需要發揮踢皮球大法。

這傢伙但凡敢在電話裡開口,去要求什麼額外的展位,她就能直接當面大耳光子“啪、啪、啪”的把他給抽回去。

真是自討苦吃。

“身爲策展助理,我很樂意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您提供合理的幫助。”邦妮·蘭普林把“合理”這個單詞,咬的很重。

“爲了維持畫展的公平性,我也有責任拒絕任何不合規矩的胡思亂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如果你遇上了在城市裡迷路,護照遺失被警察盤問,突然發了高燒,或者下樓梯跌斷了腿的緊急情況,那麼,打這個電話一點錯都沒有。”

她語氣隱隱的含着譏笑。

“但如果你是想打這個電話,要求畫展爲你開後門,獲得特殊關照。那麼免開尊口。年輕人,我建議你不要讓我難做,也不要讓你自己難堪。別覺得自己有多麼特殊。十八歲能進入到新加坡畫展的主展區,已經是被給予了很難得的機會了。如果我是你,我會學會知足,也會學會珍惜。”

策展助理女士輕笑了一下。

“這個電話不是聖誕老人的電話嘛,你不能把我當成許願樹。那麼——”

電話那端。

蘭普切暗搓搓的擡起了“手”,做好隨時暴抽一個勢大力沉大耳光的準備。

“請問,現在,我在問您一便,您還有什麼對於本次雙年展的困惑麼?”

“是的。”

顧爲經點點頭,毫不遲疑的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我想見一見唐克斯先生,面對面,或許……今晚的社交宴會期間,是個不錯的機會?”

咦?

蘭普切心中準備暴扣的大耳光僵住了。

策展助理微微一怔。

這不是她以爲的對方要提出的要求。

不過旋即。

女人啞然失笑。

什麼嘛。

不還是在那裡異想天開。

做爲本次雙年展的策展人,也許是藝術展覽上最重要的人物,唐克斯豈能是一個普通的畫家,在電話裡說想見,就可以見到的。

她的“耳光”沒有扇出,在心中提起的“手臂”也沒有放下,在那裡引而不發。

“我並不覺得有任何這個必要,關於雙年展上的一切問題,您都可以直接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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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淡的說道。

“也包括關於之後那個濱海藝術中心裡的座談會的相關內幕?”顧爲經反問。

“能有什麼內幕?一場難得的座談會而已。就和世界上所有的學術講座,差不多的意思。”

蘭普切在心中提起了警覺。

對方聽到了什麼風聲?

“看來,也不是有關雙年展的一切問題,您都能給我回答的。”

顧爲經笑着說道:“所以,見一見策展人唐克斯先生,是非常有必要的,不是麼?”

“藝術展是公平的。年輕人,它是公平的。”

蘭普切說道:“場館裡每一份空間都經過了特殊的設計,都擁有着自己的特殊用途。我不覺得見到策展人,他就會改變主意,爲你在展覽期間多安排一個展臺。無論你的畫是不是特意就叫做《人間喧囂》。”

“不。女士,你從始至終都搞錯了我的意思。”

顧爲經搖搖頭。

“我打這個電話來,不是爲了爲我自己多要一個展臺或者更換參展作品的。就像你搞錯了,我那幅畫也不是爲了討評委喜歡,才特意叫做《人間喧囂》一樣。”

“有位很好的姑娘和我說。有沒有遺憾不取決於你有沒有獲獎,而是取決於你有沒有畫出最好的作品。如果你真的畫出了傑出的作品,而組委會拒絕了你的參展要求的話——”

“那麼感到遺憾的不應該是你,而是組委會本身。”顧爲經用陳述的語氣說。

“印象派曾沒有機會參加法國的官方沙龍,透納的水彩從寫實主義向主觀情感刻畫轉型的時候,曾因合作的畫具商覺得不符合上流社會的主流審美口味而被拒稿。倫勃朗的作品曾經因爲冒犯了執政長官,而不被阿姆斯特朗的市政廳接受。”

年輕人溫和的說道。

“而歷史一次又一次的證明了。如果作品真的足夠傑出,那麼需要爲此而感到遺憾的,都不該是藝術家本人。”

“因此,在一開始,我就不是非要求着獅城雙年展的組委會允許我用它參展的。它叫《人間喧囂》,並非是因爲這次新加坡雙年展的主題就叫做《人間喧囂》。因爲它叫《人間喧囂》,所以恰好獅城雙年展很適合它。這纔是因果關係。”

“如果它沒有被允許參展,那麼……我能夠服從這個結果,我心中難免會覺得遺憾。但如果唐克斯先生真的打定主意,認爲這幅畫達不到參展標準。那麼OK,他是策展人,這是他的藝術展。策展人是雙年展的主人,他的主觀審美便決定了參展資格,既然來參展,我就完全接受這個規則。至於他是否會感到遺憾——我想,歷史應該會給出它的回答的。”

是顧爲經更加遺憾,還是唐克斯更加遺憾……歷史會給出它的答案。

這話說的很重。

甚至,也可以說,這話聽起來有一種狂氣,卻狂的不讓人討厭,狂的好看。

老楊是個面面俱到,面面俱圓的人物。

面面俱圓。

便難免滑不溜手,顯得狡黠而油滑,放在桌子上滴溜滴溜,原地打轉,心中就算有幾分靈慧之氣,也像是被搖散的蛋黃,和滿肚子的小段子混在一起,油乎乎的黏作了一團。

年輕的藝術家要有心氣,筆下的作品,橫撇拐捺,纔有骨有筋,畫的纔好看。

年輕的男人也要有心氣,處事爲人,含蓄而帶鋒,纔有血有肉,才玉質蘭亭。

也纔好看。

顧爲經在言辭中,用做比較的例子是透納、倫勃朗與印象派,都是藝術史上最得意的人物,最風流的畫派。

策展助理邦妮·蘭普切女士雖然不喜歡顧爲經。

出乎預料的是。

這話聽到耳中,竟然連她都不覺得顯得多麼刺耳。

蘭普切本以爲她因該要感到勃然大怒的。

沒有。

搭配上年輕人娓娓道來的語氣,女人竟然奇怪的認爲,他的話聽上去真的蠻有說服力的。

不是蘭普切相信什麼策展人將來會爲此而感到後悔的鬼話。

而是她相信說話時的顧爲經,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此刻真的是這麼想的的那種說服力。

四五十歲的畫家,在哪裡嚷嚷,你們要是拒絕了我,就像是拒絕了倫勃朗或者透納,你們將來會後悔的!

它會讓聽着覺得有一種鬱郁不得志的尖刻酸腐氣。

像是孤芳自賞的……蔫白菜梆子。

放到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身上,這話,卻說的恰到好處。

會讓人聽起來覺得神采飛揚。

就算是孤芳自賞,也是春日初開的玫瑰與玉蘭花的孤芳自賞。

恍惚之間,蘭普切女士覺得,真的很像透納。

(透納《自畫像》1799年)

年少時代的透納,在他爲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裡所畫的水彩風景畫中,悄悄在畫面的前景裡,在一個墓碑上偷偷提上了“William Turner”的名字。

他把自己的名字畫在棺材上,並堅信自己將成爲英國皇家美術協會有史以來,最爲年輕的協會成員,並在死後埋葬入名人彙集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之中。

不光當時的人信不信。

但透納自己,他在提筆做畫的時候,一定是真的就是這麼想的。

這是少年天才所獨有的意氣風發。

“不管您信不信,蘭普林女士,但我撥打您電話的目的,真的不是爲了要什麼畫展上的關照。”

顧爲經說道。

策展助理張開了嘴,她本想給出幾句尖酸些的嘲諷,了結這番電話。

猶豫了一下。

她還是輕聲問道。

“年輕人,那麼,你想要什麼呢?”

“公平。”顧爲經立刻說道:“您說藝術展是個公平的場合,那麼,我覺得不管在座談會上迎接我的是什麼,我都應該有知情的機會。我也應該有公平準備的機會。我希望能夠當面找唐克斯先生,親自聊上兩句。”

“我告訴過你了,那只是一場普通的座談會,你只需要聊聊自己的研究就行了?如果論文沒問題,你爲什麼要害怕呢……”

蘭普切聳了下肩。

或許。

她也覺得在電話裡說這些沒有意義,聲音漸漸的小去。

顧爲經也不開口。

他的要求已經說了,只是靜靜的等待着對方的回答。

“如果,唐克斯先生因爲事務繁忙,真的沒有時間見你呢?”助理女士忽然問道。

“那麼,我應該會對之後的對談會會認真的斟酌。”顧爲經不加思索的回答。

“斟酌?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在用組委會爲你在濱海藝術中心裡所舉辦的講座,去威脅組委會。”

策展助理噗嗤一聲,竟是直接被這個年輕人奇怪到讓人無法理解的邏輯直接給逗笑了。

這就和走投無路的嫌疑人拿刀劫持着自己的同夥,去威脅警方一樣的可笑。

完全能夠被收錄進電視臺所製作的“笨賊一籮筐”特別集錦之中。

“我並不覺得這是威脅,但您要真的想要這麼理解的話……也可以。”顧爲經說。

“能問問你準備怎麼威脅麼?你要取消出席接下來濱海藝術中心的講座麼?認真的。”

女人玩味的問道。

“我建議你應該考慮清楚,這可不是小孩子在扮家家酒。”

講真的。

策展助理確實不怕顧爲經在展覽上玩失蹤或者突然宣佈取消對談採訪。

這完全是殺敵八百,自損八千八的玩法。

是的。

一會兒組委會宣佈開這個會,一會兒宣佈開那個會,一會兒調整日程安排,一會兒坐談會又被取消掉了。

它會讓整個獅場藝術展官方很尷尬,顯得雙年展像是由一羣沒頭蒼蠅組成草臺班子,還會讓一堆評委被閃了老腰。

甚至,《油畫》那邊的採訪團隊,沒準也會很生氣,寫兩句牢騷話。

但也就是尷尬而已了。

它頂多讓唐克斯在伊蓮娜小姐那邊“汪、汪、汪”這麼多天的功勞化爲無有,此外還能怎麼樣呢?

人家主講人不玩了,跑路了。

有不是主辦方的鍋,至少主要責任不在他們身上。

唐克斯總不能追出去,一口咬在對方的屁股上,把人給伊蓮娜小姐叼回來,按着頭採訪吧?

不提這種事情發生,曹軒那裡,可能會比獅城雙年展的組委會還要尷尬的多。

對顧爲經來說。

他也是腦子抽了,纔敢這麼幹。

上對談會,會不會洗清自己論文的嫌疑是一碼事,會不會掉進採訪團隊挖的坑裡是一碼事。

不談機率大,機率小。

他出現在鏡頭面前,起碼有一個開口說話的機會,也起碼有洗清嫌疑,不掉進坑裡的可能。

忽然撂挑子不幹,算是什麼鬼的情況啊!

在外人看來,這就差在臉上寫明“我在心虛”這四個大字。

這可是《油畫》——藝術界最有影響力的評論期刊,親自操刀的面對面採訪。

這也可是在濱海藝術中心——本次雙年展的主場館裡,舉行的對談會。

隨便任何一項,在不了內情的外人看來,都是打着竹竿,滿天底下難找的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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