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爲經站在宴會廳的角落,側着頭。
他一動不動的看着巨型水晶花枝吊燈之下穿行着人們,感受着那種將他排斥的安靜阻力。
隔閡是潛匿的圍牆。
無形無質。
不言自明。
楊德康大致是感受出了什麼。
對方笑了笑。
“覺得融不進去?”他從一邊身着深色燕尾服的男招待手裡,拿了兩支香檳杯出來,遞給了顧爲經一支。“我懂你,真的。但這樣不行。你逃不開這些的?記得麼?你已經身在其中。”
“你得讓自己牛逼起來。得霸道。”
老楊挺了挺他的小肚腩。“你覺得不在一個圈層裡,那個圈層就會加倍的排斥你。你得嘗試着讓自己成爲大家目光中的焦點。怎麼判斷一場社交晚宴上,誰是最有權力的人物,誰是最受期待的新星?”
“看看大家言辭交談之間,目光多是落在誰的身上就行了。”老楊說了一個小段子,“慾望是鐵屑,它只會附着在磁力最強的磁鐵之上。”
“剛剛和我分別的那個人,知道麼?他是CDX畫廊的亞洲區高級藝術合夥人。他們家從上世紀40年代開始,就開始倒騰藝術品交易了。他爺爺曾經在抽象派運動的早期領袖馬克·羅斯科的人生的最後幾年,有過短暫的代理合作。他的父親則是知名漢學家,他的家族在亞洲藝術品市場很有話語權。”
“今年CDX畫廊在新加坡雙年展上的衝獎,主力與其說是那位Phin先生,不如說是他。”
楊德康小聲的向顧爲經介紹剛剛打過招呼的那位藍眼睛的外國人。
對方此刻正在和一位亞裔的老者說上些什麼,身邊還圍繞着三四個人。顧爲經在在照片上看過的落腮鬍的馬爾代夫畫家,也在其中。
CDX畫廊合夥人剛剛找到老楊,想要拜託他聯繫一下曹老太爺。唐寧做爲CDX畫廊在亞洲區最有影響力的畫家,如今想要在倫敦成立自己的個人畫廊,和老東家的處的關係很是微妙。
他們似乎想要通過曹老的方面,對唐寧的施加影響。
具體的內容,老楊自然不會跟顧爲經說,他接着介紹道:“正在和他說話的,是亞洲有名的藏家,叫黃鬆君,做食品與飲料行業起家,去年福布斯富豪榜統計個人資產都約5.7億新元,排本土的第72位。”
“那邊頭髮花白,但身材很精瘦結實的小個子,端詳着牆上的油畫的那個?多摩美術大學藝術史論系的終身教授雨天力也。他還是日本最成功的策展人之一,比南條史生要差一些,但不比唐克斯的地位差,尤其是在日本本土。”
“前方的是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得主約翰·奧克利,法國國寶級藝術家,本次展覽裡最大的咖,明天,他會受主辦方邀請,在濱海藝術中心裡舉辦一場有關藝術的道德意圖的講座。”
……
老楊嘬着香檳,嚼着龍蝦,以掌上觀紋的輕鬆姿態,一一點出了晚宴上已經成形的幾個社交小圈子裡,被人們所追捧圍繞在中間的核心人物。
他身爲助理的專業能力沒的說。
從本地的富豪、國外來的策展人,到大畫廊的高層,就沒有一個人是老楊不知道、不認識的。
三言兩語,他就將眼前喧鬧的宴會上,真正能激起波浪的幾尾大魚,給顧爲經全部講解了清楚。
好風憑藉力。
送我上青雲。
此間的場合,不說是狂風大作,能把風口上的豬吹上雲天,卻也算得上是清風陣陣拂山崗。
清風託不動他老楊。
把顧爲經這樣的草葉浮萍,憑空託高三尺的,倒是很輕鬆的。
而能把他託高三尺的清風,萬一他一個沒站穩,一頭從濱海藝術中心的頂樓裡栽下來,好心吹口氣,墊他三尺,總歸也是不難。
名利場。
名利場。
對於渴望成名,善於編織人脈的人來說,它何嘗不是一座金光閃閃,等待挖掘到功名利祿的黃金寶藏呢?
路子楊老哥給顧爲經提點出來了。
能不能真的去“認識一下”,乃至三言兩語之間,就能聊的投機,結個善緣。
那就真是個有個的緣分了。
他要就是湊不到人家大人物的身邊去,那也沒辦法。
要怪,就怪他沒這個能力嘍!
當然。
換成老楊親自開道,舉着香檳杯,在前面拉着顧爲經一個接着一個的認識過去,大概是不會遇上什麼阻礙的。
伊蓮娜家族可能懶得賣老楊的面子。
他剛剛提到的大部分人,還是都會賣的,不僅會賣,有些還有求於他。
老楊自己卻不樂意。
還是那回事——不划算。
今天晚上,出現在藝術家酒宴裡,老楊是帶着目標來的。
他是自己來社交,來結交人脈的,又不是替顧爲經來社交,來結交人脈的。誰主誰次,得能區分的清楚。
耗費自己的人脈,替顧爲經鋪路,明顯就不划算了!再說,這麼多人看着你,他帶着顧爲經跟帶個小尾巴似的,在宴會廳裡四處轉悠,四處見人,傳出去了唐寧會怎麼想,劉子明會怎麼想?
反到是到了伊蓮娜小姐那個級別,《油畫》雜誌恰好又是到時候對談會的主角之一,要是有機會舔的對方開心,他稍微給對方提一嘴顧爲經是誰。
大家都知道,那頂多頂多只能算是刷個臉。
倒不算太過越界。
再說,就算他沒有帶着顧爲經去社交,對方也沾了他很大的光。
楊德康瞅着顧爲經,心中又一次的涌上了優越感。
氣質好能怎麼樣?在機場能遇上女粉絲要電話號碼,又能怎麼樣?終究只是藝術世界的小透明罷了。
知道這種場合,自己願意出現在對方身邊,開車載着他來,吃着龍蝦嘬着香檳和他當衆聊上兩句天,是多麼大的情分麼?
老神仙座下忠犬,下了凡塵,能算是金毛獅子王。
金髮獅子王身後的小跟班,沾上了它威武霸道的氣味,走在外面,那也能讓普通的貓貓狗狗退避三舍的。
顧爲經是無名小卒,出現在老楊身邊,他就不算是無名小卒了。
畢竟,他楊老哥——
也是大人物。
——
“那個人,你認識麼?就是角落處吃着龍蝦,嘬着香檳,胸口處彆着粉色方巾的那個?”
老楊向着顧爲經介紹會場裡的重量級嘉賓的時候。
宴會廳裡的另外一側。
一位年輕人也在詢問着身邊的穿着筆挺西裝的中年光頭大叔。
“哪個?”
崔軒祐把視線從手機上擡起來,扭頭跟隨兒子的話語看過去。
兩邊各位於宴會廳的一角,相隔的有一點遠。
他擡起的眼神先落在對方挺出的小肚腩上,上移,注意到了領口處露出的戴着粉紅色髮卡的Kitty貓上,停留了兩秒鐘。
“來的這麼風騷霸道的麼?”
他笑的朝兒子嘟囔了一句。
“來頭不小吧?”旁邊的年輕人依舊神態自若,他抿着脣笑了笑,低頭用手帕擦了擦眼鏡,露出兩撇直入鬢角的纖細眉毛。
“宴會上越是能靠近話題中心的人物,能量往往便越大。我剛剛看到CDX畫廊的人,之前你帶我見過的好幾位展會的評委,都去和他打了招呼,他似乎能毫無阻礙的圓潤的融入任何一個社交圈子,插入任何一個話題裡。那……應該不是他胸前的方巾格外風騷霸道的緣故。”
“你可是知名大畫家呢,都沒有那麼多人,跑過來和你打招呼。”
他和父親打趣道。
崔軒祐沒有笑,他目光上移,盯着那張油光滿面的臉,眉頭卻一點點的皺了起來。
“麻煩。”他輕聲說道。
“大人物?”
年輕人望向自己的父親:“該打的招呼,我們都打過了。該見的評委,我們也都已經見過了?就算真的是重量級的評委,井水犯不上河水,也不應該對我有什麼惡意吧?還是說……是那邊的人?”
“楊德康,綽號‘楊扒皮’,多年前在漢堡,我曾見過一次……印象深刻。這樣的氣質,這種感覺,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應該是他不差了。”崔軒祐點點頭,“別人也很難能模仿的出來。”
“曹軒的個人助理。”崔小明說道。
“別小看他,助理的地位遠遠不如藝術家的經紀人,只是畫家僱用的僱員。但能做到這個地位的,例外。他的影響力遠遠比你想象的大,甚至要大的多。只要他願意,下一份OFFER,去當高古軒的頭部經紀人,去當大拍賣行的高級藝術經理,乃至乾脆去一線大畫廊當某個大洲的合夥人,都綽綽有餘。”
崔軒祐的眼神凝重。
“不,我沒有小看他。”年輕人語氣聽上去依舊很平靜,“我的意思是,曹軒的個人助理……影響力比你強,理當如此。”
當父親的被當兒子的給懟了,應該是相當丟面子的事情。
身爲國際知名藝術家,還在時尚界有着相當人脈和名氣的大崔崔軒祐,臉上卻沒有任何的不快,反而微微點點頭。
行業內有人把他和他的兒子崔小明合在一起,稱大小崔。
媒體上又有人預測說,再過二、三十年,小崔的便能超過大崔,從身價、名氣,商業成就和藝術成就等諸多方面來看,都是如此。
對於前者。
崔軒祐沒有意見。
誰讓那是自家的親生兒子呢?爹是大的那個,兒子是小的那個,天王老子來了也是如此。王獻之的名氣大於王羲之的那幾百年裡,或者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荷爾拜因父子,也沒聽說過誰把大小王,老荷爾拜因、小荷爾拜因倒過來念。
但是。
後者,崔軒祐就非常不開心了。
他也是有一個有野心,有信念的人。再過二、三十年,自家兒子的藝術地位就會超過自己?
扯淡!開什麼狗屁國際玩笑。
哪裡需要二三十年,就憑自家崔小明的才華,憑他別具一格的繪畫方式,憑他天生就是站在自己和雷奧妮二人的肩膀上,憑藉自己夫妻二人能提供給崔小明的條件與藝術資源。
只需要十年。
甚至……甚至最好的情況下,僅僅只需要五年,他的身價就能追上乃至超越自己。
崔小明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出道,他在《油畫》雜誌買手指南上的推薦星級就來到了兩星半。
而崔軒祐身爲國際二線畫家,他的作品比自己兒子的畫貴的多,但在這份衡量畫家作品未來投資升值潛質的買手榜單上,推薦星級卻也只是兩星半(謹慎持有)的等級而已。
在這一點上。
他都已經被自家兒子給追上了。
崔軒祐清楚,自己的職業發展,已經基本上到頭了。一幅作品五十萬美元的成交額大關,對他來說,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塹,升值速度未必就能跑的過通脹,甚至還會出現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趨勢。
他的兒子,崔小明,他的藝術成就絕對會是美術史級別的。
他真的有機會去做下一位吳冠中,甚至是下一位雷諾阿。
而這次新加坡雙年展上的“UBS新人獎”和來自瑞銀財團的三年個人贊助合約,將是他職業生涯的完美起點。
任何人都不能擋在他的身前。
任何人都不行。
崔小明的目光沒有父親那種一閃而逝的戾氣和火熱,只是眼神玩味的望向楊德康身邊的那位年輕人。
“既然如此,他身邊的那個,應該就是那位顧爲經了。今天早晨拍藝術家大合照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他。聽工作人員說他遲到了,看來,他終究還是趕上了晚上的藝術家酒會。我剛剛還在想,他會不會頂不住那篇論文造假的壓力,就這樣跑掉了。”
早在雙年展開始之前。
酒店、會場裡就有各種傳言在流傳。
崔小明提前也已經聽到了相當多的風聲。
“若真的是如此,那我都不知道,我是要爲此感到開心,還是要感到遺憾了。”
“他是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場合麼?看他的模樣,真像是一隻害羞到不只所措的鵪鶉啊。”崔軒祐看着宴會冷餐檯一邊,幾乎沒有人搭理的年輕人,輕蔑的笑笑,爲兒子打氣。“他的衣服是什麼鬼?瘦版的緊身小西裝麼,搞的跟二手車推銷員一樣。我還以爲會是什麼風度翩翩的千萬人裡選一個的靈秀人物呢,真是讓人失望。”
“鵪鶉?”
崔小明搖了搖頭。
“不,父親,那不是害羞到不知所措的鵪鶉。”他盯着穿着像是之前被水泡過,版型有一點點變形外套的年輕男人。
“那是一株離羣索居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