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安娜的麻煩
“酒井教授,不知顧爲經能不能幫的上您的忙,查查資料,跑跑腿什麼的?”
顧童祥這話說的很有水平。
能在緬甸這種混亂的時局中,經營了半輩子畫廊,老爺子或許不懂學術,但他懂人情世故。
酒井大叔的原話是——如果有人指導的情況下,發一篇好的論文不難。
但老爺子說的依然是,請顧爲經幫幫酒井教授的忙,而不是請酒井教授指導一下顧爲經。
後者就太貪心了,誰應該是主,誰應該是次。
顧童祥老爺子心中分的門清。
一篇文科類專業論文,動輒長篇累牘幾十萬字。
要是出版社感興趣的話,很多藝術類的博士論文都可以直接整理成一本書出版了。
這種關於十九世紀的神秘印象派女畫家的題材,固然可能找到畫要比寫論文更難。
但簡單也是相對的。
就算是一篇SSCI,顧爲經同樣根本沒有獨自完成這個這篇論文的本事。
不僅僅是文章深度的問題。
A&HCI這種量級的文科論文都是有標準的格式的,要求的是專業性的表達和地道的英語遣詞造句。
日常英語和學術英語是兩種不同的概念。
有點類似東夏封建時代的科舉考試。
想要在頂級的文學期刊上發表,不僅要求文章具有深度,而且要求寫得漂亮,詞句文雅。
用詞不對,人家審稿的大牛看都懶的看。
別說顧爲經是個生在仰光,遠離前沿藝術領域的中學生了,
這個要求連很多專業的教授都達不到。
因此以在非英語母語的國家,能發一篇A&HCI的人,比能發一篇更加強調實驗數據說話的《Nature》相關子刊這類理科頂級論文的人都少。
如果真能誕生這樣的文章,主要功勞和努力肯定是人家酒井教授的,顧爲經最多是在論文的最後掛一個名字。
還別不服氣,
人家酒井教授願意讓你掛個名字,你其實就已經算是撿了天大的便宜了。
換一個小氣些的學者,聽說這幅畫的秘密後,早就把顧爲經一腳踢開,自己私下寫論文去了。
“這篇論文不用寫的太長,這種主題也寫不了太長。估計頂多頂多也就幾千個單詞,甚至就一兩頁紙也是可以的。能不能發還要看運氣。”
在一篇A&HCI的誘惑面前,酒井大叔都猶豫了片刻。
他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搖搖頭:“顧爲經來寫就好了,我可以提出指導意見,只有一個要求?”
“您說?”
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中,顧童祥樂壞了。
此時酒井大叔就算是想要這張畫本身。
只要論文能發出去,
老爺子都一百個樂意。
幾萬美元固然很多,
可幾萬美元發一篇可以吃一輩子的A&HCI,就太划算了。
文科類論文不像理工科論文那樣動輒花個幾千萬上億美元來做實驗,但別說六萬美元,就算是六十萬美元的經費,能出一篇A&HCI,那些頂級的院校也是做夢都能笑醒。
別的不說,光一位名校終生教授每年的基礎薪水至少也要十幾萬美元,這和科研經費相比,還只是毛毛雨。
這幅畫如果真的是十九世紀印象派早期的作品,應該價值不止六萬美元,但一般也就幾十萬美元就到頭了。
而且藝術拍賣行情是說不準的。
連火了二十年的安迪·沃荷和波普藝術,這幾年都頹勢難掩,在收藏家羣體中開始變的冷場了。
到底真能賣多少錢,
天曉得。
這哪有一篇看的見,摸得着的論文來的實在。
“這幅畫既然是年輕人發現的,就讓年輕人來寫吧,第二作者就讓勝子來擔任,顧老您看如何呢?勝子其實對藝術的潮流的把握和學術的專業性很棒,足以勝任這些查閱資料和文字性的總結工作。”
酒井大叔指了指自己的女兒。
“我?”
本來一直盤腿坐在畫板面前心無旁騖的研究顏料的酒井勝子,聽到這裡還有自己的事情,吃驚的擡起頭。
“勝子,這是你的機會。”
酒井大叔摸着女兒的頭,臉上的笑容配合圓溜溜的身體,像是一個準備發禮物的聖誕老人。
他之所以提出發文章的建議,就是爲了這個要求——給女兒一篇重量級文章的署名權。
未成年人發重量級論文,雖然稀少,但也年年都有。
亞洲常年排名第一的超級名校東京大學,每年的招生面試中,都不乏什麼名下掛了三、四篇SCI的;暑假去馬來西亞天文臺發現了一顆小行星的;身爲日本特許廳【甲級專利】持有人的……
這些人中不少都是從事科研行業的父母寫的論文,然後掛着孩子的名字。
日本學術圈高度封閉,大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然,也有的是真正的牛人。
酒井勝子這個年紀,對於美術學生來說,能拿到的獎項,早就拿的手軟。
但是一篇夠水準的論文,還是非常不同的意義。
在東亞的主要國家中,像日韓女性社會地位如此之低的,確實比較少見。
這一點上甚至還不如緬甸。
在過去的傳統日式文化中,對於女性受教育的定位依然停留在成爲一個良好的妻子,和一個合格的母親之上。
是否是一個合格的女人,是比是否有才學,更重要的一點。
東大教授上野千鶴子就曾經在2019年東大的開學儀式上怒批——社會對於女孩的規訓就是在女人在保持完美的美貌和青春的同時,還能完美地完成家務勞動和育兒任務,這就是日式社會。
頂峰時期,有超過一半以上的東瀛女孩在結婚之後,無論她的事業是否成功,都會按照傳統成爲合格的家庭主婦,
即使是山口百惠這樣的天后也不例外。
畫家和歌星一樣,
其實自己的女兒酒井勝子畫的再好,只要在日本發展,將來在社會關係中,也天然處於劣勢的一方。
而學者的身份,就不一樣了。
一篇重量級的論文,就是她掙脫命運枷鎖的鑰匙。
日本大學裡的女學者雖然少,但是地位都很高。
要是能成爲女性終身教授,社會上簡直會把她們當成神仙。
這是真的走到哪,都會有人出於尊敬而向伱鞠躬的。
尤其是藝術領域有傑出論文發表的女性學者,幾乎是女孩子最好的出路,既高貴又尊榮。
連日本如今的令和皇室的長公主,都選擇成爲東京博物館的藝術學者和女博士。
當顧爲經說出關於這幅畫的猜想的時候。
酒井大叔立刻就知道,自己女兒酒井勝子等來了一個絕好絕好的機會。
一般的情況下,以酒井勝子的年紀發表論文,人們總會質疑這篇文章的獨立性和原創性。
父親是個大藝術家,有好處也有壞處。
直白的說,肯定會有人說閒話,覺得這篇專業論文不是酒井勝子自己寫的。
然而,現在這種情況,顧慮就少了很多。
兩個年輕人的論文,畫作的來歷清清白白,文章內容也不算複雜。
不僅沒有別人代寫論文的質疑,反而是一樁美談。
至少比那些利用“課餘時間”在老爹名下的實驗室裡做化學實驗的“天才”高中生,發表的論文要更加讓人信服。
……
地球的另一邊。
在很長的時間裡,格利茲市一直是奧地利人的私密花園。
這裡擁有衆多的博物館和藝術館,卻不像維也納一般擠滿了來往的國際遊客,生活平靜而淡然。
從城市的最高點城堡山出發向東,越過巴洛克風格的斐迪南二世陵墓,在格列茲美術館和擁有金色雕像的歌劇院之間,有一棟藍色屋頂和紅色磚牆的小樓。
此間便是《油畫》雜誌的總部。
伊蓮娜家族的先祖十九世紀從奧匈帝國政府的手中買下了這棟建築。
此後的兩百年,無論是動亂還是和平,全世界的藝術風雲都圍繞着它而流動。
格利茲市的公民也以《油畫》雜誌和熱愛藝術的伊蓮娜家族爲榮。
據說,伊蓮娜家族的任何成員都可以免費在城中的咖啡館裡用餐,城市的任何一扇大門都願意爲了他們敞開。
即使是市政府的議會大廳,他們也可能憑藉自己的姓氏通行無逾。
可是今天,
過去一百年以來的第一次——伊蓮娜家族的最後一位女繼承人,卻被《油畫》雜誌拒之於門外。
“伊蓮娜小姐,抱歉,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會事,但是您的工作證被暫停了。”
剛剛,安娜發現自己的辦公證件無法打開電梯的大門。
這種貴賓式電梯是雜誌社的高層專用的,需要相應權限卡才能解鎖。
原本她以爲是系統出了故障。
護工大媽推着她的輪椅來到了櫃檯門前,禮賓小姐拿着她的工作證在電腦讀卡器上鼓搗了一陣之後,就一臉困惑的說到。
“檔案顯示從昨天午後,您就被從檔案庫中暫時移除了。”
“這太荒謬了,今天是愚人節嗎。伊蓮娜小姐的家族創辦了這家雜誌社,她是這家雜誌社的主人。誰有權利將主人趕出家門?”
推着輪椅護工大媽臉上有些不可置信。
安娜擺擺手。
原則上說,她其實並不擁有這家雜誌社的所有權。
上世紀六十年代,爲了讓雜誌社更加專業化和公衆化,安娜的太爺爺將雜誌社百分之八十的股份以1奧地利先令的價格,轉讓給了奧地利國家出版集團和歐洲美術協會。
到了安娜的接手家族產業的時候,她依然是雜誌社最大的私人股東。
但雜誌社的掌門人卻是歐洲美術協會所任命的理事長,來自丹麥的布朗爵士。
她在雜誌社唯一的官方身份——只是《油畫》雜誌下屬的視覺藝術欄目的高級編輯和自由撰稿人。
如果有看管理層看安娜不爽,他們自然可以炒掉一個編輯。
“這是……針對我的?”
安娜知道雜誌社在近些年來,尤其在自己的姨媽去世後。
新一代的管理層對於《油畫》雜誌身上,那些屬於舊時代伊蓮娜家族的私人印記太多而常常感到不滿。
只是大家的摩擦一般都會在暗地裡進行,表面上彼此至少還會一團和氣。
這種明面張膽針對自己的事情,還是第一次。
安娜從灰色的女士西裝口袋中掏出手機,播打了通訊錄中的一個號碼。
長久的嘀嘀聲,沒有人接聽。
她面無表情的掛斷電話,再一次的點擊重播……直到,她第三次播打電話號碼,這一次,電話終於打通了。
“布朗理事長,我想預約一次見面……不,我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我是在通知你安排會面,以私人股東的身份,這是我的權力。”
十分鐘後,《油畫》雜誌總部的頂層,理事長的辦公室內。
“歡迎光臨,我的孩子。茶?咖啡?”
布朗爵士今年已經七十歲了,人卻非常的精神,下巴上留着一小撮白色的山陽鬍子,頭髮卻細細的染過,看不見一絲白髮。
他整個人看上去很和藹,看上去不像是一個職業的經理人,倒像是學校裡那種慈祥的老教授。
“要不要來一點菲律賓產的櫻桃蜜餞,很合我的口味。”
布朗爵士向着辦公桌的對面推過去一個小的銀色果脯盒:“抱歉,關於工作證的事,我本打算明天去伊蓮娜莊園再向你親自解釋雜誌社的決定。”
“你要炒掉我?”
安娜冷冷的問道。
“當然不,誰能在這裡炒掉一位姓伊蓮娜小姐吶?”
布朗爵士笑的有些訕訕。
身爲雜誌社如今的掌門人,他不喜歡安娜在這家雜誌社的影響力。
但是炒掉伊蓮娜家族最後的繼承人,他還是不願意的。
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巨大的醜聞。
“只是我們需要進行一次必要的談話,你也知道我們雜誌社最近遇到了一點麻煩。”
布郎爵士遞過來一些報紙。
“雖然那些媒體報道都是胡扯,但是……我們還是必須要考慮到它造成的不好影響。”
安娜接過報紙和雜誌,隨便翻了翻。
第一張就是自己曾經看到的《THE MOON》的頭版新聞。
“既然報道都是胡扯,那麼爲什麼要理會……再說了,我們又不是政客,什麼時候需要在乎《月亮報》這類低俗報刊的報道了。”
安娜直視着布朗爵士的雙眼:“還有些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麼?”
“既然說到這裡……老實說,是的。”
布朗爵士聳肩。
“我收到消息,德容·範多恩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和一位……他的原話是'揮舞着畫筆的猴子'的網絡插畫師,出現在同一家藝術評論的指南上。他認爲這是對他的侮辱,如果我們不註銷掉他的賬號,就會聯繫律師起訴雜誌社。”
“那就撤銷他的【買手指南】好了。難道《油畫》雜誌需要理會一個無足輕重只會畫一些瘋子囈語的空洞線條的老流氓的威脅麼?”安娜毫不退縮。
“孩子,在做出結論之前,我建議你看一看這個。”
布朗爵士遞過來一紙文件的傳真。
安娜接過文件,掃視了兩行,臉色冷的像是寒冰。
文件其實不長。
內容是無非依舊是指責《油畫》雜誌,居然墮落到聘請她這樣一個沒有經驗的小姑娘靠着家族姓氏成爲藝術評論人,並允許網絡漫畫插畫師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小畫手登上嚴肅向的畫家推薦欄目。
寫這封傳真的人表示,他認爲《油畫》雜誌已經失去了專業性,希望自己能退出《油畫》雜誌的買手推薦。
身後的署名卻不只範多恩一個。
總共包括了以範多恩爲首的十七位知名畫家。
範多恩在美術圈子的路子很廣,這些名字其中不少都是範多恩的密友,還有幾個是因爲畫作曾經被安娜在過去的藝術評論中,用辛辣的口吻批駁的一無事處,而因此懷恨在心的傢伙。
他們此時也紛紛抓住輿論熱議的機會跳了出來聯名。
範多恩或許真的是老流氓,但是他的人脈是毋庸置疑的。
他本人絕非安娜口中的無足輕重,這十七個名字加在一起,連《油畫》雜誌社的高層都會感到爲難。
“這是逼宮,他們不是真的想退出《油畫》雜誌,只是在示威。一家藝術評論機構向藝術家妥協,這種事情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安娜搖搖頭。
“而且我堅持我的觀點,偵探貓的女士是一位優秀的畫家,她的繪畫水平和藝術修養都足以達到登上《油畫》雜誌的標準。”
她絲毫不願意妥協:“偵探貓……”
“或許吧,孩子。”
布朗爵士的語氣變的不耐煩了:“你還沒有理解我在說什麼,安娜。偵探貓?呵,或許她夠,或許她不夠,這都無關緊要。人不能永遠活在藝術世界裡,今天我們討論的話題和藝術無關,只和現實有關。”
“而現實就是,你的行爲造成了《油畫》雜誌的公關危機。”
“鑑於網上的輿論,我已經讓我們的編輯部撤銷了關於偵探貓的買手推薦。”
布朗爵士用禮貌但不容拒絕的口吻說到。
他接着說道:“而且我需要你寫一封給範多恩先生的正式道歉信,以獲得對方的諒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