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改變美術史的發現
顧爲經在圖書館靠內的位置找到了B16號閱覽室的時候,
酒井勝子已經等在其中了。
“勝子,我知道你會來德威,沒想到連酒井太太也來了。”
顧爲經將書包和外套在櫃子上放好,在自習桌邊坐下。
“嗯。”
酒井勝子只是淡淡的發出一聲輕哼的鼻音,作爲迴應。
“不放心我一個人在緬甸,她整天待在酒店的長租客房裡又覺得無聊,正好來過來教教小孩子。”
她說話間並沒有擡頭。
酒井勝子指尖旋轉着一支簽字筆,低頭看着手中的筆記本,黑色的短髮剛好垂落在耳垂的位置。
雙人自習室被推崇爲校園裡的戀愛聖地名不虛傳。
因爲離的很近的緣故,顧爲經甚至能夠聞到對方髮絲上淡淡的新鮮杏子的清香味道。
他坐下比酒井勝子還要略微高一點。
因此只要微微側過頭,就能看見對方雪糕一樣白皙的脖頸和領口間誘人的窈窕曲線。
平心而論,
酒井勝子是顧爲經生活中見過的最有女人氣質的小姐姐。
莫娜更像是朋友,蔻蔻則有些難以捉摸,唯獨酒井勝子,她的身上似乎有些與生俱來的東方妹子的溫婉氣質。
不惹世事的純真更讓勝子有一種清純的誘惑。
他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顧爲經倒未必有什麼其他念頭,他只是很少會和同齡的女孩子處在這麼狹小的校園私密空間。
連以前的莫娜也認爲,和顧爲經在這種校園潛規則裡的情侶約會勝地明目張膽的獨處,對他們間的關係有些過於親密。
二人小組作業往往都是雙方的家裡,或者操場樹下的綠蔭間完成的。
初次應對這種情況,這讓他有些不自在的緊張。
“諾,這是我寫的提綱,你來看看呢?”
酒井勝子並沒有察覺旁邊的同伴有點被她身上無意散發出來“女子力”給鎮住了。
她把手邊正在看的淡藍色的筆記本,遞給了顧爲經。
“我梳理對比了莫奈、阿爾弗雷德·西斯萊、馬奈和雷諾阿這幾位印象派早期的名家對於深色調顏料的處理風格,筆記裡是我總結出的內容。”
酒井勝子又從桌子底下拿出了一個看上去就很有分量的大號的棕色文件匣,推到顧爲經的身前。
“這是我父親和多摩美術學院裡幾位對印象派很有研究的老教授推薦的論文資料。他建議我們願意精益求精的話,就把這些論文全都讀一遍。我把所有資料都複印了兩份,這是給你的。這幾天我在飛機上已經把所有文獻大致粗讀了一邊。覺得是重點的內容,都簡單標出來了。”
顧爲經知道酒井勝子這些天都在做這些事情。
之所以開學幾天後,她才返回仰光轉學,就因爲前段時間酒井勝子專門飛去了日本和法國的幾家美術館,拜訪了幾位印象派名家大師的真跡。
顧爲經打開了文件夾,
寫論文光是選文獻就是一門學問。
印象派作爲近代美術的奠基流派,是藝術風格類的研究顯學,各種資料魚龍混雜。
有些低價值的垃圾論文,不僅讀了是浪費時間可能會把伱帶偏,而且你要是不小心就引用了,甚至會是整篇文章的污點。
那些頂級美術刊物只是相對質量高些而已,也是有水文的。
至於那些差一點的文科刊物,那真的就可能是在垃圾中找吃食了。
很多美術專業學者的時間都消耗在了閱讀這些無用的內容上了。
酒井教授對這篇論文無比的上心,連可以引用的有價值的文獻材料都給精挑細選的準備好了,
這顯然是對親生閨女纔有的待遇。
閱覽室中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了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進入討論論文的工作狀態,顧爲經反而變的輕鬆了一些。
他翻閱的筆記本上的密密麻麻的文字,臉上沒有說什麼,心中卻有些震驚。
生活中你總能碰到那些優秀的讓人絕望的人。
她們比你起點高,比你家境好,比你有天賦,甚至還比你要更努力,簡直不給其他人留活路。
酒井勝子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說句不好聽的,
顧爲經本以爲這次論文其實就是酒井大叔幫忙寫,酒井勝子掛個名字,他跟着沾光而已。
沒想到勝子小姐竟然這麼努力。
顧爲經只是隨便翻了兩眼文獻,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她口中簡簡單單的粗讀而已。
所有給自己的論文上都用了彩色馬克筆做了標記,字裡行間還都用英文做了批閱。
一旁藍色的筆記本中則用了非常文雅準確的語言概括出了不同藝術家的繪畫風格。
“怎麼樣?”
酒井勝子輕聲問道。
“非常棒……”
顧爲經也進入了專注的狀態:“但有點小問題,我看你這裡提到《老教堂》和同樣喜歡畫夜景的梵·高的繪畫風格類似,用歪曲的長線和破碎的色點構建了虛幻的夜空,充滿躁動的曲線和不安的幻覺。”
“怎麼了?”
酒井勝子歪着頭反問。
“梵高是後印象派的畫家,後印象派更加註重藝術家對於繪畫對象的主觀感受。梵高的繪畫風格是由於他宿命般的悲劇生活和癲狂的精神導致的。但這張畫的情緒風格並不類似。”
“情緒風格?”
酒井勝子眉間輕蹙。
“二者的繪畫風格有近似之處,但所蘊含的情緒是不同的,梵高的作品的夜色癲狂和迷幻。而《雷雨天的老教堂》的雷雨天宏大而熱烈。”
“勝子,你回憶一下你心中對於這兩個畫家作品的直觀感受,真的覺得這兩者擁有一樣的情感麼?”
酒井勝子銀牙輕咬着下嘴脣,陷入了思考。
不一樣。
她本身就是對於“美”這個抽象概念很敏感的姑娘,心中很快就有了直觀的答案。
可是爲什麼呢?
酒井勝子明明細緻的分析了二者的顏料和構圖,都是深色的夜空,都是破碎的長、短線以及大量色點構成的用筆風格。
相似的配方、相似的筆法理應獲得相似的結果。
可爲什麼有些時候兩幅畫的情感是不同的。
她對此一直不太理解。
就像酒井勝子一直十分困惑,明明她臨摹那幅《老教堂》的時候,顏料配方比顧爲經要更加精準,用筆更加細緻和還原,卻最終就是難以複製出顧爲經畫的雷雨天氣的感覺。
“能教教我,你是怎麼欣賞這幅畫的麼?”
酒井勝子用烏亮的眼睛看着顧爲經,眼神中充滿了渴求。
顧爲經這時候才注意到,勝子小姐的眼瞳不是純黑色的,應是混血的原因,像是深色顏料中摻進去了一點點羣青藍,近距離看時呈現出薰衣草一般的色彩。
“很難說得清楚。”
顧爲經移開了目光,凝神思索。
“如果從學術上細說的話,之所以造成兩個畫家作品給人觀感上的區別,應該是顏料的銳度和色點的組合風格,點滴的差異積小成多造成宏觀上的差別。但是,我其實更覺得用感性上的理解更好。”
“感性上的理解。”
酒井勝子一字一字的重複着顧爲經的話,語氣像是一隻困惑的貓。
“我不太懂。”
“共情——是情緒的基礎,這是我的感悟。”
顧爲經輕聲說道:“一個畫家若想在作品中透露出自身的情感,能做到這一步的基礎便是共情。”
“和作品共情,和題材共情,和這個世界共情。”
“歷史上梵高先生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他繪製著名的《星空》的時候,正住在聖雷米精神療養院接受治療。梵高曾經留下過一句著名的話——爲了藝術,我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由於它,我的理智有一半都崩潰了。”
顧爲經說道:“正是這個原因,就算是平靜的夜空,在梵高先生的精神世界的理解中,也是動盪的,翻卷的,騷動而不安的。”
“但這幅《老教堂》卻不一樣。我相信這位畫家卡洛爾一定不會像梵高一樣被生活所折磨,這位畫家理解中的世界是溫情的,雷雨天也因爲她的共情而變的溫和,溫暖的燭光提供給了人們驅散不安的力量……”
顧爲經回憶着自己畫畫時的感覺。
酒井勝子靜靜的聽着。
在顧爲經爲酒井勝子的認真和努力驚訝的時候,酒井勝子也在驚歎於顧爲經對於情緒的理解。
這種充滿靈性直覺的感性認知,讓她甚至有些自慚形穢。
“而且,我還有一個更好的證據說明這一點。”
顧爲經從自己放在櫃子上的書包中取出自己的IPAD,將平板電腦展開放在桌子上。
“我找到了這家教堂當初留下的教會檔案。”
19世紀,羅馬教廷下發給傳教士們使用的宗教類紙張製品,無論是《聖經》,還是登記簿,都是由意大利佛羅倫薩的老牌造紙廠混合了植物纖維的精品加厚紙張印刷製作,質量很好。
傳教士當年因爲戰爭撤離的時候,這些文件全都被隔潮的油紙包裹,收納在堅固的鐵箱子中,保存的很好,字跡依舊清晰。
但畢竟是上百年的老物件類,爲了防止反覆翻閱造成的損壞,顧爲經從看門人阿萊手中得到這些印刷製品後,就全部用畫廊裡處理書畫作品的掃描儀制作成了PDF電子版。
他點亮IPAD屏幕,調出文件。
“教會記錄。”
酒井勝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有關於卡洛爾女士的消息麼。”
“我總共在文件中找到了三個不同的線索。”
顧爲經找到自己標註好的頁面。
“第一個出現的卡洛爾是一個仰光本地的老太太,她在教堂受洗後,取的洋文教名就是卡洛兒。”
“本地的老奶奶。”
酒井勝子抽了抽鼻子:“我覺得是她的概率不大。”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而且記錄中她受洗時已經59歲了,應該不可能是她。”
“第二個卡洛爾是一個英國商人的妻子,我只在1865年7月份到去年9月份的佈道名單記錄中找到了這個名字。更多的信息就沒有了……我個人覺得,是這位女士的可能性也不大。1865年,雖說莫奈、德加和雷諾阿這些印象派先驅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美術風格,但傳到緬甸,還是太早了一些。”
顧爲經聳聳肩:“真正給我驚喜的是第三個線索,我是在教會檔案中夾雜着一本傳教士日記上,看到的這段描述。”
他說話間,調出了相應的頁面。
【1876年12月19日,距離聖誕節只剩下了一週時間,安德魯神父要我們準備聖禮所用的葡萄酒,這可不好辦。我準備去殖民地總督府問一問,聽說哪裡有從海上運過來的谷飼牛排和冷凍啤酒,不過是供應給高等文官的特供品……】
顧爲經讀到——
【……我離開教會的大門,就遇到了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小姐。她帶着太陽帽,有着雕塑一樣的五官和金紅色的頭髮,真是一個印象深刻的姑娘。有剛剛從教堂告解完的從普利茅斯來的紡織品商人上去搭訕請她喝咖啡。她沒有同意,因爲正她在——“觀察這個世界”。一個不同尋常的答案……】
【12月23日……我又遇見了那個姑娘,我看見她拿着畫板,她難道是個藝術家?一個女性畫家,這就像一個女水手一樣少見……】
【12月26日……我在平安夜的子夜彌撒上唸錯了詞。安德魯神父並沒有生氣,只是在告誡我,我是神的僕人,我想他已經發現了什麼。
這幾天,我常常想起那個有着金色頭髮的姑娘,她可真漂亮。我有些時候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選錯了職業。
如果我沒有上神學院,我一定會嘗試追求她……】
【12月31日……我明知道不該這麼做,卻還像是被魔鬼驅使着一樣,來到了城裡的幾家酒店。我想打聽一下那個女孩,哪怕是知道她的名字,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慰藉。
或許是幸運,或許是懲罰,酒店的工作人員一下子就意識到了我說的姑娘是誰,他似乎和我同病相憐。
那位酒店的領班告訴我,他聽女孩的同伴叫她卡洛爾,而不幸的是,她已經離開了。
“在聖誕節後的第二天,已經登上了一條返回歐洲的遊輪。”領班悵然若失的說道……】
顧爲經望着酒井勝子,語氣中帶着興奮:“勝子,我覺得應該就是傳教士日記裡,這位有着金紅色頭髮的女畫家了。雖然沒有更多的線索,但1876年12月,這本身就是一個大發現!”
“1876年、1876年,這意味着……”
酒井勝子也有些不可置信的念出了這個時間,她激動之下甚至抓住了顧爲經的手。
“她要早於瑪麗·史蒂文森·克薩特。”酒井勝子和顧爲經兩個人雙目對視,幾乎是異口同聲的默契說出了問題的關鍵。
瑪麗·史蒂文森·克薩特,她是印象派大師德加的學生、情人、紅顏知己,以第一位女性印象派大畫家而聞名於世。
瑪麗小姐出生於美國的富裕家庭,他的父親是美國著名的股票經紀人。
她22歲的時候,父親向執着於藝術的女兒下達了忍無可忍的最後通牒——“我寧願你死掉,也不願你當個畫家。”
這位上流社會的小姐依然頂住了父親和社會的壓力,孤身遠赴歐洲,跟隨德加學畫,成爲了近代社會第一位女性的知名藝術家。
她也成了美國短暫的歷史中最重要的畫家之一。
一般來說瑪麗小姐印象派風格的第一張作品是1876年的《藍色扶手椅中的小女孩》,而真正被世人所公認的完全掌握印象派技法的作品是1879年的《莉迪亞在包廂》。
這要比顧爲經所找到的傳教士日記上的時間,晚了三年左右。
三年!
這說明了他們的發現可能能夠更新整個美術史的認知。
早在美國畫家瑪麗之前,就已經有了一位掌握着印象派風格畫風的女畫家。
這足以在專業的藝術圈子裡掀起轟動,這怎能不讓人激動呢?
……
中午的時間過得很快。
大門打開,顧爲經和酒井勝子一起走出了雙人自習間。
“你真的找到了一個了不起的發現。”
酒井勝子的語氣中依舊帶着感嘆。
“是我們。”顧爲經微笑着說道。
“快點,下午要上課了!”
前方自習室的大門猛的打開,之前兩位衣衫不整的野鴛鴦胡亂整理着外套,向着電梯衝去。
“明天繼續。”
男生一邊狂按着電梯按鈕,一邊嬉笑着對女孩說的。
“你混蛋。”
女孩暗暗地啐了一口,狠狠的擰了一下男生的胳膊。
酒井勝子看着兩位“學習”學的衣衫不整的同學,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顧爲經輕輕拉了一下酒井勝子的袖子,微微離那兩位剛剛激烈運動後的情侶,遠了一些。
不過那位男生還是注意到了這邊的動作。
他轉過頭來看到了顧爲經。
他不認識顧爲經,對方比顧爲經小了一兩個年級,自己也不是校園裡的名人。
不過,當他的目光落到身側的酒井勝子身上時,還是被女孩的顏值震了一下。
男生立刻又重新轉過頭,從頭到尾的打量了一邊顧爲經,還在顧爲經上電梯的時候,趁女友不注意,輕輕拍了拍顧爲經的肩膀。
見鬼?
這幅像是籃球課上看到了有人飛身暴扣了一記灌籃後,那種發自內心佩服的“哥們,你真牛逼”的神情是怎麼出現的?
他他媽的是不是腦補錯了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