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誰也不能打進家門
那天是莫磊與周睿在直升飛機爆炸之後去到蓮花村的第二天,那天的天氣不太好,太陽被烏雲籠罩着,發出灰暗髒污的光,顏色像華人社區大門外的垃圾堆被點燃時冒出的香菸。
空氣中瀰漫着溼氣,種種跡象表明大雨將至。王老師一家住在小丘陵的腰上,離吳家莊園極靜,站在2樓可以眺望到廣場以及坡下的十幾戶人家的院落內。平時這個時間,廣場上應該坐着老人與帶着孩子游玩的婦女們,但今天什麼都沒有,整個華人社區都十分平靜,平靜得像是一面隨時可以打碎的鏡子。
一羣人都安靜地坐在王老師家往下200米的寧博遠家中的客廳裡。院子裡一條白色帶斑點的小狗百無聊賴地趴在草坪上,頭放在兩個前爪上,眼睛裡流露出一絲不安。上百平方米的客廳內坐着十幾個人略顯擁擠。王老師的兒子王宇威無精打采地坐在窗邊看着窗外,也許是擔心要下雨了吧。大家都一動不動,影子折射在一塵不染的橡木地板上,壁爐上的時鐘發出清脆的滴答聲。
縣裡來的治安官查爾斯看着時鐘周圍的相框:那是寧博遠16歲的女兒寧粒粒失蹤之前的照片。照片裡的寧粒粒有一頭漂亮的黑色頭髮,臉頰圓潤,笑起來像是一朵盛放的花兒。
將注意力轉回室內,查爾斯盯着寧博遠夫婦看了一會兒,他發現這對夫婦並沒有看他,就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雙腳,自始至終都忽略了查爾斯的存在。他再轉過頭看着王宇威,視線對上了一雙冰冷得像岩石的眼睛。
坐在查爾斯身邊的王宇威個子很高26歲,大概有182釐米,身材粗壯。穿着破舊的牛仔褲與綠色T恤,鬍子亂糟糟的,頭髮散亂,右胳膊上有一個紋身,圖案應該是一個女人,左胳膊上的紋身是一把匕首刺穿了一條毒蛇。查爾斯以前見過王宇威,那是王宇威在上一次進監獄之前,那一次,王宇威帶着人與卡爾卡鎮的本地土著們爭地盤,造成土著的一死三傷。好在那個時候他們還有一位伯尼金律師將事情攪渾成正當防衛,王宇威被判了三年之後方纔出獄。
不過查爾斯並不認爲王宇威能夠在某些事情內擔當大局,畢竟誰都知道,王宇威的腦子不太夠用,有時候會笨到去偷自己根本不需要的東西。當年查爾斯審問他的時候,王宇威爲了回憶某一個細節,憋得臉都變形了還沒想起來,查爾斯在心中感嘆中國人不是說龍生龍鳳生鳳麼?王宇威的父親在年輕的時候可算是叱吒風雲的華人之一,憑一張嘴就能煽動無數華人蔘與各種遊行事件,好在及時收山回社區安心授道解惑,否則不知道能幹出什麼事情來。爲什麼生出的孩子卻是智障一個呢。
所以當與王宇威同一個號倉的犯人莫名其妙地死了兩個人之後,還有犯人舉報說是王宇威暗殺的,對於這一點查爾斯嗤之以鼻,認爲這就是典型的找一個智障型的替罪羊而已。
寧博遠夫婦緊緊依偎在一起,像是抵抗着並不存在的寒冷似的。妻子簡美左手中緊緊抓着一張照片,右手捏成拳頭放在嘴邊像是在保護自己。寧博遠的胳膊摟着自己的妻子的肩膀,45歲的男人幾天之間就蒼老了許多,不曾打理的鬍鬚與頭髮給他增添了幾分憔悴,身邊的妻子看上去比他更爲蒼老一些。
孩子失蹤5天了。按照失蹤人口的案例,要不就是被販賣了,還有一種結果,就是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查爾斯不想將這個結果告訴這對夫妻,雖然希望渺茫,可總比沒有希望好。
對於寧博遠這個人,查爾斯有一種錯綜複雜的情感:寧博遠爲人做派非常傳統,在家裡是絕對的權威,妻子好像只是二等公民。他曾經在波哥大的電業集團工作過很長時間,協助過當時還是波哥大某個派出所的警察隊長的查爾斯對電業集團工人罷工進行過鎮壓。但寧博遠在那件事情之後就態度強硬地辭職回家,安心做一個固執且蠻橫的莊園主。不過這不表示他不愛自己的女兒。過去的六天內,寧博遠與妻子每天都認真打掃着女兒的房間,像平常一樣做好飯等她回來,他們幻想着女兒某時突然出現在門口,喋喋不休地告訴父母這幾天是多麼的驚險。
查爾斯深嘆一口氣,伸手拍了拍王宇威的肩膀,王宇威往後縮了縮,冰冷的眼神瞬間變了,變得像是一條弱小的魚兒感受到了捕食者的存在般的恐慌,查爾斯明白對方眼神的恐慌與寧粒粒的失蹤毫無關係,只是王宇威對警察這個職業的一種天然抗拒。
院子裡的小狗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了客廳,它搖頭晃腦地走到王宇威身邊,王宇威俯下身伸出粗壯結實的手掌,小狗慢慢搖着尾巴走過來,聞了聞他的手指,將鼻子埋進他的手心,還讓他給自己撓耳朵。
“它爲什麼不理我?”查爾斯也附身伸手,語氣有些受傷。
“你把它給嚇着了。”王宇威擡頭看着查爾斯,咧嘴直笑,眼神清澈。
查爾斯笑了笑,站起身對着寧博遠及其他人點點頭,“我先走了,我會安排人手過來這邊的,只是,還是請各位平常出入注意一些。”
“我的女兒……。”簡美站了起來,兩隻手捏着拳放在身體兩側,左手的照片被捏得扭曲。她的眼神呆滯,聲音蒼白,喉嚨裡咔咔作響,像是一口濃痰卡在喉嚨裡。
“我們已經派出了最好的偵探在尋找,寧太太,您等消息吧。”查爾斯有些憂愁地看了看寧博遠,後者正在小心翼翼地摟着妻子的腰,臉部的的肌肉不斷抽搐。
白色的小狗坐了下來,擡頭左顧右盼,尾巴搖動着,眼睛滴溜溜地轉動。王宇威伸出手安慰似的在小狗頭上撫摸。
“我送你吧。”一位同社區的老人也站了起來,對着查爾斯伸伸手。
“我們也回家吧。”滿頭白髮的王老師伸手拍拍兒子的頭,王宇威有些不捨地看了看地上的小狗,也站起身,與父親一起走在查爾斯的身後離開了寧家。
……
等查爾斯與其他人消失在視線裡,一直佝僂着腰的王宇威小心翼翼地攙扶着父親走向自家的小樓。在進入樓道之後,王宇威依舊佝僂着腰,可原本木訥的臉龐變得十分靈動。
“這樣子不好啊,兒子,希望越大打擊就越大。”王老師沒頭沒腦地突然說了一句。天氣悶熱,200米的上坡道走得王老師呼吸粗重。
“爸,看查爾斯的意思,是想等一段時間再說吧。其實寧博遠心裡清楚,寧粒粒能活着回來的希望渺茫。關鍵是簡美,身體本來不好,給她一點希望還能撐得下去,要不……”。
王宇威話沒說完,王老師也沒有去計較自己的兒子直呼別人的名字。兒子看似憨傻可內心精明似鬼,從十七八歲輟學在家之後,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以及華人社區的某些事情,王老師都會與王宇威商量之後再做計較。伊始對於兒子裝傻一事一直都挺彆扭的,只是漸漸也就習慣了。
“你是懷疑這社區內還有人在幫那個沃克斯公司嗎?”
父子倆進到廳內坐下,王老師謝過女傭端來的開水喝了一口,等女傭轉身離開之後,才問兒子。
“不好說。之前與謝君走得挺近的那幾個傢伙,其實以前都有拿過威爾圖蘭的錢的,我也有拿過的,但我是個傻子嘛,圖蘭自然不待見我。”王宇威坐在父親身前,伸手理理亂蓬蓬的短髮。
“這樣子下去,我們這些老鄉個個憂心忡忡,人心就散了,這個社區就保不住了。唉……”。王老師苦惱地靠在沙發上,他突然想起孟家的那個外甥,自從那晚上出現了一下之後便無聲無息,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你不用擔心,至少我知道的就有許多人是不願意離開的。最近這段時間,我會留意那些年輕人的情況,至於老人這邊,爸你得要多與他們聊聊。我想,等莫磊回來,他會有方法的。”
“你這麼信任那個莫磊?”
王宇威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至少能有一點希望不是?再說了,這姓莫的傢伙,是唯一的與這裡的一切沒什麼糾葛的人,他的想法單純,剛開始只是爲了遺產,後來大概是觸及了他的底線便殺了圖蘭,現在恐怕是越陷越深了。”
王老師先點點頭,又搖搖頭,“要是他死了呢?這個年輕人啊,骨子裡血性與戾氣並存,他孤家寡人,就算是能以一敵十,又能怎麼樣?”
“他沒那麼容易死的,這點我對他有信心。他這樣的人,一旦選擇了一條路,就會一定會走到結尾看看。”
王宇威再次摸了摸鼻子,順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大鬍子。
“再說了爸你也別太擔心。這社區內的年輕人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不堪。那些人啊,是十分矛盾的,或者說十分別扭,雖然個個在爭鬥在比較,爭利益比享受,但卻又在心裡設置了底限的,不見得每一個人都見利忘義。再其實個個都貪生怕死,卻又在心底裡有一份血性有一份情誼,只要某些東西一旦被引發,他們也會變成狼。其實這一點,爸你比我清楚,大概中國人都是這樣的吧。”
“我們這裡啊,就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彼此關起門來互相打個你死我活沒關係,但外人打了過來,首先打走外人,纔是首位,然後我們關起門來再打過。”
“何況現在有一個誘因,就是莫磊了,如果莫磊回來了,那即便有些動搖的人,也就吃了定心丸了——一個與我們無關的人都能無視生死來幫助我們,我們自己又有什麼理由出賣自己呢?如果真有這樣的人,我會先去將他殺了。”
王宇威說完,兩隻手在臉上搓了搓,看着父親。
“好吧,但你也要小心點啊最近,出門就帶武器。”
“爸,我帶武器才奇怪呢,我是傻子耶。”王宇威低笑。
窗外,大雨如期而至,豆大的雨滴瞬間鋪天蓋地而來,似乎要將全世界都淹在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