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頊臉上微微抽搐一下,緊攥的拳頭緩緩鬆開。
蕭摩訶字字句句,敲打在他心頭最痛的地方。成爲一個聖明的皇帝,是陳頊多年以來的夢想,而在這亂世之中想要做到這一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一統亂世。
古往今來,開創大統一王朝的帝王都將受到後世的讚揚,比如“祖龍”秦始皇,又比如漢高祖,又比如漢光武,這樣名垂青史的機會,要說陳頊不想要那是不可能的。
而想要統一亂世,就要北伐。
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北伐總是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和阻礙,九年之前江陵之敗,九年之後呂梁之退,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訴陳頊,他積攢了那麼多年的力量,下定了那麼堅決的決心,到頭來卻還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實際上這九年中,整個南陳上下都沒有閒着,一邊舔舐早年侯景之亂和後來韓子高之亂留下的傷口,一邊不斷地向北推進。至少在這九年間,南陳的國力蒸蒸日上,並且終於拿回來了淮南之地,也讓陳頊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但是單單只是這樣的安慰還是遠遠不夠的,收復淮南只能說是收復失地,因爲從春秋戰國時期開始,淮南就一直是傳統意義上的南方土地,按理說這就應該是南朝的地盤,所以拿下淮南並沒有辦法帶給陳頊多少滿足感。
這條北伐的道路纔剛剛開始,卻再一次遭受了呂梁之戰的挫折。
陳頊的目光緩緩在御書房中每一個臉龐上掃過,徐陵重新正襟危坐,吳明徹似乎着急想要說什麼,而裴忌微微擡身緊盯着輿圖,至於蕭摩訶,他至始至終都盯着陳頊。
九年馬不停蹄,到頭來拿到的只有淮南,甚至就連江陵還有川蜀南部都還在北周和西樑手中。陳頊不想推卸責任,他是南陳的皇帝,是下達進攻命令的人,現在的無所收穫主要問題也肯定在他身上。
或許真的如蕭摩訶所說,自己太急躁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陳頊坐回到椅子上,沉聲說道:“卿家所言之‘等’字,到底應該等多久,應該等什麼?”
一直不知道在看什麼的徐陵,此時豁然睜開眼睛,老人瞥了陳頊一眼,雖然還是依舊默不作聲,但是臉上多少流露出一抹難以掩飾的輕鬆神色。
蕭摩訶當即一拱手:“等突厥動手,或者等宇文邕對突厥動手!”
“突厥?”陳頊聲音微微提高,下意識的看向輿圖,這個時候他纔有些尷尬的發現,自己這一張涵蓋了整個南陳以及半邊北周的輿圖上,並沒有一絲一毫突厥人的標註。
畢竟突厥只是一個剛剛興起的草原上民族,而且相對於江南,他們實在是太遙遠了。當陳頊始終都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淮南的時候,根本不會考慮陰山南北的事情。
當然沒有考慮過並不代表着沒有聽說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雖然素來對突厥人沒有什麼好感——畢竟他們來自於草原,和建立北朝的鮮卑人在根本上都是馬背上的民族——但是陳頊還是看過不少關於突厥人的資料和報告。
陳頊知道突厥人很囂張,甚至向來不把北齊和北周看在眼裡。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北齊滅亡了,北周一舉從當年的三線作戰變成現在的兩線作戰,尤其是在淮北全盤接收了北齊潛心經營的防線,用不了太多的軍隊就可以成功抵禦南陳的小規模進攻,這就意味着北周有足夠多的機動兵力。
更何況現在北周的皇帝是宇文邕,這個年少雄主肯定不會允許有人囂張的挑釁自己的尊嚴,另外因爲同出草原,身爲鮮卑人的宇文邕更明白突厥人佔領草原之後對中原產生的威脅,因此相比於南陳,突厥顯然更容易成爲宇文邕的目標。
否則的話,宇文邕就不會在淮北調集大軍將吳明徹逼退之後,又施施然撤軍,而是會直接趁着這個機會撲向淮南。
這應該也算是宇文邕給南朝、給陳頊的一個信號,只要你不閒得無聊跨過淮水打我,我也先不打你,大家相安無事再好不過。
當然這樣沒有任何明文規定的“默契”,陳頊、更或者說是在座的任何人,顯然都不打算遵守,對於南陳來說,一旦北周調集軍隊北上,要是不發動進攻那纔怪呢。
而現在北周針對南陳的佈防主要集中在淮北,因此趁機調動軍隊進攻西樑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可是卿家有沒有考慮過,如果宇文邕輕而易舉的打敗了突厥呢?那麼我們還沒有拿下西樑,就有可能遭遇北周蠻夷的大軍。”陳頊斟酌開口說道。
蕭摩訶怔了一下,旋即擡頭看向陳頊,頓時明白過來。顯然之前呂梁之戰帶給了陳頊太多的陰影。畢竟呂梁之戰的起因就是陳頊看到北周對北齊動兵,認爲有機可乘,纔不顧衆多將領和大臣的反對,催動吳明徹率軍北上,想要和宇文邕“會獵於中原”。
結果誰曾想到吳明徹還沒有拿下徐州(作者按:位於北朝控制下的徐州地區),北齊就煙消雲散,而吳明徹也不得不重新撤退到呂梁。宇文邕的雷霆手段顯然超出了陳頊的預料,因此多少也給陳頊帶來了心頭上的陰影。
伸手在輿圖上一指,蕭摩訶鄭重說道:“陛下,西樑不是北齊,更不是北周,歸根結底這只是一個擁有兩三座城池的傀儡小國,如果沒有北周站在背後,九年之前就已經覆滅在司空的兵鋒之下,根本支撐不到現在,而北周蠻夷雖然軍隊衆多,想要對付突厥也只能採取守勢,且根據現在來看,他們守衛的重點還是在淮北,因此只要我們的動作比宇文邕的動作快······”
原本點在輿圖上的手指猛地合攏,蕭摩訶在西樑的位置上砸了一下:“這一枚插在我們心頭上的釘子,就能拔掉!”
陳頊緩緩擡起頭,似乎已經下定決心:“愛卿有幾分把握?”
吳明徹和裴忌同時看向蕭摩訶,陛下的稱呼已經從“卿家”變成了“愛卿”,這其間蘊含着什麼,自是不言而喻。而徐陵只是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此間的事情與他再無關係。
蕭摩訶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就要看陛下想要什麼樣的勝利了。”
“此話怎講?”陳頊面露疑惑之色。
蕭摩訶當即一拱手:“若是陛下以舉國之力攻西樑一地,想要一場徹頭徹尾的勝利,那臣有十成的把握;如果陛下猶豫不決,既想破西樑,又想打淮北,想左右開弓,那末將一成把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