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棵不怎麼厲害,卻起了一箇中二名字的大樹的日記。
它是誕生在這一片島嶼的第一個生命。
它不知道自己是誰。
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是一棵樹木。
或許是因爲那個孕育自己的神明,希望自己是一棵樹木。
作爲第一個生命,它覺得自己應該很厲害。
所以爲了凸顯自己,它給自己取了一個聽起來就很厲害的名字。
可很快,它就失望了。
它只是一棵樹木。
樹木,就算再強壯,再有力量,也只是一棵樹木。
無法動彈,只能安靜的欣賞一切。
其實這樣也挺好。
它雖然失望,但也挺喜歡看小鳥撲騰,看野獸打滾,看蟲子鳴叫。
可是它周圍什麼都沒有,光禿禿一片。
這時,它忽然有個念頭。
它要讓這裡變得好看。
變得充滿生命。
它也不知道這個念頭從何而來,或許是那位孕育出它的存在親手放置在他體內的殘念,或許是作爲樹木的本能,或許也僅僅是一個念頭。
當然。
也可能是想聽別的樹木呼喚自己那厲害到嚇人的名字。
這個目標與“自己很厲害”不同,是一個可以實現的目標,只是要辛苦一些。
於是。
它努力開花結果。
這個過程很快,因爲他身下的土地在源源不斷的賜予他營養與能量,讓它枝繁葉茂,助它開花結果。
就好像那位安息的神明也在幫助它一樣。
終於。
這片土地,不再光禿禿的了。
他的子孫讓這片土地變得多姿多彩,不知何時,有了蟲子,有了鳥雀,有了野獸。
它安靜的看着這翠綠的森林,感受到無比的滿足。
雖然這些子孫有些不孝順,不願意喊出它那有些羞恥的名字。
雖然那些貪嘴的鳥雀有時會將它從睡夢中啄醒,偷走它的果實,調皮的兔子會在他身上撒尿,然後囂張的一跳一跳的離開。
雖然它還是沒能變得很厲害,只是變得更大了一些。
但。
它看着雲捲雲舒,看着這鳥雀撲騰、野獸打滾的青翠森林。
它覺得,這樣也挺好。
它覺得,自己也不需要很厲害,只要能保護這些子孫,保護這片森林就好了。
它和它的子孫是這片森林的生產者,吸收光照與水分,將那些污泥變成動物們愛吃的水果,而動物們回報給他的則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森林。
但它從沒想過。
會有這麼一天。
自己會安靜看着自己的子孫,成爲黑色的怪物,屠殺那些撲騰的鳥雀,那些喜歡打滾的野獸,將它們絞成肉泥與血水,貪婪的吞噬,發出歡快的笑聲。
黑色如海水,將它圍住。
那些黑色的樹木如同怪物,生長着手臂一般的樹枝,樹葉如同乾枯的手掌,滴着腥紅的鮮血。
樹幹上樹瘤密佈,形成的猙獰面孔在朝他笑。
它看着自己身旁的一棵樹。
它還記得,這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大綠。
而此時,那棵大綠正拼命顫抖,他的樹幹已經通體漆黑,開始生長出瘤子,樹冠上最後的翠綠宛若在和那不斷上涌的黑色戰鬥。
它就像是一個想要阻擋黑色潮水的戰士,與那漆黑的墨色糾纏在一起,守衛着最後的翠綠。
“管理員……父親。”
大綠的樹幹劇烈震動,“我快頂不住了。”
它看着痛苦的大綠,想要哭泣,卻無法做到。
它想要擁抱大綠,告訴他別怕,但卻無法伸出雙臂。
這一刻。
它如此痛恨自己,只是一棵樹木。
一棵不能移動,不怎麼厲害的樹木。
一棵連自己的孩子與家園都無法保護的樹木,甚至無法伸出雙臂,擁抱自己的孩子。
“是我沒用。”它說,“我只是一棵樹,一棵喜歡綠色、喜歡寧靜與生命的樹。”
“孩子們,原諒我。”
“我雖然名字起的厲害。”
“但你們或許不知道,其實我並不厲害。我無法拿起武器,爲你們而戰。”
它甚至都不能流淚。
“父親。”大綠忽然笑了起來,它的根系輕輕握住了那不怎麼厲害的傢伙,輕輕震動,宛若告別。
“你不需要自責。我們都知道,你其實並不厲害。”
“因爲你只是一棵樹。”
“你的厲害,不在於實力,而是在於對生命的熱愛,對森林和綠色的喜歡。沒有您,就沒有我們。”
“父親,謝謝你,賜予我們生命。”
“您其實,很厲害。”
“所以,請允許我用這樣的稱呼對您告別。”
“再見,偉大的超級至尊無敵強者大威天龍波若諸佛·北方孤星·暗影櫻殺·驚鴻天芒·無間地獄之墮·虛幻之人的信仰·被厭惡者的哲學·宇宙萬物的真理·粉碎時空の破壞兇牙·詛咒の墮天使禍……”
聽着這個很厲害的名字。
它本該很高興。
但不知爲何,它的根系卻在微微顫抖。
一股從未出現過的感情充滿了他的身體,酸酸澀澀,連樹枝上那甜美的果子在這一刻都變得酸澀,但他卻無法哭泣。
怎麼回事。
聽孩子呼喚自己這個很厲害的名字,明明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啊。
聽他們說自己其實很厲害,明明是自己的夢想。
可爲什麼自己……
它緊緊握住那纏繞在自己根系上的根鬚。
“大綠,堅持……”
說到一半。
戛然而止。
之前那還顫抖不已的大綠,不知何時忽然停止了顫抖。
那根系變得冰冷而有強壯。
它看向大綠,只見那原本還有綠色殘存的樹冠,在這一刻已經漆黑如墨。
剛纔還緊緊握住自己、顫抖不已的根鬚,這一刻,已經強壯而冰冷,纏繞在自己的根系上,宛若漆黑的鐐銬。
“你爲什麼,沒說完我的名字……”
看着面前那漆黑的古怪樹木,它明白。
大綠也已經消失了。
可自己的名字,都沒說完啊!
“你爲什麼沒說完我的名字!”
“你快把它說完啊!”
“繼續說啊!”
“嘩啦啦!”
它的樹葉因爲悲傷而抖動,那是森林的哭泣。
但。
“咔!”
“咔!”
一時間。
它發達的根系忽然被密密麻麻的根鬚纏繞,原本由他構建,作爲孩子們聊天的通訊網絡,在這一刻,成爲桎梏!
那無數漆黑的樹根將他的根鬚死死鎖住。
它擡頭看着那些漆黑的怪物,卻見那些漆黑的怪物的樹幹上露出森然的獰笑。
與此同時。
無數道陌生而熟悉的聲音,在通訊網絡中冰冷的想起。
“父親。”
“請您屈服吧!”
一股股邪惡的魔力,從那些漆黑的樹根涌向它!
那地底下,來自那位惡魔的惡魔之血,更是瘋狂的要將它拉入黑暗!
它呆呆地看着面前那些怪物。
它們叫自己父親。
可。
可自己的孩子,明明連鳥雀都不捨得傷到。
看着這一片宛若地獄般的漆黑森林,看着那些被絞碎身體的鳥獸,看着那些猙獰笑容的漆黑魔樹。
他纔剛剛品味到的悲傷,忽然變成了另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
如火焰在心中跳動。
如熔漿在胸膛灼燒。
疼痛,讓人瘋狂,讓人想要毀滅一切。
這股情緒,叫做憤怒!
這一刻,這棵誕生於道德之神的血肉精華,只想安心和自己孩子看着風景,哪怕自己的孩子不願意叫自己名字都從未生過氣的道德神樹,陷入了徹底的憤怒。
“爲什麼!”
“爲什麼!!”
“我們只是講道德的樹木而已,爲什麼要摧毀我們!”
“那些孩子,那些鳥獸。”
“還有我的家園。”
“它們有什麼錯!!!”
“只是因爲,我們是沒有力量的樹木嗎?”
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在他的枝葉中奔涌。
那是他對於生命的熱愛,對於森林的熱愛。
那是道德之神參與在他心中,對於一切美好的喜愛。
“你們叫我父親。”
“但。”
“我的孩子,已經被你們殺死了。”
“我明明是第一棵樹,卻總是躲在孩子身後。”
“這一次。”
“你們來啊!!!”
它發出無聲的咆哮,那股力量從他的根系衝出,與那充滿邪惡的惡魔之力衝擊在一起!
這是來自自然的憤怒。
但這股力量。
在那從自己孩子身上、以及從那位地下惡魔傳來的邪惡魔力面前,依舊不堪一擊!
它的根系已經開始變得漆黑,樹幹也開始變得更加粗壯,一個個噁心的樹瘤撐破樹皮,宛若暴漲的肌肉!
碧綠的樹冠,也開始沾染黑色。
宛若有惡魔將它強行拉入深淵!
它忽然明白了。
道德,並不能打退邪惡。
而且。
自己並不厲害。
自己只是一棵熱愛生命、講究道德的樹,僅此而已。
那些魔樹的根系一邊傳來惡魔的力量在扭曲着它,一邊傳來森然的笑聲。
“父親,不要再抵抗了。”
“父親,加入我們,你將會擁有更強悍的力量。”
“父親,墮入黑暗,成爲我們的一員如何?”
將會擁有更強悍的力量?
它忽然笑了。
那股灼熱着它的憤怒,讓它再也沒有平日的溫煦和仁厚,一個瘋狂,甚至邪惡的念頭,在這一刻出現在它的心裡。
它看着那些漆黑的魔樹,試圖掙脫的根系不再躲避,竟然死死握住了那些纏繞自己的漆黑根鬚!
它也不再抗拒那漆黑魔氣的沖刷,而是張開已經變異的根鬚,深深扎入大地,吸收那地穴中的惡魔散發出的力量。
“加入你們,將會有更強大的力量,是嗎?”
它冷笑着看向那些漆黑的魔樹。
“對,父親,您將會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大!”
“父親,你終於想通了!”
“歡迎成爲我們的一員!”
“父親,請接受我們的孝禮。”
“讓我們一起,將這裡變成地獄!”
那些魔樹發出歡呼,甚至將它們剛剛殺死的鳥獸屍體,血淋淋的丟在它的身旁。
它沒有去看那些此時顯得格外甜美的鳥獸的屍體。
而是獰笑着看向那些漆黑的魔樹:“那股力量,能夠讓我撕碎你們嗎,我的孩子?”
這一刻。
看着眼前這棵越來越黑,愈發深邃,宛若墮入深淵的第一棵樹木。
這些魔樹,忽然一片寂靜。
這第一棵誕生在這裡、熱愛生命的樹木,終於被惡魔扭轉,成爲惡魔之樹。
這片小島狂風呼嘯,宛若悲鳴,宛若哭泣。
宛若見證道德的落幕。
它僅剩的理智感受着愈發邪惡的自己,感受着這具讓自己十分厭惡的身體,那搖晃的樹葉發出了笑聲。
今日。
我背叛道德,投入深淵。
我曾是最熱愛生命與平和的古樹,而今日之後,我將會是最強大的魔樹。
我將會在深淵最深處的黑暗中矗立,我的世界不再有道德與光明。
我並不孤單,因爲其他的邪惡之徒與我同行。
但我將會孤單,因爲,我將會絞殺一切與我同行的骯髒生命。
那深淵的最深處,將只有一棵樹矗立。
這是一棵不怎麼厲害,卻起了一箇中二名字的大樹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