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後排,氣氛談不上多熱烈,畢竟陸澤和二哥是第一次見面,多數話題的引導者都是由宋歸遠來擔任。
陳永斌的第一位徒弟在二零一七年四月因胃癌離世,享年四十九歲,這也使樑宏瑞成爲了陳永斌最爲年長的徒弟,身居高位讓五十多歲的樑宏瑞已經半白了頭髮,體型並不臃腫,相反有些瘦挑,看上去比其他五十出頭的男人蒼老一些,不過還是可以依稀從臉龐中看出年輕時,曾屬於他的風華正茂。
他話不多,煙也不勤,車已經開了一個多小時,也只接過了陸澤遞來的第一根菸,而陸澤二人,第三根菸都已經燃燒殆盡。
對於陸澤和宋歸遠的交流,他並不時常參與,對於陸澤在國外拍戲的事,說的最多的話就兩個字,挺好。
並非是他對二人的話題不感興趣,畢竟他也是專業出身,對於國內外行業的差別,他自然也會打心眼裡重視,可歸根到底他和陸澤還十分陌生,就算有師兄弟這份情誼的聯繫,他與陸澤相差整整二十一歲的年齡也產生了不淺的鴻溝。
所以,他只能安靜的傾聽,做一個近乎於透明的司機,只是目光時不時從後視鏡看去,見陸與宋二人談笑,內心也不免有所感嘆。
這些年來陸澤做出來的成績就明晃晃的擺在這兒,即便如今國際影響力不高,但怎麼也要比同期,甚至大部分前輩的名氣要足,不管是實力也好,口碑也罷,都完完全全可以稱之爲國內最拔尖的那麼一小撮代表。
現如今,陸澤也能算是家喻戶曉的一號人物,即便是上了歲數的大爺大媽,多多少少也能聽過他的名字,這要是拍一部國產劇,片酬沒個近億估計是拿不下來,這還是這幾年演員片酬壓縮後給出的價格,要是回到一八年左右,估計一個億都談不攏。
可就是這麼個華夏演員的代表,居然是被逼無奈纔去的國外謀生,資本的施壓以及官方的默許,確實把很多優秀演員逼上了絕路,他不滿,但也無可奈何,娛樂產業註定是一個圓,但演員,編劇,甚至導演都不在這個圓中。
這就是沒有後臺的原因,也就是學院派和草根之間的區別,試想當初陸澤要是華戲出身,早早就拜了名師,乾世嘉還敢拿他換錢麼?
所以樑宏瑞很憤怒,即便他也是派系的受益者,可他還是憤怒,產業需要運轉需要大量的資本,所以官方對於資本的運作放寬了界限,可現如今資本的力量開始逐漸失控,單單娛樂產業的官方部門已經無法掌控全局。
盤根錯節的利益交叉關係,使得所有人都不敢亂動,因爲娛樂是個圓,一旦這個完美的形狀被破壞,娛樂產業面臨的可不是元氣大傷,而是徹徹底底的崩盤。
這對誰都沒好處,即便是圓之外的演員、導演,在崩塌時也是死路一條,一旦回到電視劇,主角一集戲五千塊,電影主角二十萬的年代,再想恢復成如今三五十億票房電影時常出現的盛況,可就難上加難了,畢竟由奢入儉難,觀衆們已經被養叼了。
所以他憤怒,但也無奈,越是身處高位,便越是無奈,無奈到,即使時間退回到二零二零年,對於陸澤的事,讓他再次選擇,他還是會默許。
不過還好,如此一來陸澤也算是因禍得福,非但沒有被埋沒,反而事業走上了國際化,另外,由於榮創集團近幾年的大幅度虧損,院線實力上也有了衰減,現在陸澤要想重新回國拍戲,乾世嘉根本管不了,這正是樑宏瑞想看到的局面。
車輛從順義上高速,一個小時十五分鐘後到達城區,路過陳永斌的住所,緩緩開向人流密集區域,最終在一條衚衕內停車。
陸澤喜歡這種環境,出了衚衕到達主路,便是人來人往車流不息,可一進到衚衕裡,反倒是安靜了下來,一排排的大四合院,一看就是高門大戶,門口放石獅子都不會被認爲是擺譜的那種,門檻足足有半個小腿那麼高,硃紅色大門鋥亮鋥亮的,就倆字,闊氣。
耳邊傳來敲鑼打鼓聲,聲音並不大,需要仔細聽才能聽得見,陸澤正打量着四合院的佈局,樑宏瑞則走到一處院子門口,輕輕釦了兩下門環,一穿着褂子的中年男人打開了門,對樑宏瑞客氣的點了點頭。
“進來吧。”
招呼了一聲,沒等陸澤和宋歸遠跟上去,便自己進了門,陸澤本想一同進去,宋歸遠卻顯的不急不慢,就站在門口,給陸澤遞了顆煙,並先給自己點上。
“那個啥……這兩天你先別住我這兒,我這兒……有點情況。”
倒不是陸澤捨不得那點酒店房錢,一個勁的在宋歸遠家蹭吃蹭喝,只是陸澤一到帝都,但凡老宋知道信兒了,立馬就得打電話讓陸澤過去,陪他好好喝點,外加兩人關係鐵,陸澤也不知道該咋拒絕,也就順了老宋的意。
這次也不例外,老早宋歸遠就跟陸澤約定好了,這次依舊上他家住去,只是不知道爲何,今天他就突然變了卦了,要說老宋嫌他過去住麻煩,那是不可能的,作爲一個閒的屁疼的無業老爺們,他巴不得有人過來陪他玩呢,所以這次臨時變卦,一定是有什麼原因的,只是宋歸遠不說,陸澤也就不問了。
“行。”
“嗯,我家……有點事,我媽有病了,正住我家呢。”
仔細想想,宋歸遠覺得不給個解釋也不好,就算陸澤跟他關係再鐵,這樣也確實挺傷感情的,沒個正經理由,他也怕陸澤瞎琢磨。
“嚴重嗎?”
“身體沒什麼事,就是腦子記不住事兒了,時好時壞的,在常春走丟一回了,我害怕她再出點什麼事兒,就把她和我爸接過來了。”
“行,有什麼事你說話。”
“嗨,能有什麼事兒,就我媽那身子骨,比我還硬實呢,沒事。”
他言語平淡,像是在敘述一件平常的事,但陸澤知道,他內心絕對不會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嘆了口氣,陸澤沒說話,拍了拍宋歸遠的肩膀,見開門的中年男人還等在門口,便熄滅了煙,跟老宋一塊進了院子。
院子裡沒人,正中間栽了一片竹子,被人工溪水環繞着,竹片做的水車緩緩滾動,最終流入一排竹筒,隨着水流慢慢增高,即將溢出竹筒時,竹筒傾斜,將水倒出,拍在下方竹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地面鋪着青磚,應該有些年頭,並不光滑,反而坑坑窪窪的,高跟鞋走在這兒很容易崴腳,就連陸澤穿着皮鞋也得加點小心。
一條黃色的小土狗被拴在竹林邊,見來了陌生人,也沒亂吠,甚至連頭都沒擡起,趴在地上僅僅把眼珠子往上移了移,伸出舌頭點點鼻尖,又重新把目光放在了碗中的吃食上。
“二位請。”
門打開,裡面還有層簾子,男人把簾子掀開,手掌朝着門內伸出,示意兩人進去,這一掀開簾子,敲鑼打鼓的聲兒更響了,房間很昏暗,牆上只有一圈踢腳線高度的低功率壁燈能讓人看清道路。
房間很大,但擺放的物件不多,陸澤第一眼就瞧見了臺子,這是屋裡唯一亮堂的地方,一位女人穿袍帶冠正唱着戲,妝雖然弄了點,但也能看得清面部,年紀應該不大。
臺子正下方擺放了幾張桌子,只有一張桌坐了人,正是陳永斌和樑宏瑞,另外還有一二十來歲的男人站在旁邊伺候着。
“師父。”
“過來坐吧。”
沒什麼好客氣的,兩人落座,小廝給上了茶水,見陸澤沒動,陳永斌抓了些堅果放在陸澤的手心裡,這才讓陸澤動了口。
臺上唱着戲,陳永斌看的認真,自然也就沒人說話,陸澤本身也喜好戲曲,黃梅戲也能聽的出,這曲《贊人間》也曾是他歌單中的一首,這女人一張嘴,就跟黃鸝叫喚似的,那叫一清脆悅耳,瞬間就抓住了陸澤的耳朵,一時間,他也連同陳永斌一起入了神。
反倒是宋歸遠沒什麼興趣,只顧着低頭吃堅果,吃剌嗓子了就喝點茶水漱漱口,見陸澤神態與師傅如出一轍,和樑宏瑞對視一眼,咧了咧嘴,這幫師兄弟裡真願意聽戲壓根沒有,現在總算有一個真願意聽的了,卻沒想到是最小的這位。
曲聽五首,茶飲三杯,瓜果二兩,絃音終了,小廝離開打了燈,就再也沒有回來,燈光柔和,並不刺眼,女人站在臺上沒下去,只是鞠了一躬後,雙手背後對四人微笑。
“去給賞錢。”
陳永斌閉目沒說話,盤着一對已經玉化的大官帽,樑宏瑞輕碰了一下陸澤手臂,從錢包裡拿了一疊錢遞給陸澤。
起身,並未立即給她,反而從錢包裡拿出剛取的三千塊現金,疊在樑宏瑞給的那一疊裡,伸手一塊遞了過去,唱的好,他聽的高興了,肯定也得給點。
“謝陸爺。”
這輩子第一次被人叫爺是從一戲子之口而出,這估計是除了熬日子,真當爺爺之外,最快升輩兒的辦法,她認識自己,陸澤並不奇怪,笑着點點頭,見她雙手合十,將錢夾在掌中,對四人再深鞠一躬,她下臺,陸澤也重新坐了回去。
“我就知道你喜歡。”
最早師徒二人是在進行義務演出時相識,當時便相談甚歡,陸澤喜歡戲曲他自然清楚,見陸澤這麼入神,他也十分高興。
“是,唱的真好,嗓子真脆。”
“這才二十來歲,正是嗓子的好時候,這丫頭要不是出身不好,政審過不了,估計前幾年就能進國家級文工團了。”
“那還真是可惜了。”
“唉,據說她師父唱的更好,那可是真正的角兒,小鳳蝶啊,當年在奧門唱戲時可真是座無虛席,只可惜,後來出了事,沒機會再聽她唱一曲了,話說到這兒……當年帶着小鳳蝶跑江湖的,還是你們呂華人呢。”
“誰啊?”
“都快二十年咯,真名我記不清了,不過諢號好像叫什麼……狐狸之類的。”
陳永斌剛說出口,陸澤立刻就有了印象,當年陸澤年紀雖小,卻沒少聽說過這個人的惡名,往前捯飭二十年,狐狸在呂華的名氣可不比陸澤小,只不過,一個好一個壞罷了。
曲子聽完,自然也就沒有留下去的必要了,給陳永斌披上外套,四人出了門,陳永斌的司機已經在門口候着了。
到了上車的時候,陸澤本意是上樑宏瑞的車,讓他捎自己一段,等到附近酒店門口給他扔下,只是剛打開車門,陳永斌發了話。
“大澤,今晚上哪住去?”
“萬豪,剛訂完房了。”
“退了,來帝都看師父還住外面像什麼話,過來,上我車。”
“師父,要不讓大澤去我那吧。”
樑宏瑞插了嘴,其實是想跟陸澤聊聊,來一場浪漫的秉燭夜談,畢竟在車上二人還有點生疏,現在熟了,他也想多跟陸澤交流交流,只可惜,陳永斌不這麼想,直接一個白眼甩過去,一點不給這個五十來歲的二師兄面子。
“怎麼?你以爲我說的外面不包括你?走,上我車,你師母還盼着你過去看看她呢。”
關上車門,陸澤看了樑宏瑞一眼,他正苦笑着,搖頭放棄了繼續邀請陸澤的打算,其實師徒二人的關係從幾年前就變的不是特別好,雖然他還是孝順,但陳永斌就不吃他那套。
原因就在於陳永斌因爲陸澤的事,想找樑宏瑞給乾世嘉施施壓,卻遭到了樑宏瑞的拒絕,老頭感覺抹不開面了,就一直跟他僵着,現在這話的意思,還是在點兒樑宏瑞當年的事兒呢。
上了車,陳永斌司機的車技要比樑宏瑞好上不少,一杯水放在扶手箱上都不帶撒的那種,特別的穩,老頭從一上車就開始閉眼歇息,不再睜眼講話,畢竟年紀大了,雖然身體還很硬朗,但精神頭確實不如當年了。
“這幾年華夏跟英國的關係不怎麼很好,之前你已經在拍戲了,我就沒跟你說,下回選擇劇本,還有在國外的言行舉止都要考慮好,別給國家丟人,不過我相信這點你不會出問題。”
“我明白師父。”
“嗯,那就好,你人聰明,三觀也正,我想你也幹不出來什麼沒腦子的事兒,不過,話說回來,你在國外也得注意點安全,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給你,封建迷信不可取,就當圖個吉利吧,沒多錢。”
說完,陳永斌從懷裡掏出一翠綠翠綠的物件放在陸澤手裡,這是他四十多年前淘的東西,現在能值兩個錢,但也算不上價值連城,不過這物件當年是送他夫人的,背後的故事很多,這回被他要了回來,又送給了他徒弟,只不過他沒跟陸澤說。
物件被拿在手心裡,陸澤定睛一看,確定是翡翠的,滿綠的冰種,沒有玻璃種那麼嚇人,不過看不見棉,在陽光下非常的透,水頭是真的不錯,方方正正一塊牌子,上面沒有雕刻任何圖案,四圈鑲嵌着老銀,有一種年代的滄桑感。
這種牌子有一個專屬的名字,陸澤知道,所以心中很暖,沒有立刻道謝,只是握在手中,用大拇指輕輕摩擦。
這叫平安無事牌,字面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