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省人民醫院住院部顯得有些詭異的冷清,又寬又長的走廊上瀰漫着一股特有的福爾馬林味道。
林安然聽着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裡迴盪,忽然覺得有一股冷氣從脊樑骨網上冒。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在戰場上,看着自己戰友在懷裡死去,無助而讓人悲傷。
住院部八樓的心胸外科病房外,餘嘉雯和肖遠航的老伴何淑怡摟着肩膀,不停抹着眼角的淚。
看見林安然到了,餘嘉雯扶着何淑怡站了起來,自己撲了上來,一頭伏在林安然的肩膀上放聲痛哭。
林安然輕輕拍着她柔軟的肩膀,安慰道:“傻丫頭別哭了,肖老現在什麼情況?”
一提到病情,餘嘉雯哭得更厲害了,值班的護士聞聲而來,叮囑她小聲點,免得影響別的病人休息。
等護士走了,林安然問何淑怡:“何教授,肖老怎麼了?”
何淑怡搖搖頭,噙着淚說:“老頭子不行了,他要見你。”
林安然點點頭,問餘嘉雯:“你媽媽呢?”
餘嘉雯說:“我剛通知她,正往這裡趕。”
林安然說:“怎麼現在才把事情告訴我?”
餘嘉雯轉身看了看何淑怡,後者解釋道:“不要怪嘉雯,她是下午才知道,馬上就飛過來了。老頭子早就查出骨癌了,只是一直不讓我告訴你們。幾天前病情忽然惡化,現在不行了才讓我叫嘉雯和白瑜回來,剛纔他一個勁要見你,我讓嘉雯打電話通知你,對不起,實在冒昧了。”
林安然忙道:“何教授,你這是什麼話。我和肖老是忘年之交,如果早知道這事,應該早就過來看看了。”
何淑怡指指病房道:“你進去見他一面吧。”
林安然輕手輕腳進了病房,見這是一見單間,肖遠航是專家,待遇自然不會差。走到牀邊,肖遠航雙目緊閉,臉色灰敗,皮膚像是蒙上了一層鐵鏽。
林安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到肖遠航,老頭子還是一副精神矍鑠的模樣,現如今幾個月過去,就變成這般樣子,不由暗歎命運無常。
“肖老,我是林安然,來看您來了。”林安然輕叫一聲。
肖遠航似乎聽到了林安然的聲音,眉毛動了一下,繼而慢慢睜開雙眼。
“是安然啊?”老頭子艱難擠出一絲微笑,手指頭動了動,像在指着前面的椅子:“你坐,別站着……”
似乎每一句話都費了很大的勁,說完,肖遠航喘了幾口氣,這纔有力氣往下繼續說:“我是不行了……”
林安然安慰道:“肖老別這麼說,別想太多,安心養病。”
肖遠航忽然道:“我不是怕死。昨晚我想了好多,自從有這病之後,我就不停在思考。回想我這過往一生……到底做了什麼,做錯了什麼,做對了什麼……”
林安然道:“肖老,您一生都在搞學問,桃李滿天下,技術創新也不少,是個讓人尊敬的老專家。”
肖遠航臉色翻起一片潮紅,笑了笑道:“安然,你以前很少說這種馬屁話的嘛,今天怎麼了?哄我開心?我說過,我不怕死。”
他話鋒一轉,又道:“我只是有幾件遺憾的事情。一件事這輩子對不起我的老同學、老朋友,沒把他女兒照顧好。”
林安然明白肖遠航這是在說餘嘉雯的母親冼白瑜。
肖遠航停了一下,吸了幾口氣,又道:“還有一件事就是當年去你們濱海幫金星集團搞自主研發,結果半途而廢。”
他眼皮子動了動,眼珠子轉向牀頭櫃。
“打開第一個抽屜。”
林安然依言而行,拉開了第一層抽屜,見裡頭都是滿滿的一本本裝訂好的資料。
肖遠航說:“雖然和金星集團解約了,但是我一直都在原有基礎上進行改良,這是改良過的發動機設計資料,有機會你交給金星集團的研發部吧。”
林安然點點頭,心裡有些發酸,肖遠航是自己請到濱海去的,可惜最後沒有完全發揮他的作用,合約一到期,劉大同急功近利,加上爲了劉小建藍灣公司的利益,終止了和肖老的合作。
“還有一件事……”
林安然道:“肖老你說,如果能幫上忙,我責無旁貸。”
肖遠航目光裡有些亮晶晶的東西,似乎在用一種懇求的口氣道:“嘉雯這丫頭至今沒有歸宿,我心裡知道……知道他喜歡你,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後好好照顧她?”
林安然心頭微微一震,這顯然是託付終身的態勢,可是感情這東西一向是自己最謹慎的方面,怎能輕易答應?但是不答應,又不忍拒絕面前這個已經油盡燈枯的老人。
見林安然臉上泛起一絲猶豫,肖遠航勉強地笑了笑,說:“如果不願意,就別勉強,其實只要你幫我照顧好她就行,至於倆人之間的感情,誰也不能勉強。”
林安然點頭道:“放心,就算你不囑託我,嘉雯我也一定會好好照顧,不讓她受委屈。”
肖遠航這才放心,鬆了口氣,眼皮子又慢慢閉上。
門口忽然有人在低聲交談什麼,林安然看了看已經再次閉上眼的肖遠航,又輕手輕腳走出病房門口。
何淑怡站在走廊,正和一個人低聲說着什麼。
待林安然看清來人,既有些意外,似乎又在預料之中。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南海省常務副省長趙奎,肖遠航曾經的得意弟子。
林安然猜到是何淑怡悄悄通知的趙奎,當年肖遠航被下放之時,當過趙奎的老師,在學習和生活上幫過他不少忙,倆人亦師亦友,還摻雜着一些類似父子的情分在裡頭。
“趙副省長,您來了?”林安然主動打了招呼,又道:“肖老精神還行,你要不要去見見他?”
趙奎似乎有些猶豫,轉而看向何淑怡。何淑怡知道他擔心自己刺激到肖遠航,便說:“老頭子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小趙你去看看他吧。唉,你們倆啊……”
趙奎眼泛淚光,默不作聲地進了病房。
肖遠航此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彷彿靈魂隨時會脫殼而去。從病情惡化到住進醫院,每一天他都在這種恍恍惚惚之中渡過,偶爾閉上眼睛,往事就一幕幕像放電影一樣在眼前劃過,喉嚨中始終瀰漫着一股鐵鏽似的味道,像是死亡的味道。
趙奎輕輕叫了幾聲,他這纔像個被人從水中拖起來的溺水者一樣,艱難地睜開眼。
看到趙奎,肖遠航內心先是涌起一股憤怒和厭惡,然而這種感覺只維持了短短的幾秒鐘,倆人過往的恩怨在此時此刻就像吹在空氣中的菸圈,忽然被風一吹,眨眼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都要死了,還有什麼可恨的?都要死了,還有什麼放不開的?
“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目光看着天花板,說:“你來了?”
趙奎已經多年沒有哭過,可是此刻心裡卻酸得不行,望着面前躺在牀上的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想起自己當年爲了前程而辜負的這位不是父親而勝似父親的恩師,一種無盡的內疚涌上心頭。
“老師……我來了”他膝蓋發軟,那些愧疚如同壓在肩上的千斤擔子,讓他膝蓋一軟,人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老師,對不起!”
肖遠航卻笑了,道:“起來吧,有什麼對不起的?你對不起的又不是我。趕緊起來吧,堂堂省政府的常務副省長這麼又哭又跪的,讓人看到了,不好。”
他的寬容讓趙奎更是難過,眼淚一滴滴砸在地上,說:“當年……”
肖遠航卻馬上打斷他,說:“當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恨你都恨了三十年了,也沒有什麼好恨的了,我恨得也累了,其實說是恨你,倒不如說是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沒有把老朋友的臨終囑託辦好,沒把他女兒照顧好。”
趙奎無言以對,只有不停抽泣。
肖遠航指指門外,說:“嘉雯的身世,你知道了吧。”
趙奎點點頭,抹了把淚,說:“知道了。”
肖遠航說:“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嘉雯是你女兒,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將來怎麼處理這段關係,就看你自己了。你現在貴爲常務副省長,看起來位高權重,可是趙奎啊,我要同你說一句真心話,一個男人,活着就要有責任感,連責任感都沒有,連自己的過錯都不敢承擔,你要在官場上說自己多麼的成功,簡直就是個笑話,即便你騙了天下所有人,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也騙不過自己的內心。”
他說得太長,又說得太急,彷彿耗盡了身體裡的氣力,不斷咳嗽起來。
趙奎趕緊扶起肖遠航,將枕頭墊高些許,讓他靠在上面舒服一些。
“老師您放心,我已經交代醫院了,要用最好的藥,用最好的醫生來治你,你一定會沒事。”
肖遠航咳嗽完,臉色比剛纔更紅了,似乎紅光滿面,他笑了笑道:“你我都是黨員,講的是唯物辯證主義,說的是實事求是,我是什麼病,到了什麼程度,我自己還不知道?別騙自己了,其實死也沒什麼可怕的,壽則多辱……”
說到此處,又咳嗽了幾聲,拿起紙巾一擦,看到紙巾上都是血,悽然一笑道:“醫生說,我這癌細胞都擴散到胸部來了……”
剛說罷,雙眼向上翻去,盡是眼白,人瞬間就昏厥過去。
“醫生”
趙奎站起身,飛奔出病房,衝着值班臺大喊:“來人!快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