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態05
董朔夜在連續四天跟蘇瑜出去約飯之後, 蘇瑜終於發現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不對啊,這也不是公休慶典,你怎麼這麼長時間沒去上班?”
他們在吃冰淇淋火鍋, 董朔夜不愛吃這些甜的, 自己叫外賣點了一份涼麪, 自己慢悠悠地吃着。
“我停職調查了啊。”董朔夜瞥了一眼一臉震驚的蘇瑜, 勾起嘴角笑了笑。
“我服了你了, 大哥,你被停職調查這麼大的事不說,反而跟我跑出來天天胡吃海塞?”蘇瑜追問道, “爲什麼啊?”
他立刻想到了某種可能性:“不是吧,是嫂子接手的那個名畫案?你也太慘了吧, 總務處查不出來要被問責, 查得出來也要被問責??”
“哪那麼簡單。”董朔夜慢悠悠地說, “你不用管,不過你最近兩年就別往七處、九處這邊考了, 進去了小心被扒得骨頭都不剩。”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又在騙我?”蘇瑜記仇,舊事重提他們高中時的事,“高一時十一班班花我們都想追,你當時提醒我那班花前任無數欺騙感情,我就沒去, 結果你把人泡上手了, 泡完還不夠, 兩週就甩, 惹得人家姑娘天天跑我們這層哭, 你和夏燃就在我和負二隔壁班,我可記得一清二楚。”
“我那不是幫你探路麼?也就談了兩個星期, 那女生的確不怎麼樣,算是幫你趟了個雷。”董朔夜說。
“你放屁!我再信你我就是狗。”蘇瑜說完,往嘴裡塞了個冰淇淋球。
過了一會兒,蘇瑜又湊過來問他,“真的啊?我對你們這些事情不清楚,可我爸媽還要開醫院呢,你再跟我說說?”
董朔夜沉吟一會兒後,說:“我說不好,只是感覺上面有大動作,你如果爲伯父伯母考慮,那麼近了兩年內儘量把家裡的事業往舊中東分部、舊北非之類的地方去,星城和舊北美不要呆了。我現在沒具體的信息,但是不過三五個月,風向自然就會出來。”
看他神色語氣這麼認真,蘇瑜也被唬住了——從小到大,董朔夜永遠是發小裡最具有真知灼見的那一個,高中無聊,他連哪些老師在談戀愛、哪些老師關係不合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每次蘇瑜都覺得他在瞎編,但是往往都是真的。
在大院裡的時候,他們這幫人壞事也沒少幹,最聰明的是董朔夜和傅落銀,不過董朔夜屬於洞察全局卻不參與的那種,傅落銀纔是知行合一的實踐者——小到用沙子去堵排擠他們新來實習班主任的年級主任的車;大到聽到班裡女生被體訓老師性騷擾後,帶人把人關在訓練室一頓狠揍——他每週選三天隨機揍人,那體訓老師不敢上報年級組,一直到他們畢業都沒查出是誰揍了人。
“那我……我去問問負二?他會不會不好說?”蘇瑜撓了撓頭,隨後想起來了。傅落銀家裡把他安插去七處科研所也花了大功夫,之前不是一個派系的,傅落銀新官上任,其實也很難查到什麼動向。
蘇瑜想了想:“算了,他自己估計也挺忙,我們提醒提醒他吧。”
“你今天約了他出來了嗎?”董朔夜問。
蘇瑜攤手:“打了電話,他在家吃飯,晚上也出不來,說要補覺。我媽說最近七處議案要上報了,又快是年底,負二今年過年估計都回不成家,得在科研基地忙。”
“也是辛苦。”董朔夜搖頭笑了笑。“不過我最近閒下來了,倒是可以分出精力幫他查他哥的案子。”
蘇瑜瞪大眼睛:“你停職了查案還要自己來啊?那不是很辛苦?”
沒了總務處的偵查科技和人力,一個人要負責下去,聽上去會是一個無限期停滯的結果。
服務員過來上芋圓奶油包,董朔夜把自己的那份推過去給了蘇瑜:“或者換個說法,查這個案子,停職期間調查是最沒有風險的。”
“爲什麼?”蘇瑜完全暈了。
董朔夜又笑:“告訴你你也不懂,快吃,要化了。”
蘇瑜吃了一大堆,最後把董朔夜剩下來一半的涼麪也吃掉了,整個人凍得瑟瑟發抖,但是依然堅持不懈地吃到了最後。
董朔夜開車送他回家,隨後去了一場總務處。
他被停職調查如今,總務處卻沒人敢怠慢他——只是停職,而不是撤職,董朔夜短短几年坐上二把手的位置,許多人都默默達成了共識:這個人不好惹,以後也不能輕易得罪。
他去了檔案處,檔案負責人對他一笑:“副科長,過來取檔案啊?”
“嗯,還是我上次調用過的那一批,我要用幾天。”董朔夜說。
檔案員操縱機器滑桿,手忙腳亂地去翻,董朔夜平靜地說:“z星號23321129,左第四排B字櫃從左往右第三個。”
檔案員儘管已經習慣了他這種令人驚詫的記憶力,但還是不由得汗顏)理論上來說,董朔夜看過一遍檔案就能全部記住,又何必再來取一遍。
不過檔案員也只是腹誹一下,他按照董朔夜說的找出那份資料,交給他。
董朔夜拿着檔案去了辦公室。
楚時寒的案子檔案由傅老將軍親手封存的,九處一份,警務總處備份一份,他拿到手的就是這份備份。
早在上個月他就看過了一遍,而後去了一趟傅家拿了當時調查的遺物,所有數據和案情紀錄他和傅落銀都覈對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連驗屍報告,他也去拿給蘇瑜看過,蘇瑜說沒有任何問題。
楚時寒的致命傷是肺部被刺中導致的開放性氣胸以及心臟破裂,鬥毆者持刀往死裡捅,人不到五秒就喪失了任何行動力。傷口狀態和鬥毆者提供的兇器也是吻合的。
但是這其中一定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因爲傅凱直接終止了調查。
傅凱阻攔傅落銀調查,不肯把這一點告訴他們,然而今天,董朔夜找出了那個似是而非的點。
他翻到檔案的“死者社會關係調查”那一頁,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隨後他打電話給傅落銀:“喂,負二?有時間出來一趟嗎?或者我過來找你也行。”
傅落銀另一邊剛從傅家出來,打算回家摟着林水程好好睡一覺,但是林水程不在家。
他給首長餵了貓糧,剛洗完澡,問他:“什麼事?我在星大這邊的房子,你直接過來吧。”
董朔夜簡短地說:“好。”
他們兩人在這方面有某種默契——他們這樣的身份,手機是最容易被監聽的。傅落銀這個案子雖然不算在秘密調查,但是時刻提高警惕總沒有錯。
董朔夜上門了,傅落銀給自己弄了一盤蛋炒飯,順手給他也盛了一碗:“來吃,今天林水程不在家,我做的手藝沒他好。”
董朔夜笑:“你這個狀態是直接步入婚後老年生活了啊負二,這次玩真的?”
傅落銀:“你少給我扯這些有的沒的,說正事,有什麼發現?”
董朔夜:“檔案不能帶出來,我拍了發你手機上你看看。真好,還有蛋炒飯能吃,蘇瑜那隻饕餮,不好好吃正餐非要吃冰淇淋,完了沒飽還跟我搶外賣吃。”
他低頭吃飯,傅落銀翻動着那張楚時寒的社會調查關係表,沉默着思索了一會兒。
楚時寒的調查資料他也看過很多遍,這份社會關係調查,他也看過很多遍。
涉及案件的社會調查會特別詳細,詳細到每個人的職業家庭與死者關係以及案發時的不在場證明,這份資料本來由傅凱一手操辦,只會更細緻而不是簡略。
傅落銀看了一遍,沒發現任何疑點:“有什麼問題嗎?”
董朔夜一邊吃蛋炒飯一邊觀察蹲在窗簾下鬼鬼祟祟打量他的首長,拿筷子指了指:“你是被愛情衝暈了頭腦了嗎負二?這個疑點還是嫂子給我提供的靈感。”
“林水程?”傅落銀皺起眉頭,“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董朔夜沒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
傅落銀忽而明白了什麼,他垂下眼,視線下滑到“楊之爲”三個字上。
這三個字就在楚時寒的社會調查關係中的第三欄,是他曾有的師生和社會活動關係。
【師生關係:楊之爲(本科及碩士導師)後附楊之爲詳細資料及實驗室學生資料】
【實驗室同學:樊鋒(室友,家庭關係及社會關係調查如下),裴睿(同學,曾合作項目如下,家庭關係及個人資料如下)……】
“楊之爲。”傅落銀喃喃地說,“林水程也是楊之爲的學生,他念本科的時候我哥應該大四畢業,剛讀碩士。時間對得上,他們或許認識。”
但是林水程的名字沒有出現在這份調查關係上。
甚至傅落銀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小情人甚至可能和自己的哥哥認識?”
他和楚時寒的關係並不像和楚靜姝好或者傅凱那樣僵硬。
他小學到初中對這個哥哥沒有很深的印象,他每年來回跑,能夠短暫地和楚時寒相處一個寒假或者暑假,楚時寒很溫柔,知道他個性獨立,也彷彿意識到了這個家對傅落銀缺失的那部分關愛。他知道男孩子大了也不好管,更會有自己的防範領域不允許人靠近,但他每次都會自來熟地跟他說一些話,分享一下生活中的小事,或者不定期地打錢給他,像一個嘮叨的兄長,問他的生活。
他們差三歲,沒有正常兄弟那樣一起在爹媽關照下共同長大的童年,但是楚時寒依然毫無保留地向他敞開心扉。
傅落銀叛逆得最厲害的時候就是高三,因爲和夏燃戀愛的關係決定了之後的志願走向,爲此和傅凱吵得不可開交。
楚時寒那時候剛上大學,從中斡旋不少,傅落銀出發去第八區的前一天晚上,楚時寒特意請了假回來送他,追着他往他兜裡塞了一張卡——那是楚時寒大學以來攢下的所有零花錢。
時至今日傅落銀仍然記得那天晚上的對話。
他說:“你把錢都給我了,你怎麼辦?雖然你是我哥,這個錢我不要。你也要談戀愛的。”
“我是你哥,我的錢就是你的,我也還沒對象。”楚時寒看着他笑,“一去兩年呢,爸他也不准我們去看你,你有空買點零食給自己加餐。還有出來分配的事,考慮一下星大江南分部或者聯盟國防大學江南分部嗎?哥在那裡可以罩你啊。”
他說:“到時候看。”
他那時候已經決定陪夏燃留在星城,但是他沒有說,走出去好幾步後,有些僵硬地回頭,發現楚時寒還等在那裡。
那天也只有他來送他。楚靜姝在外地辦藝術展,而傅凱和傅落銀幾乎斷絕父子關係,兩邊彼此都不想看見對方,自然沒來。
他其實不在乎有沒有人來送他,即使有,他也打算好一去不回頭,但是這時候猶豫了一下,回頭衝楚時寒揮了揮手:“……我以後也會罩你的,哥。”
傅落銀在第八區兩年,出來接手傅氏軍工科技,又是幾乎音訊滅絕的三年基地生活,他之後見到楚時寒的次數屈指可數。楚時寒做科研,他忙工作,時間總是錯開,只是楚時寒還是會給他發信息,給他分享一下生活,提醒他注意身體。
隨後就是楚時寒的死。
時至今日,傅落銀對於他親哥哥的死,並沒有很多的感觸,只是沒有實感。
楚時寒對於他來說是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人物和符號,和他長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中。
他成爲他的哥哥,讓另一個世界的光芒短暫照耀了一下他,他感念,卻並不會沉溺於此而生出什麼奇怪的期待。因爲他和楚時寒之間的鴻溝已經從小時候就劃開了——一邊是楚時寒衆星捧月的世界,另一邊是他無數個坐在傅凱空蕩蕩的辦公室,在遙遠的異鄉拿壓縮餅乾對付晚飯的日夜。
沒有恨意和不滿,他只是清楚地知道,這鴻溝存在,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任何改變的想法,而楚時寒一直在努力填補這道鴻溝。
楚時寒會跟他分享楚靜姝燉的銀耳湯圖片,告訴他等他冬天回來一起吃。也會告訴他,家裡的牀鋪好了,牆紙裝潢可能要動一下,問他有沒有計劃裝修自己的房間。
即使楚時寒溫暖細心如此,但是他也不會注意到,他是唯一一個在家中擁有加餐待遇的人。傅落銀從沒吃過楚靜姝親手做的一口飯菜。
傅落銀的房間比旅館還乾淨,桌椅牀鋪和空蕩蕩的衣櫃永遠沒有人氣。傅落銀在蘇瑜家過夜都比在自己家過夜多。
兩年前的那個秋夜,一個電話打進基地通知他時,他依然沒有實感。
楚靜姝崩潰暈倒進醫院,傅凱一度不吃不喝,他反而成了最冷靜的那一個。
他去看了看楚時寒,摸了摸那張和自己無比相似的、冰涼的面孔,替他安置墓地——楚時寒同時是傅家B4計劃的領頭人,更涉及多種機密,必須秘不發喪,時至今日,知道楚時寒死訊的只有內部人員。
在別人眼中,或許會認爲傅家大少去執行機密任務了。
只是下葬那天,傅落銀在重重警衛開路下去他墳前獻花——
大雨傾盆,他撐着一把黑傘,吃了抗敏藥,爲他獻了一束鈴蘭。
他把懷裡一張卡塞在香爐底下,不顧雨水沾溼他的風衣衣襬。
傅落銀忽而就想起了他離家前往第八軍區的那個夜晚。
和他共享一副面容的溫柔的人追着他,像他小時候拼盡全力追着家人的溫暖一樣。
他們是兄弟,是光與影,極端相似又極爲不同的兩面。
他想起楚時寒說:“哥罩你。”想起那麼多條帶着微微試探和示好的訊息,想起楚時寒在溫室中經歷的一切,他在那時候明白了,楚時寒未必不羨慕他的生活,他的自由、叛逆與任性,就如同他羨慕他一樣。
“檔案裡沒有提到林水程,有可能是因爲關係太遠而被省略了。畢竟一個本科一個碩士,雖然在同一個實驗室,關係遠也有可能。”董朔夜把飯碗往旁邊一推,“但是按照這份調查的詳細程度,至少也應該提一提嫂子的名字。”
傅落銀皺起眉:“林水程和我哥有重疊的生活軌跡嗎?”
“目前沒有,我查過,每年楊之爲都會帶學生去參加峰會或者外出活動,但是沒有查到他們兩人的共同記錄,說不定是年級跨得太大,真不熟。”董朔夜說,“這是第一個疑點,還不能確認。之後我們可以給嫂子打個電話確認;其二,這份檔案裡缺失了一點信息,那就是戀愛關係。”
“戀愛關係?”傅落銀一怔。
報告裡的確沒有提到戀愛關係,傅落銀沉吟片刻後:“我沒有聽說我哥談過對象什麼的,但是我和他接觸不多,如果有,應該是能調查出來的。”
“這也只是一個懷疑。”董朔夜說,“你哥我們不熟,但是一個人活了二十五年,多少都會有一個或幾個發展過的曖昧關係,但是這份調查中一句都沒提到。我對比一下,去年我們總務處偵查的一起殺人案,被害者幼兒園拉過手跳舞的同學都被我們找了出來,但是楚時寒的檔案裡缺失了任何相關的紀錄,我認爲有問題。我們總務處得到的檔案是不完全的甚至是被僞造過的。”
傅落銀說:“你等一下,我給我爸打個電話。”
電話很快撥通,傅凱的聲音出現在另一邊:“什麼事?”
“爸,我哥談過對象嗎?”傅落銀說,“從小學到大學的,你知道的都說說。”
“我想想……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麼?”傅凱在另一邊問。
傅落銀說:“就問問。”
“胡鬧!叫你別再瞎攪和!你以爲你哥是你,從初中就開始早戀!”傅凱說,“我掛了,你什麼時候回家過夜?”
傅落銀含糊不清地敷衍過去了:“再看,掛了啊。”
董朔夜低聲說:“看來難辦。”
傅落銀聳聳肩:“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搪塞我,老頭子鬼精得很,他一直都不想我繼續查。”
董朔夜提議:“那給嫂子打個電話?”
傅落銀正要低頭翻林水程的號碼,另一邊董朔夜已經對他晃了晃手機屏幕,顯示電話已經撥了過去:“我來打吧,你別嚇着嫂子,我這個號撥過去直接歸屬總務處。”
傅落銀想了想:“也行。他平常也不接我電話。”
林水程很快接了電話:“喂?”
“林水程,有個問題要調查一下你,請配合總務處的調查。”董朔夜問對面,“你認識一個,叫楚時寒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