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沒有朝臣再提及此案,這些生活在天子腳下的長安權貴們擁有着超乎常人的政治敏感性,既然有皇帝強力壓制,那就說明此事與皇帝脫不了干係,但誰都不會傻到去當面跟皇帝“較真”的程度——畢竟,這與朝臣的利益無關。
無非就是李輔國這些太監死於非命。
無非就是太上皇的權威因此受到戕害。
無非就是皇太子李豫因此鬧得有些狼狽。
僅此而已。
皇帝也知道羣臣會有所猜疑,但對於皇帝來說,羣臣的態度並不重要,他看重的是天下百姓的口碑——民間的譭譽對於躊躇滿志當一個不亞於老皇帝李隆基的千古名君的李亨來說,纔是最重要的。
孔晟剛剛進入宣政殿,意外地發現了一個老熟人——回紇太子葉護。當日在洛陽城外,孔晟獨力與數百回紇騎兵拼殺,神勇無敵之勢至今讓回紇人聞風喪膽,讓葉護銘記難忘。
孔晟白馬亮甲方天畫戟縱橫馳騁的神威無敵,給崇尚強者的回紇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儘管葉護打心眼裡有些瞧不起大唐將領,認爲很多唐將貪圖享樂、不堪一擊,但對於孔晟,卻是讚不絕口滿懷敬畏。
今日是皇帝冊封葉護爲忠義王的特殊時刻。
回紇人率五萬鐵騎進入中原幫助唐朝平叛,立下赫赫戰功,功不可沒。爲了兌現諾言,同時也是爲了進一步籠絡回紇人繼續助戰,皇帝自然不可能吝惜爵位封賞。
葉護眼見孔晟進殿,滿臉堆笑地主動上前躬身一禮:“葉護見過大將軍!大將軍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葉護與孔晟算是不打不相識。雖然孔晟對貪婪的回紇人沒有什麼好印象,但伸手不打笑臉人,葉護主動問候,他自然不能冷臉相對。
“葉護太子安好!”孔晟抱拳回禮。
葉護朗聲大笑,他嘶啞粗狂的嗓門在大殿中迴盪着,很是刺耳,周遭不少朝臣暗暗皺眉,心道這異族蠻夷就是不懂禮數,這朝會之上,皇帝即將駕臨,豈能大聲喧譁?
“大將軍掌禁軍和神龍衛,神威無敵,是大唐第一條英雄好漢,葉護仰慕之極!”葉護的話固然有諂媚討好的成分,但多半是出自真誠的。
只是他這番話引起了不少朝中武將的不爽。
心道孔晟算哪門子大唐第一條好漢?一個弱冠之年的少年郎,不過是有把子蠻力加上運氣好,仗着點戰功又蒙皇帝寵信,如今卻是一步登天……哼!
孔晟微微一笑:“太子過獎,孔某實在不敢當。”
這所謂天下第一條英雄好漢的虛名,孔晟不熱衷,也是萬萬不會生受的。要是戴上這頂帽子,實質性的好處沒有半點,卻會變成衆矢之的。
葉護大笑:“葉護絕非吹捧,大將軍文才斐然、武功蓋世,堪稱大唐皇帝陛下麾下的第一猛將,絕對無人可及!我們回紇人仰慕的就是大將軍這種英雄人物!”
孔晟見葉護越說越離譜,眼角的餘光發現周遭朝臣投來的各種冷眼,就皺了皺眉,微微頷首,然後走向了自己的班次,不再跟葉護寒暄下去。如果繼續下去,還不知道葉護要說出什麼更離譜的話來。
在葉護看來是吹捧,是討好,但對於孔晟來說,這無異於被推在風口浪尖上引人猜忌。
“陛下駕到!”一個尖細嘶啞的嗓音傳來,衆臣面色一肅,一起拜了下去:“臣等拜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孔晟拜了下去,發現陪伴皇帝參加朝會的司禮太監依舊是魚朝恩,眉頭便緊促起來,心內很不滿。
他心道皇帝是不是腦子裡進水了,十王宅慘案還未完全平息,魚朝恩犯下如此滔天罪孽,你即便出於各種顧忌要暫時保全他,不殺也就罷了——但至少應該將此獠打入冷宮,削減他的權力,如今還讓此人陪侍身側,無疑是一種縱容啊。
羣臣會怎麼看?
別看魚朝恩這兩日誠惶誠恐,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表示悔過,但時間長了,他必然故態復萌。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所謂狗改不了****,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孔晟向魚朝恩投過冷厲的一瞥。魚朝恩察覺到從丹墀下傳過來的鋒銳的目光注視,故作沒有看到,猶自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
魚朝恩不是不怕,皇帝昨日將他喚入殿中,雖然沒有直接捅破那層窗戶紙,只是某種警告和暗示,但魚朝恩當時還是冷汗直流心驚膽戰,伏地痛哭流涕再三求饒。他非常明白,既然皇帝已經洞察了他所做的一切,那就無可狡辯,而這樣的罪行足夠凌遲他好幾遍了。
不成想,皇帝卻保全了他。非但沒有處理他,還動用皇帝強權直接將此事生生壓制下去,這讓魚朝恩意識到,自己真正的價值到底在什麼地方——他就是皇帝的一條忠狗,只要對皇帝忠誠不二,哪怕是做點惡,皇帝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他越加對皇帝忠心耿耿,因爲十王宅慘案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會漸漸衝抵。
皇帝依然會用他。
而只要他依舊佔據內侍省監的高位,出入在皇帝身側,哪怕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略有下降,但對於魚朝恩來說,其實是無關緊要的。皇帝怎麼想的,別人不知,外界只看表象。
所以,魚朝恩依舊是魚朝恩,首屈一指權勢沖天的大太監頭子,內宮第一權監。誰不服,那就來試試看。
皇帝環視衆臣,淡淡道:“回紇太子葉護可在?”
葉護出班行了一個回紇人的禮節:“臣葉護,拜見大唐皇帝陛下!”
皇帝微微一笑:“葉護平身——諸位愛卿,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起兵叛亂,朕在靈武登基稱帝,至德元年九月,朕派遣雍王李守禮之子敦煌王李承寀、大將軍僕固懷恩、將軍石定番出使回紇,以圖借兵。回紇英武可汗磨延啜命葉護率軍五萬與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共同討賊。歷經一年有餘,回紇騎兵助戰中原,助朝廷收復失地,光復長安,立下蓋世功勳。”
“對於回紇助戰之情誼,朕心甚慰。朕特擢升葉護爲忠義王,賜長安府邸一座,賞金銀財帛十車、宮女太監各二十人,開府儀同三司。希望自此之後,大唐與回紇永爲父子之邦,共修萬世之好。”
葉護喜出望外,他在大唐獲封王爵,又擁有府邸和財勢,這無疑對他日後繼承回紇可汗之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葉護拜倒在地:“臣葉護,拜謝吾皇萬歲萬萬歲!”
皇帝李亨笑着擺了擺手:“免禮平身。”
皇帝正準備宣佈含元殿設宴犒賞回紇人,卻聽葉護伏地繼續道:“臣請陛下早日賜婚回紇,臣父在回紇翹首期盼多時了!”
葉護這話一出口,滿朝文武都暗暗倒吸了一口涼氣。額……皇帝的臉色也微微一變,尷尬地嘴角一抽,望向了理正氣壯的葉護。
當時,爲了跟回紇人借兵平叛,皇帝跟回紇可汗許諾和親。磨延啜將女兒嫁給敦煌王爲王妃,而作爲禮尚往來,皇帝承諾會許配親生公主給磨延啜爲妻。
實事求是地講,當時的李唐王朝搖搖欲墜,安祿山叛軍佔據戰場主動權,先後攻克長安洛陽,中原大半落入安賊之手。在這種情況下,回紇人能出兵助戰,完全是看着李唐皇帝許諾的各種條件和好處。
皇帝許諾回紇人可以在中原擄掠糧草財富。所以,葉護在洛陽合法劫掠,官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皇帝許諾回紇人可以從中原帶走人口奴隸,所以回紇人擄走了大批量的戰俘返回回紇人故地,人口對於回紇這種遊牧民族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有人口就有希望,就有兵員和國力。
皇帝還許諾賜婚公主。
皇帝甚至還許諾了一些更實惠的東西,包括和親後的互市貿易,也包括大唐王朝可以無限期無限制收購回紇戰馬,當然是以高價收購。還包括大唐王朝隨時向回紇輸送糧草輜重,傳播中原文化。
如此種種,如此好處,回紇可汗磨延啜豈能不心動。所以就派出了長子葉護率軍挺進中原,其實也打着趁火打劫和渾水摸魚的念頭。
現在也就是大唐在與安祿山的戰鬥中佔據了主動,平叛即將取得最後勝利,若是安祿山反敗爲勝,回紇人說不準也會從背後狠狠插大唐一刀子,然後與安祿山平分天下。這幾乎是必然的。這種蠻夷種族,只認利益,哪有什麼交情和信譽可言?
所謂父子之邦,就是這麼來的。
皇帝的女兒給回紇可汗當老婆,皇帝就變成了回紇人的老丈人。這種政治上的交換,說穿了還是利益的交換,與公主賜婚無關——哪怕賜婚和親的公主是醜八怪,回紇人也根本不在乎。
當時純粹是爲了籠絡回紇人,李亨甚至授意當時的廣平王現在的皇太子李豫跟葉護結拜爲兄弟。
時過境遷,皇帝或許早就忘記了這茬,根本無意許婚了。但不成想,葉護竟然當衆提起,將了皇帝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