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揹着行李的農村小夥擠到我這兒來,年齡同我差不多,看樣子也是外出打工的。爲減輕一些暈車的痛苦,我湊近同他攀談,我問他,“兄弟,你去哪?”
他說:“去廣州。”
一聽是同路,我的興趣立時來了,就悽得更近,說:“我也是去廣州,咱們正好同路,你去廣州幹什麼,就一個人嗎,在廣州有熟人嗎?”
他回答:“我去幹建築活,我有一個表哥,去廣州半年多了,說那兒錢好掙。我表哥也沒有固定地方,他們的建築隊經常換地方,只知道在廣州市東南郊。只能在那邊幹活邊慢慢找了。”
聽他一番說話,我覺得遇到了一個知音,有膽量,赤手空拳闖天下。從他的外表和談話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淳厚朴實,不怕艱辛的農村少年。我正愁前路無知已,想不到正巧碰上一個,我甚至已開始想象我們已成爲肝膽朋友,在陌生的世界,互相幫助,互相激勵。
列車員推着食品車正好走來。
我買兩瓶啤酒,懇切地送他一瓶。他推謝。農村少年都很靦腆,我深有體會,就笑着堅持送他,狠不得把一顆心也掏出來讓他看。那位少年搖頭擺手,從包裡掏出一壺白開水,說他喝這。他真是太封閉了,我很納悶。這時,我聽到列車上正播放乘客注意事項,“……陌生人給的飲料不要輕易飲用,以防壞人在裡面下安眠藥……”
也難怪,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象我這樣一個途中人,與他非親非故,卻不停與他套近乎,是何用心呢?壞人都擅於僞裝,誰又能辨出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我覺得不僅自己一個人孤獨,整個社會都很孤獨。我咬開瓶蓋,一仰脖子,“咕咚咕咚”把一瓶啤酒喝光,另一瓶也喝大半,反正不上學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我很少喝酒,這種事情在學校幾乎不可能發生。酒意加暈車加失落感,我頭昏腦漲了。我提着半瓶子啤酒,踉踉蹌蹌穿過車廂。人很擠,但一見我走來,都紛紛避讓,唯恐我碰上。一隻伸在過道上的皮鞋讓我不小心踩了一下。那隻皮鞋的主人扭頭就想罵,“你沒長……”我的反應變得有點遲鈍,連道謙的話也想不起來了,只是斜愣着眼瞅那人,那人大概見我滿臉醉樣,硬把罵人話的後半截咽回去,向我說對不起來。哈,他怕我了!看來這世上,凶神惡煞要比老實木訥吃得開。
對着一面玻璃,我模糊看到自己的尊容,篷亂的頭髮,冷漠的面孔,再加一副墨鏡,活脫脫一副無賴樣。我本善良之輩,爲何打扮成這種模樣,這能是改變新形象嗎,我忽然明白,爲什麼那個小男孩的媽媽不敢接受我的座位,爲什麼那個農村小夥不願與我交往,多少與此有點關係。我摘下墨鏡,扔到窗外。不要誤解我,我是正義,善良的學生,如果你們有什麼難處,只管告訴我,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幫助你們。請相信我,相信我友善的微笑,友善的心靈!
啊下雨了。淋漓的水滴攀附在玻璃上,水漣漣的,我託開窗,伸出手臂,雨水如絲,輕輕撫摸着肌膚,如母親的手。在雨水的滋潤下,矮矮的山丘綠菌菌如被,稻田裡輕漾着綠油油的波浪,路邊小水溝也流着歡快的水,一切都含透了南方的水靈。
列車在奔馳,絲絲縷縷的雨一路下個不停,漸下漸大。雨水的狂瀉聲,陣陣的驚雷聲,組成了世間最壯觀的樂章。下吧,萬物靈魂的雨,不要扭扭捏捏,不要斷斷續續,不要浠浠漓漓,只管盡情地瘋狂地傾倒吧。
到武漢了,要過長江大橋了,我擠到窗口向外觀望。大雨迷濛,江水浩淼,滿天的雨水與江水連成一體,彷彿江水是從天上洶涌而出。橋高,顯得大江特深,輪船從橋下駛過,如一片小小的樹葉在江面漂浮。黃褐的江水打着旋,泛着一排排的波浪,滾滾東流。“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我想起了蘇軾的文章。
我這個從故道里走出來的孩子,今天才領略到大江大河的真正內涵。乾涸荒涼的廢河道算得上什麼大河呢,與長江相比,就如小泥鰍之與巨蟒了。我突發奇想,要是能讓這滾滾長江掉頭北上匯入故道,那該多好啊。
漸往南行,這令人無限愛戀的雨卻讓我恐懼起來。雨水只管一味狂熱,卻不曾想土地上失寵的人能否接受它的熱戀。我看到幾副暴雨成災的可怕景像:
一座小城讓洪水包圍了,街道上滿是水流,高高的建築立在水中象孤島,大客車拋錨在水中,只露一塊車頂。水中幾頁小舟,載着幾個溼淋淋的人。一個小村被洪水淹沒了,在水中僅露一點的瓦房上,站着孩子、婦女、老人們,一隻小船小心亦亦地向他們靠近,船上的人伸給他們一根長長的竹竿……這就是我向往的南方嗎?
我眼前是土地乾旱得冒火,田野裡麥子一片荒涼。……我逃離了旱災,卻又進入了水荒,水火同樣無情,何必舍此及彼呢。南方啊,我心目中的樂園,這就是嗎?不,不,一定還在更遠的南方。
某月某日天氣:雨心情:無
火車停下來,據說前面一段路基被洪水沖壞了,可能一半天才能修好。乘客大多走出車廂,我也走出來,我的足第一次踏上南方的紅土地。這經過幾千年無數只足的耕耘才創造出的稀軟肥沃的田地,完全不同於北方乾燥挺硬的黃土,但在我眼中,同樣是散發着芬芳、孕育着希望,讓人無限熱戀的土地。
我走到火車站附近的稻田裡,坐在高高的田埂上,水稻田片片點點,稻葉青青的長長的,稻穗沉甸甸的垂下,豐收的象徵。但雨水不停地下,田裡的水越積越多,快淹沒第一片葉子了……第二片葉子……我在雨中看稻子如何抗爭。爲了適應各自的惡劣環境,各類生物必須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南方的農作物都特耐澇,正如北方的作物耐旱一樣。可要是澇得象河,旱得如火,這些頑強的作物還能抵抗得住嗎?還能繼續生長嗎?
忽然,雨中冒出許許多多農民,有青壯年,也有婦女、老人、孩子,他們都拿着輕便的東西,在雨水中呼叫奔走着。樣子極恐怖,好似在逃避什麼可怕的東西。什麼事情?
我跟上他們,和他們一起來到一座搖搖欲潰的水壩上。山洪挾帶着樹枝狂瀉進水庫,庫裡的水在山洪的衝擊下激盪澎湃,憾天動地,象一隻急不可待要破壩而出的怪獸。水閘放開了,水流噴薄而出,但上游的水太多了,有幾個浪頭巳漫過埂頂,水泥大壩顯得不堪一擊。
所有的人都在忙乎着,有的抗沙袋,有的擡竹簍,嗓門大的吆喝着指揮,衆人喊叫着,奔跑着,碰撞着。我覺得應該加入他們的行列,就從人羣中搶來一包沙子,拖着在滑溜溜的壩上跑。
太沉了,我抗不起來,可能是因爲連日坐車太疲勞,我小腿一軟,一下掉進水庫裡。我本來會水,可是我太累了,在火車上根本就沒地方休息。我掉進水裡,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張口想呼救,泥水趁勢灌進我的肚子裡肺裡。
我無法呼吸了,開始下沉了……我的生命就這樣豪無意義地喪失了嗎,我的偉大抱負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湮滅了嗎?但死神最終沒有降臨到我的頭上。
不知怎麼,我又睜開無力的雙眼,又看見亂雨如麻的天空,又聽見人聲和水聲。我正躺在水邊一塊平地上。我不知道誰救了我,人人都在玩命地工作着。
突然,我聽見從無數十喉嚨裡進發出來的驚叫聲,又聽到大江奔涌之勢的水浪聲,大壩終於崩潰了。兇猛的洪水從決口飛瀉而出,幾丈高的水牆迅猛地撲向開闊的田地,就象從大地深處突然冒出一條醜陋無比碩大無比的舌頭,伸得長長的貪婪的舔食一切。什麼奔騰的列車,呼嘯的北風,脫繮的馬羣,都無法形容這邪惡的聲勢。
就在壩潰的一瞬間,人們都停止行動,默默地憂傷地望着奔騰的洪水。只可聞水聲,但片刻過後,幾聲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哭聲響起來,小兒響亮的哭聲響起來,雨水也在哭,天地都沉浸在悲愴的氣氛中。
水、水!……啊,我可愛的田地!
暴雨終於停下,烏雲仍低低壓在頭上:暗示着大雨隨時又會落下。不知道路,我隨着行人瞎轉,轉來轉去到了一條公路上。路邊有幾家飯店,其中裝潢稍好的一家店門前停着幾輛小車,一輛車上還寫着什麼“防汛辦”的字樣,我在決口的大壩邊見過。我沒有感到餓,可一股不知名的情緒促使我走過去。
我的衣服還沒幹,我拖着溼漉漉的衣褲,走進店門,大廳裡空蕩蕩的,連個服務員的影子也看不見,旁邊一個掛着門簾的雅間裡倒是有猜拳行令聲。我走上前掀開門簾,看到一桌豐盛的酒宴和幾個醉熏熏的男人和一個兩頰酡紅的女人,看他們的派頭和醉語中什麼“長”的稱謂,我知道他們身份不同一般,可他們的醜態和行徑又令我無法接受。城外的農民正在遭受喪失家園的痛苦,而所謂的公僕們卻還在花天酒地!我以前只是在報紙和雜誌上看過幾篇有關這方面的報道,而今天是活生生的現實。
“在我醉後,哪管它洪水滔天”,法國某位未代皇帝如是說。
我只覺得一股烈火騰地從心中迸發出來,手不由得痙攣起來,簾子上的珠子一粒粒地落下采。“水,水,水!”我瘋似地向他們怪叫起來。
那幾個人從菜堆裡擡起頭,瞪着血紅的眼睛詫異的望着我,幾個飯店的員工聞聲出現我面前,扭住我的胳膊就住店外推,還操着很濃的方言衝我嚷叫,我聽不懂他們的話,只有一個字聽得特別準,是一個“滾”字。
我跌坐在馬路上,心中喊叫着,我要南行,我要南行,只有到了真正的南方纔能不見這令人作嘔的天氣和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