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珍和大壯通話之後,一五一十把大壯的事向嬸嬸說明,把個嬸嬸高興得直蹦高高,拍着手說:“老天爺,你可睜開眼了,把俺大孫子給送回來了!自打你說大壯夭折了,我就懷疑這裡有貓貓匿!還真讓我猜到了!”這天晚上還上貢燒香、感謝了觀音菩薩呢。
李明珍一夜沒睡安生,身邊的李菊兒也沒睡實在。她知道娘盼大哥,高興得一夜沒合上眼。所以,當李明珍正在昏睡時,她起身做飯,大概早四點就做熟了飯,孃兒仨吃了飯,她開上村裡的吉普車,一路飛奔直到順城火車站。誰知,孃兒仨沒有接到大壯,卻在出站口見到一場打鬥。不知什麼原因,那小夥子一人應對那麼多穿軍裝、穿警裝的。那趟車開走一個鐘頭,還沒見到大壯的身影。
李明珍讓李菊兒把車開到郵局,掛長途問問妹妹。等了個把小時也沒打通電話,李明珍無奈地說:“先回家吧!”這一夜,她失眠了,又回憶起二十八前的蹉跎歲月。……
一九六三年夏天,華北地區上空彤雲密佈,暴雨瓢潑。八天七夜不斷線的大雨,把山中的水庫蓄滿,平原已是溝滿壕平。最後如萬馬奔騰,以排山倒海之勢一瀉千里,洪流所到之處,路斷橋毀,房屋、建築,一掃平川。
山洪暴發衝倒房屋。房倒沒有砸傷人命,卻把放二生的簸籮衝跑。周顯亮在翻騰的激浪中搏鬥。一個大浪把簸籮衝出兩丈遠,周顯亮一個猛子扎過去,沒有抓住簸籮,從此再沒有露出頭來。洪水把二生衝得無影無蹤!
七天後大水消退。李明珍和周顯成、周顯成的兒子周文治,帶人在河北岸尋找周顯亮和孩子的屍體。周文治參軍後今年第一次回家探親就遇上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他們終於在七里河下游沙堆中挖出周顯亮的屍體。鼻子、嘴裡灌滿了沙子,衣服被卷光,屍體開始腐爛。但孩子始終沒有找到。周顯成和周文治把周顯亮屍體擡回家來。李明珍把周顯亮臉上、嘴裡、鼻子的沙子掏光,洗淨身子,噴上白酒,周顯成父子倆給換上“裝老衣”,入殮後專等西山大姐奔喪。
原來四口之家,現在卻剩下了兩人。夜裡李明珍和嬸嬸住在臨時搭建的庵棚裡,躺在鋪上可以數星星。回想自己,人世多舛逆。五七年母親跳河自殺;六零年父親突然離世,自己差點戴上右派帽子;六一年把大壯送給和尚,周玉和她分手而去;分手後,生下二生。這場曠世瀑雨帶走了一老一小,今後該怎麼辦?天爺地奶爲何這麼處世不公?李明珍不由傷心落淚。
大姐從西山連夜趕來。社員已在東山崗挖好墓坑,只等起靈下葬。就在這時,賀永新代表縣政府、縣委組織部、何雲良代表當年的兒童團、縣武裝部、公社領導都趕來參加追悼大會。因爲灣道山周家獨姓,周顯亮在村中輩份高,所以孝子多。大姐打幡摔罐,李明珍披麻戴孝。身後是一排排孝子賢孫。縣裡、公社來的各位領導跟在後邊。下葬後起了墳堆、立上石碑,一家人痛哭一場後,李明珍架着大姐,賀永新、何雲良攙着嬸嬸回來。
送走縣、公社領導,嬸嬸坐在鋪上數罵人:“你個老東西,你走你就走唄,爲啥還把二生給我帶走?你咋不帶走我呀?”嗚嗚哇哇又哭嚎一陣。李明珍趕忙去哄勸嬸嬸。她休息一會兒,接着又罵周玉,“你個小周玉呀,你個沒良心的東西,爲啥走了這麼久沒個音訊呢?你下外國啦?你叔走了,你爲啥不來呀?白喜歡你一場啊!你不看你叔,也該看看你的孩子呀!我孫子、你兒子,剛剛一歲多一點呀,讓這烏龍給活活捲走了......我的孫子呀,命好苦啊,老天爺呀,你沒長眼哪,你不該這麼狠心哪!”
李明珍見嬸嬸越哭越傷心,也陪着哭,婆媳二人摟在一起哭個痛快。大姐見母親和弟妹抱着哭,就說:“娘啊,天該如此,哭也沒用。”又對李明珍說:“弟妹,哭幾聲算了,哭多了傷身子!有句話本不該我說,但我還是挑明瞭吧,不說出來我憋得慌!現在,家沒了,孩子也沒有了,你想今後了嗎?我爹走了,就剩我娘了。她身子骨又不壯實,今後怎麼辦?”
李明珍知道大姐要說什麼。大姐是獨生女兒,十五歲就出了門,婆家在大山窩,也是土裡刨食,家境貧寒,無力照顧母親。但大姐以爲李明珍離婚不離家是另有謀算。所以對李明珍心存疑慮。大姐
對父母不親不遠,一年回不來兩次家。只要回家,就和父母伸手要錢。
李明珍說:“姐呀,我實話跟你說,周玉和我離婚,我不恨他。我知道他胳膊擰不過大腿。我爲什麼離婚不離家?我並不是走不出這灣道山,也不圖什麼,我只感恩在我最困難之時,是灣道山的衆鄉親接納了我,收留了我!我喜歡這裡,我更喜歡這裡的老少爺們!他們個個都是好人!”
李明珍一席話,說的大姐無言以對。嬸嬸指着女兒說:“你聽聽,你聽聽,你兄弟媳婦說出話來有板有眼,讓人受聽。你該捫心問問自己,你該怎麼辦?”
李明珍又說:“大姐呀,別看洪水衝得咱們一無所有,咱有國家、有政府、有全國人的支持。沒有了家,咱們重新蓋!沒有了孩子不要緊,你孩子多,我可以給你帶養一個。叔叔走了,我要孝順嬸嬸。無論條件好壞,我決不離開灣道山半步!......”
大姐擔心的就是這個事。抱住李明珍顫抖着身子大聲哭號。她說一家七口,最小的是個小丫頭,真是頋了家就顧不了“媽”!有孝心沒有“孝力”呀!
大隊根據李明珍的建議,將小學建在西山高坡上。灣道山大水受災嚴重,上級很快發放了救災款、救濟糧,還調撥建房木料、生活用煤。當地蓋房就地取材,遍地青石用不完。把青石焙燒就有了蓋房用的石灰。大隊集中勞力,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日夜奮戰,給家家戶戶蓋上了新房。李明珍和嬸嬸搬進了新居,高興得又嗚嗚哭了半夜。
不等六間校舍晾乾,李明珍就開了學。灣道山村小學又傳出朗朗讀書聲。灣道山人們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男孩上學,認識了自己的名字、會算賬就可以了。女孩家上不上學無所謂,早晚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李明珍爲了改變世俗偏見,走家串戶去做這些家長的思想工作。只要李明珍做工作,家長們二話不說,馬上把孩子交給李明珍。李明珍把四十名學生分三個年級,一人教三個年級課程。一天下來,非常辛苦。山村社員土裡刨食掙工分,經濟非常困難。家長同意子女上學,但不是缺筆、缺本就是欠學費。李明珍便自掏腰包給買、給墊上。因爲周玉每月都按時寄二生的生活費,李明珍手裡活便。周玉不在北京,曉琬便代寄錢、寫信。
水災過後京廣鐵路臨時通車,周玉寄來信和錢。李明珍把錢交給嬸嬸、把信念給嬸嬸聽。
嬸嬸說:“快寫信告訴玉兒,死的走了,活着的過得很好,讓他安心工作。”李明珍就把二生被大水沖走、叔叔爲救二生被大浪捲走之事寫信告訴了周玉。信尾還問曉琬是否有了喜?
半月後周玉來信,隨信寄來二百元錢。信上說,父母親對叔叔[周顯成]在抗洪戰鬥中去世表示深切哀悼,只因公務繁忙,不能親身其境。對孩子的不幸,表示遺憾。周玉說和孫曉琬分多聚少,也沒想過再生兒育女。他告訴李明珍,在獨流鹼河防洪大堤上,曉琬在水中救了一個兩歲大小的男孩。現在沒交民政部門。爺、奶和曉琬都想收養他。……
李明珍看完信,心裡像被一根棍子攪動,她想,我的二生會不會順河而下,衝到九河下梢?但又一想,當時大水排山倒海,逐浪滔天,一個孩子哪能逃過這場劫難?再者說,順城離天津千里迢迢,不被大水活吞,也得被餓死!李明珍心情激動,便把信念給嬸嬸聽。
嬸嬸說:“孩子,你可別往壞處想,你知道,好人是眼前吃虧,長久必得好報!我這人可不會當面夸人。你想,你爲人正,行爲端。咱灣道山男女老少,說起你誰不蹺大拇指?自古言,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你這麼好的人,難道老天爺總對你不公麼?咱孩子命大,有龍龜蛇神保佑,二生大難不死!我讓你馬上去北京找周玉,把孩子給我接回來!”
李明珍說:“那孩子如不是咱二生,那不是白花錢嗎?”
嬸嬸說:“白花錢也不冤枉!萬一真是二生,那不是喜從天降嗎?”
李明珍想了想說:“眼下大家都在抗洪自救,現在又剛剛復課,不能耽誤孩子們的學業。若不等放年假時再去?”
嬸嬸馬上撇嘴抹着眼淚說:“我天天夢見二生,孫孫喊奶奶,我不安心哪!”
李明珍安慰說:“是假的,他收養,算盡義務。如是真的
,二生就應該由他們撫養,咱全當沒這碼事。您別哭了,寒假我去北京就是了。要不讓他給孩子照張像片,寄過來咱們一看不就清楚了?”
周玉和孫曉琬剛剛從邊境回來便投入防洪護堤的緊張戰鬥。這年八月十四日{農曆六月二十五}天雖放晴,但異常悶熱。周玉帶領一個團,在鹼河大堤上扛沙袋、打木樁。孫曉琬帶領一個連女戰士給戰士們送水送飯。獨流鹼河軍民攜手護堤抗洪,迎接上游第一道洪峰的到來。
孫曉婉擔兩桶涼開水走在大堤上,此時,堤高水漲,水和大堤平齊,隨時都有衝破堤岸的危險。在河南岸飄來兩個麥秸垛,看着麥秸垛潺潺悠悠飄過來,麥秸垛周圍還有石油公司的油桶,頂房用的大梁、箱子、包袱。麥秸垛中間還有一個盛糧面用的簸籮。這種簸籮長三尺半,寬二尺半,爲防潮,背面刷幾遍桐油。簸籮上面蓋一張桐油雨傘,裡面有動靜。孫曉琬奇怪,放下擔子,對身邊一位女兵說:“喂,你看那個飄着的簸籮裡面是不是有動靜?”
女兵看了看說:“營長,我看有點情況。傘下邊好像有活物,那咱們叫個男兵下去看看?”
孫曉琬說:“大家都忙着哩,你替我去送水,我下去看看!”
女兵驚訝地說:“這麼大水,太危險了!”
孫曉琬回頭笑笑說:“你不知咱是白洋澱邊長大的?”說罷“撲通”一聲跳進水,一個猛子紮下去,等這個女兵緩過神來,孫曉琬從水中露出頭,又一個猛子竄出五丈遠。接着側身一刨,伸出左手一把抓住那個簸籮。掀開雨布一看,裡邊躺着一個小小子,正翻眼看着孫曉琬。簸籮裡有薯幹,被水泡脹了。小小子扎着倆胳膊要孫曉琬抱,有氣無力地喊:“媽——”這一聲叫,叫得孫曉琬兩眼痠酸,剛想應聲,又硬憋回去了。馬上拉着簸籮往岸上游。堤岸上男戰士見孫曉琬拉着一個盛小孩的簸籮,都跳到水裡去救助。到了堤岸,女兵抱住有氣無力的小小子,拿出吃食喂他。喂到半飽,曉琬換完衣服馬上把小小子樓在懷裡,小小子依偎在曉琬懷裡。幾天水中漂泊,小兒在簸籮里拉尿,渾身臊臭熏天,曉琬馬上給他滔水洗澡。洗完澡,赤條條在曉琬懷裡睡着了。這時很多戰士送來了饅頭、餅乾、雞蛋、糖水。小小子醒了,曉琬一口一口喂他喝糖水,接着又喂他餅乾、雞蛋。這次,喂箇中飽。拍他哄他,讓他睡覺。周玉聽說曉琬水中救了一個小小子,也驚訝地跑過來看望。一看孩子,心裡就難受。小小子瘦得皮包骨頭,大腦袋、細脖子、肋骨一根一根可以數數。乾柴棒子的小胳膊,只有骨頭沒有肉,外包一層皮。這和當年自己的第一個兒子一樣。衛生員馬上帶聽診器給小小子檢查身體。一檢查,內臟無事,只是營養不良。周玉就放心了。
孫曉琬說:“這孩子命真大,這麼大的水,沒淹了他。”
周玉看了看簸籮說:“這孩子漂了有千里遠!”
孫曉琬和一羣女兵說:“你怎麼知道?”
周玉說:“這種盛面的簸籮有兩種,一種是平原農村用柳條麻經編的,另一種就是山裡農村用荊條麻經編的。這次山洪暴發主要源自華北南部,所以我肯定,這孩子是從太行山漂流到這裡,總有千里吧!”
戰士們誠服地說:“處長說得有道理!”
孫曉婉說:“誰家丟失孩子誰家父母不揪心?你說這孩子怎麼辦?”
周玉說:“怎麼辦?這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誰救的小小子誰撫養,等災情過後,再讓民政部門尋找他的親生父母!”
孫運達和賀家梅聽說孫曉琬在大水中救了一個小小子,心裡高興得沒法說。曉琬帶孩子回家,老兩口就這個親,那個抱。賀家梅抱住孩子不鬆手說:“自古聽說岳飛坐木盆逃大水,咱這孩子坐簸籮飄千里。你說這孩子命有多大?”孫運達光想親親這孩子,張開手想抱,賀家梅不鬆手,就說:“你別光高興了,你可是老媽子抱孩子——人家的!誰家丟孩子父母不揪心?”
周玉和孫曉琬在一旁說:“那丟孩子的人家准以爲孩子早被大水吞沒了,誰想到孩子還活着?”
賀家梅抱緊孩子說:“管他誰家的孩子呢,就當是我孫子!”
孫運達說:“要馬上報告當地民政部門,查找孩子的親生父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