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龍鳳胎

芙蓉帳落,牀幔輕搖。

情潮起,漫漫長夜,纏綿碾磨,春色無邊。

儘管蘇晏動作已經很輕,雲初微最後還是累得沉睡過去。

蘇晏小心地擁着她,看着她安靜熟睡的樣子,心中忽然說不出的滿足。

這兩個月,他幾乎耗光了畢生的相思。

遇到她之前,他從來不知情滋味,更不知相思爲何物。

遇到她之後,他恨透了這該死的相思,恨不能每時每刻都與她黏在一起。

然而時不與我,他們夫妻,總是聚少離多。

且每一次,都是他先撇下她一個人離開。

“微微。”

蘇晏輕輕撫上她的容顏,低喃,“要是能一輩子將你留在身邊,那就好了。”那麼他願意交出兵權,交出勳爵,與她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一起吃飯睡覺,一起下棋種花,將來一起把他們的孩子養大,最後,一起白頭。

俯下腦袋,他輕輕吻過她的額頭,一絲睡意也無。

可以說,這兩個多月,他沒有哪一天是睡得安穩的,每天都在盼,都在數日子,數着年底能回京看她的寥寥幾日。他想,除了與她同牀共枕的時候自己能完全放下心來沉睡,沒她在,他這輩子怕是都休想睡好了。

而今朝思暮想的人就在懷裡,他卻意外失眠。

並非有心事,只是覺得這一切太過夢幻,夢幻到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他怕自己真的睡過去,再一覺醒來,她就不存在了。

他怕,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場美夢。

自從蘇晏走後,雲初微就沒一天睡得踏實,船上的那幾個晚上,更是因爲易白的跟蹤而提心吊膽,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了世上最溫暖的懷抱,她完全放下戒備,放下心頭的所有紛雜俗事,枕在他臂彎裡一覺睡到天明。

醒來時,外面已經大亮。

睜開眼睛,第一時間對上頭頂的帳幔。

有些陌生。

雲初微大腦呆滯了片刻,這才慢慢回想起來,自己已經到南境軍鎮,找到九爺了。

心悸片刻,她偏轉頭,發現蘇晏一直在看着自己,脣邊微微的笑意,帶着說不出的寵溺和滿足。

雲初微被他盯得臉頰發燙,“你醒來多久了?”

“一夜。”對待下屬時的冷酷淡漠全然不見,他看她的眼神,浸染了無邊笑意,暖如驕陽。

雲初微驚了一下,“所以,你一夜沒睡?”

“看着你睡。”他擁緊她,鼻尖輕嗅着她發間的清香。

“你這樣,身體會受不了的。”雲初微輕輕推了他一下,“九爺,我馬上就起牀了,你要不再睡會兒,我保證,不會來亂你心神的。”

她作勢要起來,卻被蘇晏輕輕摁住,“別動。”

雲初微睨他一眼。

蘇晏將她放平躺下,他側過頭,笑看着她,“人都說小別勝新婚,可我覺得我們這一別,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的感覺,在南境見到你,心跳的速度和初見時一般無二,跳得很快。那裡有個聲音告訴我,我一生的摯愛,來了。”

雲初微想起昨天校場的那個吻來。

能讓一向冷靜剋制的蘇晏情動到當衆吻她,可見他的思念已經深到何種地步。

“九爺。”雲初微將腦袋貼在他胸膛,手臂輕輕抱着他的腰,“你說我們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相廝守啊?”這麼一年一年地等,她能有幾個一年?她又等得起多少個一年?

這句話,讓蘇晏心頭一酸。

他的妻,看似愛財,看似沒心沒肺,可實際上,只有他最清楚,她唯一的心願,不過是想與他做一對能每天相守在一起的夫妻。

然而,他身爲男人,卻連這麼簡單的願望都滿足不了她。

見他抿着薄脣,神色晦暗,她知道他心頭不好受,馬上露出一抹粉飾太平的笑,“好不容易纔見到你,咱不提那些糟心事兒了,說吧,蘇大將軍,能讓你的小嬌妻在軍鎮待幾天?”

蘇晏眸光微動,“你想待幾天?”

“一輩子行不行?”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美眸裡溢滿了一種心痛的祈求。

蘇晏的心,好似被蟲子狠狠蟄了一口,沒說話,只是伸手撥了撥她覆面的髮絲,然後再次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

知道這種問題不可能有答案,雲初微也不再追問,手指在他胸膛打圈兒,鼻息間全是他身上的熟悉味道,這種感覺,就好像流浪已久的人終於找到回家的路,真好。

“餓了吧?”蘇晏柔聲問。

“有點,可我還想與你再躺一會兒。”雲初微抱住他的胳膊。

誰也說不準她能在這裡待幾天,萬一明天就不得不離開了呢?

所以眼下的時光,能珍惜就珍惜,難得來一趟,她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

“先吃飯。”他揉揉她還沒凸起的小腹,“一大一小都是寶,要真餓着,我這罪過可就大了。”

雲初微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晏先下了牀,換上一套淺藍色常服,然後看到她那套男裝的衣袍,蹙蹙眉,“一會兒我讓人請繡娘來給你量身裁衣,不穿這個了。”看着彆扭。

雲初微笑道:“早知這麼順利就能進來,那我該把自己的衣服帶過來的,如今量身裁衣,來得及麼?”想了一下,“不如這樣好了,你別請繡娘了,一會兒帶我去集市上逛逛,要遇到成衣店,選一套尺寸差不多的就行了,我在這裡待不了幾天,量身裁衣確實有些趕。”

蘇晏點點頭,“也行。”沒碰她那套圓領衣袍,轉身走出去,與外面的人說了幾句之後又回來。

“你剛纔跟誰說話呢?”雲初微問。

“我讓人先去買一套來應應急。”蘇晏道:“一會兒吃完飯再帶你上街。”

“好。”雲初微乖順地點點頭。

蘇晏給她穿好中衣,又把自己的披風裹在她身上,將她抱到鏡臺前,拿起牛角梳給她梳頭。

雲初微從銅鏡裡看到蘇晏的容顏,比以往添了幾分暖色,那眼神,滿滿全是柔情。

她在不知不覺間揚起脣角。

“在想什麼?”蘇晏已經綰好了發,下巴擱在她肩頭,從銅鏡裡看她,眉毛微微上挑。

雲初微道:“我只是在想,你昨天的反應險些嚇到我了。”

“什麼?”

“我告訴你我懷孕的時候。”

蘇晏面上笑意不減,眼底卻多了一抹不自在的情緒。

不是因爲不喜歡這個孩子的到來,而是擔心她。

本來自己就不在身邊,她小小年紀又懷了身孕,倘若她臨盆的時候自己剛好又不在,那她一個人,要如何堅持得下來?

“九爺,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孩子?”雲初微轉過來,問得小心翼翼。

如果他真的不喜歡,那她…怎麼辦呢?

他雙手捧着她的臉,輕輕一笑,“大小都是爺的寶,我怎麼可能不喜歡?”

“可是我看你……”

“我只是擔心到你臨盆的時候,我若不在,可如何是好?”

雲初微站起來,輕輕貼進他懷裡,雙手環抱着他的腰,“九爺,如果我們有機會永遠在一起呢?”

“嗯?”他低下頭來,目光落在她費力仰起來的小臉上。

“我是說,如果有一種辦法能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呢?”

蘇晏揉揉她的腦袋瓜,“想什麼呢?”

“我沒胡說。”她急着解釋,“我曾經試探過二殿下的口風,他的意思是,倘若我們能助他穩坐東宮,那麼將來…唔…”

雲初微話還沒說完,就被蘇晏伸手捂住了嘴巴。

她滿臉不解,瞪大眼睛看他。

“微微,我不會在這場奪嫡之爭中站任何派系的。”他慢慢鬆開手,“你應該清楚我的爲人,若是有那種想法,我早就助他了,何須等到現在。”

雲初微急了,“九爺,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你就不想爭取一下麼?”

“不是不想爭取,而是,不能。”他面色說不出的凝重,“奪嫡之戰,何其兇險,成則封侯拜相,敗,則滿門染血。這世間事,變數太多,你看好赫連縉,未必將來他就能看好你夫君我。最是難測帝王心,什麼奪嫡,什麼江山,什麼權利,那些都是他們的,與我無關。微微,我只要你,我寧願終有一日棄權拋利與你歸隱山林從此閒雲野鶴,也不要將你捲入危險中,哪怕只有一絲。”

雲初微從來都知道,蘇晏對於東宮儲君之位終落誰家不持任何立場和態度,在他眼裡,不管誰做了帝王,他守衛的,始終都是南涼江山罷了。

但她還是有些不甘心,“二殿下救過你一命呢!”

“救命之恩,我不會忘。”他道:“但這並不能與輔佐他混爲一談,他若真想要那至尊之位,大可憑真本事去奪,我只忠江山。微微,赫連縉的帝王路上少了一個蘇晏,於他而言無關痛癢,可如果你的生命中少了一個蘇晏,你能接受嗎?”

雲初微臉色突變,連連搖頭,“如果你不在了,我可能…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眼眶一熱,她細細回味着他這番話,覺得處處是理。

對啊,她當初爲什麼沒能站在蘇晏的立場上想一想,他之所以從來不站派系,就是擔心將來奪嫡輸了會牽連到家人,牽連到她。

她以爲自己的計劃已經很完美,只要幫助赫連縉對付了赫連鈺,等赫連縉穩坐東宮之位以後,自己就能與九爺長相廝守。

然而這些計劃,比起九爺的一席話來,顯得天真了,根本不值一提。

他考慮的第一位,是她的安危,而她考慮的,是他們能否廝守一生。

換句話說,蘇晏永遠會把她隔離到危險對岸。

哪怕,他會和危險同歸於盡,他也會想盡辦法讓她好好活下去。

而換了她,她會選擇和他一起死。

這也就造成了兩人在同一件事上的不同抉擇。

對於赫連縉,即便知道他深藏不露,帝王座非他莫屬,蘇晏還是首先考慮奪嫡失敗以後的結果,他害怕會牽連到她,所以乾脆一直保持中立,默不作聲。

而她知道赫連縉會贏,所以想盡辦法助他,爲的,是換一個與九爺一年三百多日都能在一起的機會。

論城府,論心思縝密,雲初微自認這輩子都比不過蘇晏了。

蘇晏看着她晃神的樣子,不由好笑,伸手刮刮她的鼻尖,“看你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答應他了吧?”

雲初微的確心虛,此時被戳穿,再不敢隱瞞了,點點頭,“我就…幫他做了幾件事。”

“還好。”蘇晏慶幸道:“還來得及收手。”

“九爺,我知道錯了。”雲初微腦袋在他懷裡蹭了蹭,“這件事,我本該先與你商量的。”

“如今也不遲。”

他脣角上揚,溢出一抹好看的笑容來,“起碼,你還知道坦白從寬。”

雲初微偷笑,這個人啊,總是會無限制地寬容她,寵壞了可如何是好?

之前去買衣服的人回來了,雲初微從他手中接過,是一件淡粉色雲錦小襖並繡細碎桃花百褶玲瓏襦裙。

不管是顏色還是款式,她都還算喜歡。

等那人一走,蘇晏隨手將門一關,走過來解下她肩頭地披風,替她把衣服穿好。

不多時,廚房送來了豐盛的早飯。

好久沒和蘇晏一起吃早飯的她今天難得的食慾好,吃了不少。

蘇晏時不時就擡頭看她,好像永遠都看不夠的樣子,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吃飽沒?”見她放下筷子,他低聲問。

“飽了。”雲初微點點頭,心中卻腹誹,爲什麼人家會說秀色可餐,她對着蘇晏的時候,明明吃得更多。

“既然飽了,那就走。”讓人收拾了桌子以後,他牽過她的手,怕她凍着,再次將披風給她披上,兩人並肩走出東門,坐上馬車,徹底出了軍區到達集市。

街上的小玩意很多,有繡着民族圖案的小荷包,畫着知更雀的精巧燈籠,做工別緻的畫骨扇……

雲初微瞧着什麼都新鮮。

“看看這個,喜不喜歡?”蘇晏不知何時買了一支簪子,是皎梨藏紅,簪尾做成嫩白色的梨花樣式,中間點綴了三兩點點紅色作蕊,色彩對比度把控得極好,看上去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雲初微心中歡喜,“你是什麼時候買的?”

這支簪子算不上華貴,但貴在別緻,更貴在,這是他親手送給她的。

“喜不喜歡?”他笑問。

“好喜歡。”雲初微忙不迭點頭。

蘇晏繞到她跟前,親手替她簪上。

雲初微自己伸手摸了摸,“梨花簪誒,我還是頭一回戴。”

“很美。”他看着她,眼神寧靜而認真,隱約帶着幾分笑意。

“指什麼?”她調皮地問。

“初遇時的你,大婚時的你,千里迢迢從北到南找來的你,昨日在校場那個小小的你,以及我眼前,戴着梨花簪對我微笑的你。”

熾烈的陽光淺淺照下來,他本清透的容顏忽然變得柔潤溫暖,這一瞬定格,永遠烙印在了她心頭的某個位置。

聽人說過,一輩子的時光,總有那麼一個人會讓你瘋狂到忘了自我。

那麼她想,那個人一定是蘇晏。

只有他纔能有那麼大的本事和魅力讓她茶飯不思。

只有他能讓她瘋狂到不顧身孕從北追到南。

也只有他,才能將她一顆心給填得滿滿的,從此再也裝不下任何人。

從沒想過會愛,也從沒想過會這麼愛。

越在他身邊多待一刻鐘,她就貪心地想要更多,就越不捨。

十里榆林街,萬頃碧空下,周圍的所有人和事都變成了虛無,此時此刻,她的眼中只有他,無可替代的他。

原來他們之間的一點一滴,他都還清楚地記着,哪怕過了這麼長時間,他也還能如數家珍。

“九爺……”不知過了多久,她沙啞着嗓子輕喚了一聲,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卻沒哭出來。

她不喜歡哭,尤其是,在他面前。

“逛了這麼久,肚子餓不餓?”他俯下身,眨着眼笑看着她,“不準哭,再哭,我可要把你藏到身後了,丟人!”

雲初微噗嗤一笑,“誰哭了?”

而且,她有那麼丟人麼?

她朝他背後望去,那裡,全是輕柔和煦的陽光,是誰也奪不走的光。

記得他曾經說過:害怕的時候,就躲到我身後,我幫你擋。

以前雲初微沒想那麼多,但今天,她懂了。

他的身後,永遠是晴天,陽光不滅,溫暖不散。

“走,先去吃中飯。”拉着她上了酒樓,他點了一桌子對孕婦有好處的菜。

在他身邊,她總是被他的細心包圍,魚刺可以不用自己挑,喝湯不用自己盛,所有的任性都能被原諒。

雲初微想,這樣的男人,大概是全天下女人的理想夫君吧?可惜被上天眷顧的只有她一個。

吃完飯,兩人離開酒樓,下面的攤子上有捏泥人的,蘇晏多付錢,要求他們夫妻要自己捏,攤主自然很樂意,於是給倆人擺開桌椅。

雲初微和蘇晏各自拿起攤主早就和好的泥認真捏了起來。

對於從來沒捏過泥人的雲初微來說,捏人顯得有些艱難,她索性就把國公府那隻呆頭鸚鵡給捏成泥塑,擡頭一瞥,蘇晏竟是照着她的樣子在捏,那熟練的手法,翻飛的動作,好似此前演練過無數遍,捏出來的泥人更是栩栩如生,看得雲初微自愧不如。

“你怎麼會弄這種東西?”雲初微好奇地問。

蘇晏道:“小時候捏過。”

大概是在他三歲多的時候,生母曲氏常年因病臥榻,父親從不會來丁香園看他們母子,蘇晏就去花園裡刨來泥土,用水和了,照着記憶中的父親捏了起來,雖然捏得四不像,但他還是很開心,把泥人一個個地放到母親牀頭,然後告訴她,父親每天都能陪着她了。

每當那個時候,曲氏總是笑着揉揉他的小腦袋,“晏兒真聰明。”

才三歲的他得了誇,心中自然高興,能歡喜雀躍一整天。

可惜那時候他太小,沒能看懂母親隱藏在笑容背後的絕望。

那是心如死灰的絕望,是對他父親,更是對整個蘇家。

“九爺,想什麼呢?”雲初微見他發呆,伸出滿是泥土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蘇晏轉瞬拉回思緒,微笑着搖搖頭,很好的掩飾了眸底的暗色。

“在想,爲什麼你捏的那麼醜?”

雲初微咬着牙,漲紅了臉,“我捏的是鸚鵡,又不是你,當然醜了!”

“鸚鵡?”他很詫異,“爲什麼我會以爲是一隻鴨子?”

“……”嘴巴要不要這麼毒,她是真沒捏過,所以完全摸不準該從哪裡下手,能把鸚鵡捏得像鴨子,已經很不錯了好麼?

蘇晏認真看着她窘迫得小臉通紅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雲初微惱了,“你還笑?”氣不過,索性抓了一把白泥,一下子抹在他臉上,輕哼,“這會兒,你比我捏出來的鴨子還醜,看你還笑話誰。”

她惱人的樣子,小臉氣得紅通通的,一鼓一鼓,比任何時候都可愛。

蘇晏到底是沒忍住,再一次低笑出聲,毫不意外地換來她一記白眼。

“好了你快坐下。”蘇晏收住笑,“再怒,可要動胎氣了。”

雲初微將腦袋歪往一邊。

蘇晏站起身,找攤主要了些水淨面,全部弄乾淨以後重新回來坐下,見她還對自己愛理不睬,他“唉”了一聲,“看來不做點什麼,你這把火,是滅不下去了。”

雲初微心神一顫,“你想做什麼?”滿面警惕,好似在告訴他,這裡是大街上,他不能隨便亂來。

蘇晏走過來,輕輕拍拍她的腦袋,“腦子裡整天都在想什麼呢?走了,帶你再去轉轉。”

雲初微撇撇嘴,她難道很想往那方面想麼?還不是怪他,說句話那麼曖昧不清的。

兩人又把沒逛過的地方全都逛了個遍,買了不少東西,蘇晏懶得拿,最後統一打包,讓人送回將軍府。

雲初微剛想問是不是能回去了。

他突然替她拂了拂被風吹亂的衣裙,莞爾一笑,拉過她的手就往巷子裡鑽,嘴裡道:“天色不早,到了那邊應該就能看了。”

“看什麼?”

雲初微被他這麼拉着,只覺得一顆心都暖洋洋的。

蘇晏沒回答,只挑了挑眉,故作神秘。

出了巷子,是一條土路,恰巧有個大伯趕着露天牛車拉了一車麥稈,蘇晏走過去溫聲與他說了幾句,那老伯就樂呵呵地邀請他們夫妻上牛車。

倆人背靠背坐在高高堆起的麥稈上,牛車很慢,但能看到沿途的田間風景,這種感覺說不出的愜意,雲初微很喜歡。

“九爺,你到底帶我去什麼地方呢?”雲初微拽了拽他的衣袖,“這地方距離你的府邸好遠哦。”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蘇晏還是不肯說,脣角笑意卻愈加柔潤。

雲初微癟癟嘴,好吧,不說就不說。

不知過了多久,牛車停下,蘇晏把雲初微抱下來,又向那老伯道了謝,這才拉着雲初微的手往左邊走。

終於,雲初微知道蘇晏爲什麼要故作神秘了。

因爲這是個很美很美的地方。

這裡是一處溼地,長着大片大片的蘆葦蕩,清溪碧流穿梭其間。

七月下旬的天,已經入秋,白色的蘆葦花像輕軟的棉絮,風一吹就紛紛揚揚漫天飄散,好似冬日飛雪。

來到這個世界,雲初微還是頭一回見到蘆葦蕩,簡直美得震撼人心。

放眼望去,滿目“雪花”輕歌曼舞。

川原秋色靜,蘆葦晚風鳴。

“好美的地方,九爺你是怎麼找到的?”

小坡上,雲初微和蘇晏背靠背而坐,她腦袋輕輕往後仰,貼在他背上,掃了一眼傍晚安靜的蘆葦蕩,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偶然發現的。”蘇晏道:“這個季節還不算冷,夜間能看到螢火蟲。”

“螢火蟲?”雲初微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真的能看到嗎?”

“你看。”蘇晏指着遠方的蘆葦蕩,“飛過來了。”

雲初微放目望去,果然見到遠處的蘆葦蕩裡有類似與星光的東西在一閃一閃的飛舞着。

此時還不算太黑,只是接近傍晚,所以螢火蟲的亮色還沒完全展現出來。

但在雲初微看來,已經足夠美。

有句話似乎是這麼說的,看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誰看。

與九爺在一起,哪怕是對着枯枝敗葉,雲初微也能欣賞出一片春天來。

天色越來越黑,蘆葦蕩的螢火蟲越來越多,亮似漫天繁星,看得人心潮澎湃。

“太美了!”她不禁感慨,自己果然沒白來這一趟。

蘇晏轉過來,幫她攏緊身上的披風。

夜間確實有些涼,得虧出門的時候蘇晏細心爲她披了披風,所以此時全身都暖和。

輕輕靠在他肩頭,她伸出手來數螢火蟲。

“一隻,兩隻,三隻……七十八,七十九……”

“錯了,你剛剛已經數到八十一,怎麼倒回來了?”

“哎呀你別打擾,我剛剛數到哪來着?”

……

雲初微懷着身孕的緣故,精神頭不怎麼好,數着數着就困了,最後是怎麼睡倒在蘇晏懷裡,又怎麼被他抱回去的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是被人喚醒的。

悠悠睜開眼,正對上蘇晏滿是柔情的雙目,雲初微一個激靈坐起來,“九爺?咱們不是在蘆葦蕩賞景嗎?”揉了揉眼睛,她嘀咕,“想來又是我先睡着了吧?對不起,我又掃興了。”

蘇晏湊過來,給她穿好衣服,溫聲道:“乖,先吃了飯再睡覺,至於賞景不賞景的,對我來說不重要,有你在的地方纔能稱之爲‘景’。”

雲初微臉紅了紅,擡頭看向窗外,還是晚上。

這麼說,她也沒睡多久,只是睡得有些沉而已。

聞到飯菜的香味,雲初微確實餓了,肚子咕嚕嚕響。白天與九爺去逛街,出門前吃了些早飯,中飯時沒回來,在外面吃的,然後就去看蘆葦蕩和螢火蟲了,捱到現在還沒吃晚飯,不餓纔怪。

飯菜很豐盛,全是依着她的喜好做的,蘇晏都沒怎麼吃,要麼就是給她佈菜,要麼就是看着她吃。

似乎能從她的吃相里得到很大的滿足感。

雲初微面頰微燙,“你這麼看着我做什麼?”早飯的時候,他就這麼看着她,這會兒還看?

“等過幾天就看不到了,所以能多看就多看。”他溫潤一笑。

雲初微咳嗽道:“人家吃飯呢!”

“你繼續。”蘇晏再次夾了一筷子菜給她,“不影響我看你。”

雲初微囧。

吃完飯,洗漱沐浴一番後,雲初微瞌睡又來了。

其實她很想窩在九爺懷裡聽他說話,說什麼都好,但架不住肚子裡的小祖宗要睡覺,於是只能打着哈欠道:“九爺,咱們睡覺吧!”

蘇晏“嗯”了一聲,將她抱到牀上去,給她蓋好被子。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先睡,我很快就來陪你。”

雲初微有些不捨地看着他,“那你要早點回來啊!”

“嗯,乖,快睡。”

雲初微閉上眼睛,沒多久就沉睡過去,她支撐不到等着九爺回來,只是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有人從背後環住她的腰,把身上的溫度都傳到她身上來。

睜不開眼睛,卻感覺得到那是他身上的氣息,她毫無意識地翻了個身,往他懷裡鑽。

這一覺,睡得踏實。

醒來時,蘇晏已經在外間提筆處理軍務了。

雲初微穿上衣服下了牀,悄悄走到外間,見他認真工作的模樣,有些不忍心打擾,於是貓着腰悄悄退回去,還沒轉過屏風,就聽到他悅耳的聲音傳來,“既然來了,怎麼招呼都不打就走,做虧心事了?”

雲初微吐吐舌,站直身子,“我只是不想打擾你。”

“算不得打擾。”他衝她招招手,雲初微乖乖走過去,他順勢將她摟坐在他腿上,笑問:“昨晚睡得好不好?”

“很踏實。”雲初微道:“兩個多月,我都沒睡得這麼好過了,看來你不在,我還真沒法適應呢!”

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她不滿地道:“九爺,你說你到底給我下了什麼毒,一看到你,我就能忘了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所有事,我這病,似乎不淺呢!你要是不幫我治,我就得死了。”

蘇晏抱緊她,懷裡的人兒即便已經有了身子,還是那麼的柔弱無骨,讓他忍不住想要每時每刻保護她。

“我會用一輩子來爲你解毒。”手指纏繞着她還沒綰起來的如瀑青絲,他的脣角,挑起一抹好看的笑容。

“可是我想要的一輩子不是這樣的。”雲初微咬了咬脣,“我要我們每天都能在一起,而不是我年復一年地等你,你每年都要離開我一次,一次就是一年,這種痛,等同於把我的心挖出來放到油鍋裡煎。九爺,你別太高估我,真的,我怕痛,很怕很怕。”

“我知道。”他垂下頭,下巴擱在她頭頂,氣息有些凝重。

雲初微想了又想,還是把自己深思熟慮了一天的想法說出來。

“九爺,你是否信我?”

蘇晏看着她,“怎麼說?”

“我想賭一把。”她像是做了個艱難的決定,“賭赫連縉能得到皇位,賭他能實現我想與你在一起的心願,我……”

“微微。”她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他打斷,面上笑意全數斂去,多了一抹深沉。

雲初微心中滿是遺憾,她就知道,他一定不會同意。

這個人腹黑起來能把人吃得死死的,渣都不剩,可有時候固執起來,那真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知道他在害怕什麼,要說這世上誰能讓他如此牽心掛腸,除了靜瑤太夫人,那就是她了。

可她覺得,與其這麼幹耗着,不如放手一搏,如果給她機會,她會拼盡全力助赫連縉登基,只爲換與蘇晏一世長相守。

“你知道我遇到你的時候,心裡想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他看着她,眸子裡有盈盈淺笑,看得她一晃神。

“什麼?”

“把你從水裡救出來的那一刻,我在想,我此生怕是…在劫難逃了。”

雲初微瞪大眼,“原來你真對我一見鍾情?”

其實她有想過他們之間的發展痕跡,可追溯回去,卻怎麼也理不清到底他是什麼時候對她起了心思的,今日聽他親口說出來,雲初微還是小小的震驚了一把。

蘇晏笑了,“人若有前生,那麼我想,你這個問題,上輩子我應該回答過你了。”

雲初微忍俊不禁,初見的時候,他撞翻了她耗盡心血做出來的凝脂,等她跳水去撈,他又擔心她不會鳧水淹死在裡面,所以二話不說跳下去救人。

然而她卻誤會了,以爲他要在水裡非禮她。

所以,那個時候他給她的印象就是個十足的衣冠禽獸,除了臉長得好看之外,一無是處。

“我那時候對你那麼兇,你爲何還會喜歡上我?”她覺得很好奇。

蘇晏挑眉,“如果非要給喜歡找個理由的話,那我覺得是命中註定。”

雲初微眨眨眼。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眸光漸漸暗沉下來,“誠如我剛纔所說,你是我的在劫難逃,逃不過,我便只能將你狠狠攥在手心裡,我想讓你成爲我一人的專屬,不讓你感知到外面的任何一點危險,也不讓你有機會逃離我身邊。

你說的,我都懂,之所以不站派系,不襄助任何皇子奪嫡,不去爭取這個極具誘惑的機會,不是我不夠愛你,相反,我是因爲太在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隱隱有一種錯覺,總覺得有一天你會從我的生命裡徹底消失,尤其是當你懷着我們的孩子來到南境的這兩夜,我特別的心神不寧,我害怕你和孩子都會不在,所以連睡覺都不敢睡得過分沉。

微微,原諒我的自私,骨子裡太害怕失去,所以我不想你以身犯險。”

雲初微忽然想到自己做過的那個夢,雖然夢境已經模糊,但她落胎以後再也沒見過他,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至今還覺得身臨其境。

“九爺。”雲初微軟軟地靠在他懷裡,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他身上,喊了一句就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難道固執地告訴他她能照顧好自己,讓他放開手任她去拼去搏嗎?

他的話都說得那麼清楚了,不想她以身犯險,如果她再一意孤行,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

他默了好久,話鋒一轉,“但如果,放開手讓微微去努力是你的心願,那麼我願意收起自己的自私。”

雲初微目瞪口呆,“這麼說,你是答應我了?”

“嗯。”他點點頭,“我不想讓你受傷,但我更想,讓你開心,所以在這件事上,我不跟你爭了,讓你一回,只不過,你做了些什麼,要長寫信來告訴我,別傻乎乎的什麼都往自己肩上扛,明白沒?”

“知道啦!”雲初微甜甜笑開,狠狠親了他的面頰一口。

蘇晏的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頓了頓,“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雲初微呼吸一緊,“什麼?”

該不會是寶寶出事兒了吧?

“你懷了龍鳳胎。”蘇晏一本正經又嚴肅地道:“一生就是倆,到時候,有你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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