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微此去南境前後加起來半個月都不到。
回到京城國公府,第一時間去了尋梅居。
聽大丫鬟絲竹說,靜瑤太夫人自她走後就一直在小佛堂吃齋唸佛祈求佛祖保佑她能平安歸來。
雲初微一隻腳才踏進尋梅居,果然就聽到敲木魚的聲音。
她心下一喜,對絲竹道:“你進去告知太夫人一聲,就說我回來了。”
絲竹點點頭,面帶喜色地進去通報。
不過片刻的功夫,靜瑤太夫人就急匆匆出了小佛堂,見雲初微安然無恙,馬上拍了拍胸口,“老天保佑,到底是平安回來了。”
“娘,我回來了。”雲初微笑着走上前。
靜瑤太夫人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着,雖然來回奔波,但她眉眼間那層鬱氣已經全數散開,小臉滋潤,眼波盈盈,像蒙了一層水霧,嬌媚撩人。
不用問也知道這丫頭在南境見到老九了。
靜瑤太夫人擦了擦將要落下來的淚花,“這下見着了人,微丫頭你該放心了吧?”
雲初微小臉紅了紅,不着痕跡地點點頭,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之下,跟着靜瑤太夫人進了屋。
“娘,我給你帶了兩對護膝。”雲初微一面說,一面把自己買的禮物拿出來遞到靜瑤太夫人手中,“這天兒漸漸涼了,您身子骨又不好,常用這個,保暖。”
靜瑤太夫人倍感窩心,“你有心了。”
雖說服用了老九新開的方子以後身子日見恢復,但到底上了年紀,比不得他們年輕人了,一到冬天,手腳就不麻利,不是關節痛,就是體虛力乏走不動道,因此看到雲初微這麼體貼給買了護膝,靜瑤太夫人又是感動又是感慨。唉,多好的媳婦兒,只可惜每年要與老九分開這麼長時間,到底是苦了她。
“娘,這是暖手筒,這是圍脖,這是小絨毯……”
這次給靜瑤太夫人買的東西最多,她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全是冬天保暖用的。
原本想買點別的,但轉念一想,吃的用的,自家府上又不是沒有,買那麼多,不好帶是其一,買回來也用不着,沒的浪費了銀錢。
“怎麼買了這麼多?”靜瑤太夫人略有些驚訝,“這麼多東西,你帶得很辛苦吧?”
“娘,我們是乘船去的,您忘了?那是陸家的私人船,東西買好就直接讓人送到船上去,下了船又僱了馬車直接回府,我都沒怎麼拿,只是買的時候親自去挑了挑。”
靜瑤太夫人尷尬笑道:“你瞧我,光顧着關心你在南境的事兒,竟忘了你是與陸修遠一道去的。”
給靜瑤太夫人的禮物全部拿出來了,雲初微拍拍手,坐在婆母旁邊,“我前後才用了半個月不到的時間,娘,蘇府那頭沒人問起吧?”
靜瑤太夫人頓了頓,“倒是有一回老夫人身邊的錢媽媽過來找修剪花木的工具時沒見到你,順嘴問了一句,我也沒怎麼明說,就說你出去了,她也沒再往深了問,想來那邊還不知道你去了南省的事,否則早就讓人過來鬧了。”
雲初微瞭然,“老太太如今最關注的是她那小曾孫,自然沒有時間來管咱們這頭的事兒,不過這樣也好,免得三天兩頭事兒多,吵得人頭疼。哦對了,娘,二殿下他…還住在咱們府上嗎?”
“還在呢!”靜瑤太夫人道:“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搬出去的。”
那個人當然不會搬出去了。
雲初微腹誹,住在國公府,他就是所有人的主子,是這裡的老大,他想做什麼,自然沒人敢攔着,尤其是隨時可以去找菡姐姐,一旦搬回了皇宮,永隆帝必然每天讓人嚴厲督促,他哪能像現在這般活得自在,只要不是個傻的,都會一直在國公府住下去。
“人家是皇子,想住哪兒,住多久,自然是他自個兒說了算,咱們只是臣子之婦,哪有發言權呀,所以,他想住多久便由着他去唄,反正國公府大,勉強容得下他這尊混世魔王。”
“前幾日二殿下來問過,如今你回來了,一會兒去見見他,報個平安。能得二殿下關心,也算是你的福分了。”靜瑤太夫人道。
福分麼?
雲初微暗暗想着,哪裡是福分,分明是她自己爭取來的,若非她想方設法撮合赫連縉與菡姐姐,憑他那混不吝的性子,他能想得起來主動關心人?更何況這還是個與他沒什麼關係的人。
“娘說的是,二殿下隆恩,我自然不能忘,一會兒準過去看他。”
在尋梅居坐了好久,雲初微才起身去往聆笙院。
像是早早就知道她要來,赫連縉的房門大開着,他人坐在桌前,對着桌上的一盆吊蘭發呆。
“二殿下,數日不見,別來無恙啊!”
赫連縉擡起頭,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
“數日不見,青鸞夫人越發嫵媚了。”
雲初微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臉一熱。
赫連縉沒想到這女人去了一趟南境回來,臉皮子越發薄了,“給我帶禮物沒有?”
這廝臉皮夠厚,都不想想門邊兒站着的人與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直接開口就要禮物。
雲初微瞪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沒帶!”
赫連縉懶洋洋地倚了半邊身子,“就算蘇晏沒送你,陸修遠那廝難道沒在半路趁機送你點什麼定情信物?”
雲初微臉色頓時一黑,“你說什麼呢?”
赫連縉挑脣,“陸修遠對你有意這事兒,莫非你不知道?”
“我和他只是合作關係而已。”
赫連縉漫不經心地道:“如果一個男人把你認作知己,那麼他其實是在告訴你,他已經在覬覦你了,隨時準備着與你發生……”
“喂!”越說越離譜,雲初微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你別把每個人都想象得跟你一樣齷齪好不好?”
“我怎麼齷齪了?”
“你別以爲你那點子破事兒我不曉得。”雲初微輕哼,“你和菡姐姐正式確定關係以前,你對她做過些什麼,真以爲只有天知地知你知麼?”
被戳中黑歷史,赫連縉不以爲然,他一向厚臉皮慣了,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清清淡淡的眼風瞟過來,好似雲初微纔是那沒臉沒皮的人一般。“所以呢?”
雲初微頓時汗顏,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懶得繼續跟他胡扯,雲初微從袖袋裡取出一個小錦囊遞給他,“喏,這是綠雲蘭的種子,我是沒那閒功夫搗弄花草,送給你了。”
赫連縉眼眸一縮,綠雲蘭,這可是春蘭奇花之首,“你從哪弄到的?”
“自然是南境帶來的。”雲初微撇嘴,“你要是沒本事養活,我就直接拿去送給許大哥,他對這方面可用心了,相信能照顧好這幾粒小種子。”
赫連縉馬上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從她手中接過小錦囊,打開看了一眼,勾脣,“這東西倒是稀罕。”
“能不稀罕麼?我跑了好多地方纔弄到的。”雲初微說完,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問:“我不在的這段時日,你有沒有什麼進展?”
赫連縉的目光還落在綠雲蘭種子上,“你指的哪方面?”
“就是,三殿下那邊。”
“他?”赫連縉揚眉,“自從上回被你設局不得不娶雲雪瑤直到現在都沒什麼大動作,大概是自覺地意識到我父皇對他正處於戒備階段,所以目前還算乖,不過麼,等我肩上的傷痊癒之後,他就不能這麼閒了。”
雲初微驚了一下,“你不是自演苦肉計受的傷麼?”
“失策了一回。”赫連縉言語間有些不甘,“讓赫連鈺那廝算計了。”
他不明說,雲初微也想明白了怎麼回事,指定是赫連鈺趁機把自己的人混入那羣黑衣人裡,然後假戲成真,真砍中赫連縉了。
沒想到混世魔王也有栽人手裡的一天,果然色心太重就容易失去理智和判斷力。
“傷勢如何?”出於對盟友的關心,雲初微很負責任地問了一句。
“還好。”赫連縉道:“救治及時,不算太嚴重。”
雲初微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其實現在的她恨不能馬上找個雲梯直接把赫連縉送到皇位上穩穩當當坐好,這樣,她和九爺就能早些團聚了。
可惜,只能想想。
聽到她似有若無地嘆氣,赫連縉擡目望去,“怎麼,這就迫不及待想把人弄回來跟你整天黏一塊兒了?”
雲初微與他對視,眸中帶着絲絲幽怨,“我臨盆的時候,九爺也不能回來嗎?”
赫連縉聳聳肩,意思不言而喻,辦不到。
雲初微有些惱,眉頭一蹙,“是不是非得要九爺主動棄了兵權,他才能日日待在國公府?”
赫連縉臉色微變,“他的意思?”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蘇晏都是他帝王大業上不可或缺的助力,蘇晏要是棄了兵權交到其他人手裡,對他來說,無異於失去了左膀右臂。
在某些人心裡,或許會覺得儲君之位對他來說輕而易舉,畢竟他母后是皇帝摯愛,皇帝自然少不得愛屋及烏,只要他拿出十二分的認真來,成爲太子會是早晚的事。
實則不然。
他母后的確是皇帝摯愛,任何人都碰不得的心頭硃砂,含在嘴裡都怕化了的那種。可就是因爲如此,得罪了一大票人,不管是那羣整天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宮妃還是宮妃們背後的家族,無一不對駱皇后恨得牙根癢癢。
恨屋及烏,那些自恃資歷整天在朝堂上爭論不休的老傢伙,他能甘願捧搶了自家女兒全部寵愛的女人的兒子做太子?
除非他腦子生鏽了。
除開朝堂上那一羣老傢伙,慈寧宮那位也是個不好捧的。
至於原因?
赫連縉的老子是慈寧宮那位的親生兒子,慈寧宮那位卻不看好他母后,反而偏向長信宮的孃家侄女蕭皇貴妃。
他最大的對手又是蕭皇貴妃的養子,對方自參政以來,風評時時壓在他頭上,就算前段時間因爲納妃的事兒鬧出了點緋聞來,也沒產生多少影響,該支持他的那幾位,心態一如既往的好——不就納個妃麼,一個女人還能把自己支持的主兒給換了芯子不成。
不怪他們冥頑不靈,而是主子就這麼幾個,六皇子已經完全沒希望了,剩餘三個,大皇子優柔寡斷,一看就不是做君主的料,二皇子無法無天,讓他做了君主,這天下還不得變成他掌心的玩物,誰吃飽了撐的敢拿身家性命做賭注壓在這麼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身上?三皇子麼,雖然出身卑微了些,但南涼又沒規定只能立嫡,人家出身不好,本事卻高,自參政以來,樣樣做得細心周全,屢出政績,就連帝王都數次當着大臣的面誇讚,不用說了,這就是帝王苗子,不輔佐他輔佐誰?
赫連鈺在立儲一事上佔了絕對的優勢,就算現在他站出來宣佈自己不幹了,大臣們未必就肯,他就算什麼都不做,也照樣能被大臣們推到“最適合的儲君”這個位置上。
所以,赫連縉看似近水樓臺,事實上他距離儲君之位比赫連鈺遠多了。
這也是他多年來忍而不發的原因,私底下培養自己的勢力,卻每每按兵不動,因爲時機不到,過早嶄露鋒芒只會過早自取滅亡。
“不是九爺的意思,是我的意思。”雲初微的聲音拉回了赫連縉的思緒,一臉認真,“但我想,如果是我執意要他棄了兵權,他會毫不猶豫的。”
赫連縉冷嗤,“除非你想他下半輩子都過得不安生,否則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雲初微又豈是能輕易受人威脅的,揚起下巴,“你們赫連家難道有規定但凡武將交出兵權,下半輩子都將不得安生?”
赫連縉眯了眯眸,“起碼在本皇子這裡,是這樣的。”
雲初微眼底涌出一抹不屑,赫連縉這廝明顯以權壓人,不過她早就領略過赫連縉的無賴程度,深知與這種人講理無異於對牛彈琴,“其實,如果二殿下想要九爺手中的兵權,你大可以去代替他守南境。”
赫連縉挑眉,不語。
雲初微又道:“聖上只規定鎮守邊境的武將不能將其親眷帶過去,並沒規定皇子不能帶,如果你去替了九爺,你就能把菡姐姐帶去南境,那地方山高皇帝遠,到時候想如何,還不是你自己說了算。
如此,既全了你與菡姐姐,也全了我和九爺,豈不美哉?”
其實雲初微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赫連縉這種紈絝,怕是連書都沒看過多少,就算看過,也絕對不會是兵書,更何況,連軍營都沒去過的人,他要真能帶兵打仗就稀奇了。肚子裡有墨水兒與能否馳騁沙場,這根本就是兩碼事,九爺的軍營裡,不識字的兵將還一堆呢,人不照樣手提大刀砍敵寇。赫連縉麼,讓他待在皇宮裡算計人,那絕對算計一箇中一個,但要讓他去戰場上算計敵人,還真是爲難他了。
雲初微的提議,果然毫不意外地換來對方一聲冷嘲,“異想天開!”
早料到與這個人商量事兒就是在浪費口水,雲初微並沒多生氣。
異想天開麼?九爺回不來,還不允許她做做夢了?
——
從聆笙院回來,雲初微休息了半天,翌日一早,帶上特地給東陽侯府衆人買的禮物,坐上馬車回孃家。
範氏一聽說雲初微回來了,馬上放下手裡的活計,吩咐秋雨,“把微丫頭接到荷風苑來。”
不多一會兒,披着淺紫披風的雲初微就跟着秋雨來到荷風苑。
“娘。”
甫一見面,雲初微就親暱地喚了一聲。
“微丫頭,終於回來了。”範氏眼圈泛紅。自從雲靜姝被除族,範氏慢慢習慣了自己只有一個親生女兒的事實,早就把雲靜姝那檔子事拋到九霄雲外去,如今一顆心只放在親生的雲初微身上。知道雲初微懷着身孕遠去南省,剛開始那幾日,範氏整夜整夜睡不好,做的都是噩夢,常常深更半夜驚醒過來。
雖然知道以自家女兒的聰慧腦袋,她不可能輕易就出事,但作爲生母,憂兒憂女那是母性使然,更不是她想不去擔心就真能不擔心的。
好在,提心吊膽了這麼些日子,總算把個完整人兒給盼回來了。
“過來讓娘看看,可還好好的?”範氏拉着她的手,讓她轉了一圈,仔仔細細地從上看到下,總算確定安然無恙才放下心來。
“娘,我沒事兒。”雲初微露出一抹笑容,再次轉了一圈,“不信你看。”
“好好好。”範氏抹了抹淚,“平安就好。”
“娘,我還給你們都帶了禮物呢!”雲初微說完,馬上示意白檀把禮物送進來。
說是“你們”,其實也就範氏和黃妙瑜兩婆媳,畢竟老太太以及二房三房的人都不曉得雲初微去了南境,若是貿然給她們買禮物,反倒不打自招。
不過麼,看在老太太“改邪歸正”的份上,雲初微覺得還是有必要送一送禮,就當是以前那位祖母死了,半路撿來孝順的。
“大嫂呢?”小丫鬟把禮物捧進來以後,雲初微對秋雨道:“你去把我大嫂請來。”
秋雨應聲出去。
範氏便拉着雲初微在一旁坐下,噓寒問暖一番。
雲初微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這才說起南省那邊與北方的區別來。
範氏從來沒去過南省,但聽雲初微這麼一說,似乎與北方有很大的不同,聽得心中雀躍澎湃。
正在這時,秋雨和翠芙一左一右攙扶着黃妙瑜走進屋子。
雲初微馬上站起來,笑着喚了一聲,“大嫂。”
“是微微啊?”好久沒聽到雲初微的聲音了,黃妙瑜難得見她過來,面上露出高興的神情來,“你好像有一段日子沒來孃家了呢!”
雲初微不急不緩地解釋:“這不馬上中秋了麼,鋪子和田莊上的事兒都得理一理,我一忙,就沒空過來了,大嫂你該不會怨我吧?”
“哪能怨你呢?”黃妙瑜笑笑,“我只是太想你,隨便抱怨一句罷了,不作真的,你要真有事兒,就先忙你的。”
雲初微將她攙到一旁坐下,笑說,“我給大嫂買了一支雀翎釵,幫你插上吧!”
說完,從白檀遞過來的小盒子裡取出那支漂亮的雀翎釵來插到黃妙瑜的發間。
“好看麼?”黃妙瑜問。
“好看。”雲初微笑着點頭。
黃妙瑜伸手摸了摸,面上劃過一絲黯然,“只可惜,再好看我都看不到了。”
雲初微眉頭一蹙,“大嫂別灰心,說不準哪天外祖父真把你給醫治好了呢?”
醫治好?
黃妙瑜暗暗苦笑,要真能好,開初那幾個月就能好了,如今都過了半年多,怎麼可能還會恢復?
她明白,身邊的人都只是在寬慰自己,於是壓下心頭的苦悶,點點頭,“希望能借微微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