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邰家大門,易白並沒有第一時間回國師府,吩咐轎伕去了丞相府。
易白生性涼薄,生人難近,即便心中把易卓明當成親人,明面上也不會表現出多少歡喜來,他自小在道觀長大,後來封了國師便有了自己的府邸,一年到頭不會來丞相府幾次,因此,易卓明才聽說易白來了,正在午休的他一下子從榻上蹦起來,笑眯樂呵地親自出來接。
“父親。”看到易卓明,易白臉色淡淡的,打了聲招呼。
“阿白終於肯回來了?”易卓明臉上掛着笑,和藹可親,“快裡面坐。”
易白點點頭,一隻腳才踏進府門。
“哥!”易舟那破鑼嗓子登時從照壁後頭傳來,整個人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噔噔噔幾下跑到易白跟前,一張臉樂得跟開花似的,“你可算回來了,我還琢磨着抽空去找你呢!”
“找我做什麼?”易白淡淡瞥他。
“喝酒啊!”易舟揚了揚下巴,“我好久都沒嚐到哥府上的竹葉青了呢!饞的我喲,口水直淌。”
易卓明毫不客氣地朝着易舟腦門上一記爆慄敲,“你哥不能喝酒。”
易舟疼得“唉喲”一聲,抱着腦袋,又暗中衝易白吐舌,那意思是在說:爹在場,咱不談喝酒的事,等啥時候爹不在了,我再偷偷溜你府上去喝它幾大罈子。
易白看明白了易舟的意思,卻沒吭聲,他喜歡釀酒,卻從不喝酒,一則因爲身體之故,二則,他只享受釀酒的過程,卻厭惡酒液能麻痹人的大腦,所以每年釀出來的佳釀,都便宜了易舟這小子,甚至有幾回,易舟直接跑到他的酒窖喝得不省人事,醉上一夜醒來再繼續喝,直把他的酒窖掏空了才肯離開。
易卓明先一步去安排人備席。
易舟趁機湊近易白,小聲說,“哥,其實我今天早上去了你府上,但是門房告訴我,你外出了,莫不是又去道觀了?”
易白想也沒想,點頭,“嗯。”
易舟乏味地撇撇嘴,“那道觀有什麼好玩的,你在那兒待了這麼多年,竟也不覺得膩歪麼?”
易白淡聲道:“有事。”
自家兄長涼薄淡漠的性子,易舟早就習慣了,當下便不以爲意,“啥時候你再去,也帶着我去玩玩唄!”
那道觀又不是誰家的,易舟要是想去,自然隨時都能去,他只是不想自己主動去,盼着兄長何時能想到自己,外出的時候把自己一併帶上呢?
易白沒回答他,人已經走進了前廳。
易舟就黏在他旁邊坐了,天生的破鑼嗓子說起話來能震破人的耳朵,“哥,你今天特地回來,也是因爲有事嗎?”
易白垂下眼睫,眸中一片暗影。
易舟親自給他倒茶,“喏,你最喜歡的毛尖。”
易白接過,淺淺呷了一口。
這倆兄弟,同父異母,一動一靜,對比鮮明,易白喜歡靜坐冥思,而易舟卻是個屁股尖的,坐不住,整天只想着往外頭溜達,雖然沒有世家公子的儒雅清雋氣息,但他從來不去青樓那等煙花之地,一有時間就往國師府跑,這麼多年,國師府的門檻都快被他給踩爛了。
易白又喝了一口茶,看向易舟,“聽聞你前些日子議親了?”
“嗯。”易舟點點頭,興趣缺缺,“還不是我娘,老催着我成家,我一氣之下,就隨便指了一個議親。”
易白不贊同,皺皺眉,“婚姻大事,豈可兒戲?”
“那有什麼關係?”易舟神秘地嘿嘿一笑,“關鍵是那姑娘她喜歡我,喜歡我就好辦,等將來過了門,指定什麼都得聽我的。”
“你想做什麼?”
“也沒想做什麼。”易舟笑道:“只是不想被母老虎管着,所以選個溫柔賢惠的,我說往東她不敢往西。”
易白問:“婚期定了?”
“唔,原本定了的,但是我讓我娘給改了。”
連婚姻大事都這般隨性,易白很多時候不知道如何點撥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不過他沒想過要成婚,所以對這方面的感觸不深,只是覺得易舟這麼多未免太不把那姑娘當回事了,“爲什麼改日子?”
“這不是南涼皇帝要壽辰了嘛!”易舟兩眼放光,“我知道兄長肯定會去的,到時候我也去,等從南涼回來再大婚。”
“我不一定會去。”易白目光落在茶盞中,有些出神,本來去南涼就是爲了查清楚母親的死因,可如今死因沒查明白,倒是先把她身份給弄清楚大半,易白心裡一時之間是沒法接受的。
“怎麼了,哥有要緊事嗎?”易舟不理解,國師可是北燕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一般出使他國這種事,宣宗帝都會安排國師帶着使臣前往,他今年竟然不去了?是沒機會去還是不想去?
易白幽幽道:“上回去南涼受了重傷,如今雖然痊癒,但留下了不少小毛病,我這身體,支撐不了長途跋涉。”這的確是他不想去南涼的原因之一,本來就只剩下兩年多的壽命,他不想浪費在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再則,上回去南涼,宣宗帝就暗中派刺客刺殺他沒得手,這次再派他出使南涼,路上少不得又是一撥接一撥的殺手等着,雖然他手下那些人能抗衡得了宣宗帝的殺招,但他覺得自己的人沒必要用來與宣宗帝周旋,根本是在浪費他爲數不多的時間,而今最緊要的,自然是找到解藥解決燃眉之急。
易舟一聽,臉色頓時變了,“哥受了重傷?誰傷的你?說出來老子去剁了他!”
易白失笑,“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易舟臉色更難看了,“不認識他,我還不能砍他了?敢傷了我哥,他就該死!”
兩人說話間,丞相夫人謝氏走了進來,“阿白,今兒怎麼想着過來了?”
“有事找我父親。”易白麪上又恢復了一貫的清冷寡淡。
謝氏瞭然,“你父親一會兒就過來,廚房在備席面了,你用了飯再走吧?”
易白沒說話。
謝氏尷尬之餘,心中惱恨,她早就瞧這病秧子不順眼了,奈何相爺寶貝兒似的寵着他,這病秧子回來一趟,就跟天子駕臨似的,府上勞師動衆給他準備這個準備那個,就連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也喜歡黏在這病秧子身邊。
謝氏冷冷睨了易白一眼,咬牙切齒,這病秧子身上到底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他那短命娘都去了二十幾年了,他爹竟然把對他那短命孃的寵都落到他身上來。
想到自己那不學無術的兒子,謝氏更是暗暗吞了一口血,易白早早分出去,往後相府偌大的家業便該輪到她兒子來繼承,奈何這小子整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簡直要把她五臟六腑都給氣炸。
“娘,你杵在那兒幹什麼?”易舟見她半晌不走,直接開口攆人,“我都餓了,什麼時候能吃飯啊!”要是再不上菜,一會兒哥等不及可就直接走人了,難得回來一趟,怎麼也得留頓飯的吧?
謝氏狠狠瞪他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豬都沒你這麼勤的。
易舟翻了翻白眼,若非兄長在場,她娘指定又要坐下來跟他長篇大論了,他纔不想聽那些亂七八糟的。
“娘,你快去廚房催催,我都快餓死了!”易舟又咕噥。
謝氏無奈,轉身走了出去。
不多會兒,婢女們端了飯菜上席,易白勉爲其難地留下來,廚房那邊得了易卓明的囑咐全都做了易白愛吃的菜,可即便如此,易白還是沒什麼胃口,隨便吃了幾口就擱下筷子。
一旁的易舟見狀,“哥,你怎麼不吃了?”
易白站起身,淡淡道:“我去給我娘上柱香。”
語畢,直接出門朝着祠堂走去。
易舟“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吃飯。
謝氏冷哼一聲,瞧瞧,她說什麼來着,這病秧子一回來就是折騰人的,廚房那邊忙活半天做了這麼多名貴菜餚,結果人家看都不看就撂下筷子了,偏偏易白愛吃的那些菜都不對她胃口,一想到這些,謝氏便心中憤懣,滿腔怒火無處發。
易卓明冷眼看過來,“吃飯就吃飯,你摳着桌子做什麼?”
謝氏自覺失態,忙換了臉色,“相爺,阿白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你看他難得回來一趟,不說話也就算了,連飯也不吃,莫不是遇到什麼事兒了?”
易卓明道:“阿白就是這麼個性子,我還以爲你早就習慣了。”
謝氏捏緊筷子,習慣?要習慣也是習慣她親生兒子,易白的存在對她來說就是個不定時的威脅,她憑什麼要習慣接納他?
氣氛僵冷下來,易卓明也沒了胃口,站起身走出廳門。
易白站在祠堂他孃的靈位前,望着漆黑牌位上“邰芷雲”三個字,俊顏繃緊,脣線淡漠。
“阿白,又在想你娘?”易卓明的聲音自後面傳來。
易白頭也不回,“好久沒來祠堂了,今日想過來看看。”
易卓明順着易白的目光,將視線落在那道被擦得光亮的牌位上,憶及往昔,臉色有微妙的變化,思緒飄忽。
“這麼多年了,父親就沒想過要找出下毒之人爲我娘報仇嗎?”易白目不斜視,依舊是看着靈位,聲音卻透着一股子冷意。
易卓明坦然道:“我找了很多年,但都無果。”
“所以乾脆不找了是吧?”易白諷笑。是不找還是無心找,又或者,兇手根本就是他自己?
易白總覺得,當初在南涼,陸修遠對他說的那些話不可能是無的放矢,雖然他到現在都沒有直接證據能證明易卓明就是殺害他母親的兇手,可如果假設這個結果成立,那麼其間的很多事情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阿白。”易卓明面露痛苦,“你以爲你娘被人毒殺,我就不難受麼?眼睜睜看着她在我懷裡嚥氣,那是我一輩子的噩夢,當年你纔出世,又哪裡看得到爲父的消沉和絕望,我不是沒找過,只是每找一次都能想起她生前,那會更讓我痛心疾首,所以越來越不敢輕易揭開傷疤。”
易白轉頭,定定望着易卓明,他已經分不清楚易卓明對他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直覺上,易卓明應該還有事瞞着他,可是不管他以何種方式變相問出口,易卓明總會裝作聽不懂。
緩了口氣,易白跳開話題,“聽聞父親年少時與靖安王是至交,後來因何僵了關係?”
易卓明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當年是他突然與我反目的,後來就相看兩相厭了,每次見面都水火不容。”
易白眸光凜然,那麼要好的兩個人,說反目就反目,若是沒點緣由,說出去誰信?
知道易卓明有心隱瞞,易白也沒追問,問易卓明,興許還沒有去問靖安王來得有用,將手中點燃的線香插進香爐裡,他道:“上回去南涼,宣宗帝派人刺殺我。”
易卓明臉色一變,“皇上?爲什麼!”
易白冷笑,他也想知道爲什麼,當初將他從道觀裡接出來擔任國師的人是宣宗帝,如今要置他於死地的人還是宣宗帝,難道宣宗帝將他接出來的目的就只是爲了刺殺他?那麼早些年他病弱的時候有大把機會下手,那個時候宣宗帝怎麼無動於衷?
“阿白,你是不是傷到哪兒了?”易卓明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易白閉了閉眼,“還好,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易卓明臉色再次難看起來,“那你上次回來的時候爲何不跟我說?”
易白問:“倘若我說了,父親敢當面去質問宣宗帝嗎?”
易卓明噎住,是啊,就算阿白說了,他也不可能跑去找宣宗帝討回公道,對方既然是秘密進行的,想來早就爲自己找好了退路,再則,人家是天子,他一個做臣子的,敢跑去問,活膩了不成?最重要的是,宣宗帝派人刺殺易白這件事,他一直都知道,當下親自問易白,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哪怕易白因爲那次刺殺身亡,他都不可能站出來聲討半句。
望着易白病弱蒼白的俊顏,易卓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某些事,錦袖裡指節攥緊。
易卓明的反應,自然沒能逃過易白的眼,他撇開目光,原本上次從南涼回來,他大可以用雲靜姝來威脅靖安王說出某些真相,之所以一直沒動作,是因爲不敢去接受他爹易卓明會成爲貫穿所有事情的主要人物,同時也想給自己時間緩和適應,可是今天從邰老夫人嘴裡得知了生母的來歷,心中的那些迷霧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趨近於真相,他不想再逃避,也不想再繼續等易卓明坦白,或許,是時候去找靖安王了。
回府休息了一夜之後,易白一大早去了靖安王府。
靖安王很不待見易白,但人家來都來了,他也沒有往外趕的道理,讓人請去前廳坐着。
“國師可真是本王府上的稀客啊!”靖安王揹着手走進來,語氣裡淨是諷意,上回易白來,送了個雲靜姝,險些讓他在壽宴上失態丟盡顏面,這次又來,不用想也知道準沒好事。
“王爺莫不是忘了,你還欠本座一個人情。”易白擡起頭來看他,慵懶地開口。
靖安王挑眉,“本王何時欠了你人情?”
易白勾脣,“若無本座,王爺哪能這麼快就找回失散多年的女兒?”
靖安王臉一僵,“你想挾恩圖報?”
“倒也談不上,只是想找王爺瞭解一些事情而已。”
靖安王歪了歪嘴角,易白嘴裡出來的“事情”,能是簡單“事情”麼?
不過難得他把姿態放得這樣低,自己若是再咄咄逼人,未免顯得太過狹隘。
易白見他沒吱聲,“王爺能否說說,當年爲何與家父反目成仇?”
一聽是問這事兒,靖安王神經繃緊,看那樣子,是不願說。
果然有問題。
易白反倒不急躁了,就那麼安靜地坐着,似乎不等靖安王開口他是不打算離開了。
靖安王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每一眼都帶着深長的意味。
易白如同沒事兒的人一般,任由靖安王打量,他是個很少受外界干擾的人,只要不上心,你就算把目光變成刀子往他身上剜他都不會動搖分毫。
“易卓明那個老匹夫沒告訴你?”終於打量完,也確定自己的“王爺威嚴”威脅不到易白,靖安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易白投給他一個“你覺得呢”的眼神,要是告訴他,他還能大老遠跑來靖安王府問?
靖安王臉色很不好看,“當年若不是他蓄意勾引,本王的王妃何至於……”後面的話,因爲胸口蓄積的怒意而再也說不下去,他的王妃,與他同牀異夢,白天做他的妻子,夜晚想的卻是易卓明。
整個皇都的人都知道,靖安王愛慘了他的王妃,願意把這世上最好的都給她,可沒人清楚,她深情款款看着他的時候,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是他年少時的至交。
更甚至,楚相宜還私下約見過易卓明,以至於等楚相宜告訴他她懷孕的時候,他的反應不是欣喜,而是嫉妒和憤怒,芥蒂與日俱增,終於在某夜聽她夢中喊到易卓明的名字,他由隱忍多時的乖獸變成殺紅了眼的雄獅,親手將她掐死在夢中,至於她肚子裡的孽種……他承認,看到雲靜姝出生在棺材裡的那一瞬,自己動了惻隱之心,再怎麼說,棺材裡躺着的也是自己心愛的女人,自己殺了她固然一時痛快,可想到今後在不能見到她,心裡還是難受的,所以讓人把雲靜姝抱了出來送得越遠越好。
話聽了半截,易白已經想明白怎麼回事了,敢情靖安王妃楚相宜與他爹易卓明還有過一段?且看靖安王的暴怒反應,想來恨他爹入骨,難怪雲靜姝纔出生就被送到南涼那麼遠的地方,原來並非因爲靖安王避諱她是棺材子,而是靖安王以爲雲靜姝是楚相宜和易卓明的孩子。
“不對!”易白蹙蹙眉,“我爹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易卓明就算心理再陰暗,表面上也會裝成君子,尤其是在人前,更喜歡標榜自己,靖安王既然是他的好友,他不可能做出奪人妻這樣令人髮指的事情來,況且,易卓明對邰芷雲分明是有感情的,他犯不着私下偷人。
要麼,這裡面有什麼誤會,要麼,就是背後有什麼不爲人知的故事。
靖安王冷笑一聲,“你是那老不修的兒子,你當然爲他說話了。”
易白也知自己提及這件事引起了靖安王掩埋多年的火,這時候要想用言語解釋什麼都是蒼白,從懷中取出兩枚一模一樣的玉墜來,“王爺可認得此物?”
靖安王定睛一看,愣了愣,“這…這不是她的東西嗎?”
“她?”
“本王已故的王妃。”每次提起那個人的名字,他都心如刀割,總會痛上那麼一段時日傷口才能慢慢癒合,“你怎麼會有這個?”他當年親手把這東西戴在了雲靜姝的脖子上,只是她回來以後就不見了,原想着雲靜姝在南涼生活了這麼多年,把那東西弄丟了也沒什麼,免得再拿回來勾起他的回憶,誰曾想,竟然落到了易白的手中。
“王爺確定這其中一枚是先王妃的遺物嗎?”
靖安王拿起一枚來仔細瞅了瞅,點點頭,“本王很肯定,這麼特殊的玉墜,我只在她身上見過。”說完,眼睛掃向另一枚,“那麼,這枚是……?”
“這是我孃的遺物。”易白緩緩道。
靖安王瞪了瞪眼,“不可能!”相宜說過,這是她外祖母傳給她孃的,她娘又留給了她,既然是祖傳,怎麼可能出現一模一樣的另外一枚,相宜是上庸楚家女,上頭三位兄長,根本沒有姐妹,丞相夫人卻是清河邰家女,這二人怎麼都不可能有關係,沒道理不是一家人能拿出一模一樣的遺物來。
“真是我孃的遺物。”易白神情凝重,“想必王爺心中已經生疑了,恰巧,本座也覺得此事頗爲蹊蹺,所以纔會找上王爺,想細細詢問一番,看能否找出蛛絲馬跡來。”
靖安王往後退了兩步,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什麼意思?”
易白挑明瞭說,“不管我娘和先王妃是怎麼死的,她們倆都留下了一件遺物,而且兩個完全沒交集的人竟然會有一模一樣的配飾,你不覺得奇怪嗎?”如若這種玉墜常見也還罷了,偏偏搜遍皇都,讓人尋遍各郡縣的首飾鋪子都打聽不到這種玉墜的任何消息,那就只能說明此物並不在市面上流通,要麼,是某個家族的祖傳物,要麼,是一種見不得光的物事。
不過兩者都只是易白的初步猜測而已,具體到底是什麼,只能一步步揭開。
“相宜說,這玉墜乃她孃家祖傳下來的。”靖安王說道。
易白沉吟,“我娘說過什麼我不知道,但邰家絕對沒有傳過這種東西。”想到母親來歷不明,他凝眉,“有沒有可能,我娘和先王妃是姐妹?”要把玉墜解釋爲祖傳物,便只能把他娘和楚相宜聯繫在一起。
“國師在說笑?”靖安王冷諷,“丞相夫人是清河邰家嫡女,本王的王妃乃上庸人氏,這二人祖籍相差甚遠,如何能成爲一家人?”
“那麼,王爺可曾見過我母親?”易白又問。
“見過。”當初易卓明大婚的時候,還未納妃的他曾去喝了喜酒,晚上鬧洞房的時候,好多人都見過那位新娘子,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卻是個冷美人,性子淡漠得很,可就是這種性子,讓她渾身都充斥着神秘的氣息。
“你娘與本王的王妃長得一點都不像。”靖安王知道他想說什麼,“況且相宜頭上只有三位兄長,根本沒有姐妹,這二人出自一家的可能性幾乎爲零。”
“那要如何解釋這種東西?”易白再一次將玉墜揚起來。
靖安王越看越覺得刺目,有些不耐,“人都死了那麼多年,還有什麼好追究的。”
易白心道先王妃是你親手掐死的你當然不想把這種醜事抖出來,不過,“本座懷疑有人在背後操縱一切,而這種玉墜,壓根就不是什麼祖傳物,更不是配飾,而是他們之間秘密來往的信物。”
靖安王虎軀一震,“易白,本王念在你國師的身份上讓你三分,你可別得寸進尺在本王府上信口開河,什麼操縱,什麼信物,你胡說八道些什麼?”相宜縱然背叛了他,她骨子裡也只是個小女人而已,哪裡懂得那些東西,還秘密來往的信物?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總有一天,本座會把所有的真相查個水落石出。”易白說完,轉身就走。從靖安王這裡得到的信息也不多,只是確定了靖安王與易卓明反目的真正原因而已,目前最關鍵的,是弄清楚他生母到底是誰,只要這個身份一出來,想來要揪出一直隱藏在背後的那個人就簡單多了。
——
陸修遠雖然對外放消息說自己要外出談生意,陸川這個心思靈敏的人卻嗅到了不對勁,去國公府管家處告了假急匆匆回了陸府,第一時間去找陸修遠。
“三叔怎麼突然回來了?”陸修遠很詫異。
陸川顧不得喘氣,直接問他,“你要出遠門?”
陸修遠點頭,“出門談生意。”
“你跟三叔說實話,要去哪裡?”陸修遠是陸川親自去鹿鳴山帶回來的孩子,三兄弟中,他因爲出家與陸修遠接觸得最少,卻是最瞭解陸修遠的,這孩子撒沒撒謊,他一看便知。
陸修遠別開腦袋,“去北燕。”既然瞞不過,便也不打算瞞了。
陸川臉一白,“你去北燕做什麼?”
“找我孃的下落。”
“遠兒,爲何把三叔跟你說的話當成耳旁風了?”陸川這次是真的有些生氣,“你娘已經不在了,你就留在陸家當你的大少爺不好麼?非要去折騰那些做什麼,你腿腳又不方便,如何長途跋涉去那麼遠的地方,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讓三叔如何向你娘交代?”
陸修遠固執地將腦袋歪往一邊,“我只是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總不能叫我娘死得不明不白吧!”
陸川攔住他,“遠兒,我不准你去。”
正巧這時陸嘉平和陸嘉興同時走進來,兩人均是一臉肅容,陸嘉平看向陸修遠,“遠兒,今天只要我們三兄弟還有一口氣,就不能放任你去北燕。”
陸修遠一臉倔強,“追查我母親的下落是我身爲兒子應盡的義務,三位舅舅無權阻攔我。”
陸嘉平走到他跟前,“遠兒,你可知我們三兄弟爲何從小就把你吧保護起來不讓你去受外面的苦?”
陸川似乎意識到陸嘉平要說什麼,急了,“大哥!”
陸嘉平擡了擡手,事到如今,瞞着他還有什麼意思,只會讓他義無反顧地去北燕,與其親眼看着他去吃苦頭,倒不如親口告訴他真相,“因爲你母親這輩子過得比誰都苦,陸家的福,她一分都沒享到,全栽在了那個男人手裡。”
陸修遠抿緊了脣,附在輪椅上的手捏得咯吱作響。
“以前不告訴你,是害怕你摻和到這件事裡面去,永無止境,如今,你竟然查到了北燕,看來,不告訴你是沒法阻止你去北燕了。”
“舅舅,原來你們都知道?”陸修遠心裡堵了鉛塊一樣,掃了一眼面色慚愧的三位舅舅,到底是沒忍住紅了眼圈。他能怎麼說,怪他們沒把事實告訴他?可他自己都寄人籬下,若沒有舅舅們的收養,早就在三歲那年死於黑衣人之手了,如今哪來資格責怪他們?
可是不說點什麼,又難以消退心裡那層鬱結。
“你的母親陸清綰,也就是我們三兄弟的親姐姐,她在陸家還沒遷居京城的時候救了一個被人追殺身受重傷的男人。就算陸家是商戶,你娘到底也是個閨閣姑娘,這麼救了一個外男終究不妥,當時你外祖父外祖母還不知道這件事,我們三兄弟私下勸過你母親,讓她扔下那個人別管,可是她心地善良,不忍心拋下他,我們三兄弟無奈,只好在外頭佈置了一處莊子讓她暫時留在莊子上照顧那個男人。
可是誰也沒想到,幾個月的朝夕相處,這二人竟然暗生情愫,並提前有了夫妻之實,直到你母親懷孕,那個人才承認他是北燕被送來南涼的質子,皇四子葉承,爲質期滿歸國途中遭到了他皇兄的謀殺,當着我們三兄弟的面,他保證一旦回國就開始奪嫡,等榮登大寶便回來將你母親接去北燕。
從那以後,你母親便待在鹿鳴山,日復一日地等,你外祖父外祖母知情以後,一怒之下將她從家譜裡除去,我們三兄弟不忍,偷偷去接濟她,她不要,一個人含辛茹苦地帶着你過活。葉承歸國後,才用了兩年的時間就奪到太子位,他父皇沒多久就駕崩了,太子順利繼位,並且迎娶了北燕世家女朱氏爲後,我們得到消息以後都不敢告訴你母親,怕她會傷心想不開。每次去看她,都說些好聽的寬慰她,實際上,心裡疼得不行。
一直到你三歲那年,北燕終於來人了,的確是來接你母親的,只不過對方不是葉承,而是他的皇后朱氏。朱氏顯然抱着必殺的決心讓人來帶走你母親,好在年幼的你機智,知道躲起來,否則就連你也難逃朱氏的狠手。”
陸修遠想起三歲那年的事,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我母親是被當時的皇后朱氏給殺了,對嗎?”
陸嘉平沉吟,“或許是,從她去了北燕,我們就再也沒有過她的消息,唯一能肯定的是,你娘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陸修遠狠狠吸了一口氣,“所以,我是北燕先帝的私生子,連外室都算不上。”這樣的身份,何止是羞辱!倘若舅舅沒有收留他讓他以陸家大少爺的身份繼續活下去,他將會憑藉那羞辱的身份遭盡世人唾棄。
“遠兒。”陸嘉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你一輩子都是陸家大少爺,沒有人敢質疑你的身份,旁人更不敢給你白眼,要知道,你是商界的嬌子,是圈內多少人仰望的陸氏商會繼承人,舅舅即便是吃再多苦頭,也會把最好的留給你。所以,不要再想你母親的事了,也不要想着去找她,你找不到的,唯一還活着的與當年之事有瓜葛的朱太后,那也不是咱們隨隨便便就能對付的人物,舅舅們的心願,是盼着你能平平穩穩地活下去,不要參與到這些爭鬥中,只要你乖乖待在陸家,你就能過上尋常人幾輩子都賺不來的富足安定日子,可一旦出了陸家,舅舅們真的沒法保證你的安危,尤其是北燕那麼遠的地方,你讓舅舅們如何放得下心讓你去?”
極致沉痛過後,陸修遠反而安靜下來,“舅舅們都回去忙吧,我暫時不會去北燕了。”
陸川面露痛色,看向陸嘉平,“大哥,早不讓你說的。”
陸嘉平也無奈,“若是不說,遠兒便會堅持要去北燕,你們放心得下?”
陸川噎了噎,他當然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陸修遠去北燕,可是看到他難過成這個樣子,他也跟着心疼。
“三位舅舅請回,我想一個人靜靜。”
陸修遠單手撐着腦袋,垂下的眸子裡,數不盡的疼痛和黯然。
他恨,恨那個背信棄義的男人,恨不得將他刨出來鞭屍,更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去親手殺了那個人,他也疼惜母親錯付了人毀一生。
可是他能怎麼做,他又該怎麼做?
對方是皇帝,況且已經入土了,他再恨又能如何?
再一次深深感受到了三歲那年的無力和無措。
宛童不知道三位爺跟大少爺說了什麼,只知道自己進來的時候,大少爺一直望着窗外發呆,看似沒什麼異常,可他跟在大少爺身邊久了,很容易就能感覺出來,大少爺今天十分的難過。
“少爺。”宛童站在陸修遠身後,小聲道:“您讓屬下收拾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咱們什麼時候啓程?”
陸修遠收回目光,擡了擡手,“取消行程,不走了。”
宛童“哦”了一聲,不敢多問,轉身又出去把收拾好的東西放回原位。
——
北燕。
夜深人靜,易卓明一個人來到祠堂,看着供桌上邰芷雲的牌位,臉上結了一層冰。
把靈位拿下來抱在懷裡,他蹲坐在供桌腳,藉着窗縫裡透進來的月色輕輕撫摸着冰冷的牌位,好似在觸碰那人容顏,心在滴血,臉上卻是冷笑,笑着笑着,眼睛裡水霧和恨意便一同涌上來,沒人會知道,他親手給自己懷孕的夫人下了一年多的毒,只是爲了慢慢折磨她而死,至於原因……大婚三個月,時逢春獵,先帝率領百官往上林苑狩獵,當時他帶着夫人邰芷雲一起去,卻在那天夜裡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至此,讓他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