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來到甘露居。
自從改了靜瑤夫人的藥方,又在她身邊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之後,靜瑤夫人的精神逐漸有好轉,面色紅潤了許多。
這會子正由丫鬟絲竹陪同在花園裡慢慢散着步。
“娘。”
蘇晏低低喚了一聲。
靜瑤夫人轉過頭來,見到蘇晏,面上滿是笑容,“老九,我聽說你這幾日都在軍營裡操練即將出徵的士兵,這會兒怎麼有功夫過來了?”
蘇晏揮手屏退絲竹,伸手攙扶着靜瑤夫人,溫聲道:“剛好得空,就過來看看娘了,怎麼樣,這兩天有沒有感覺好點?”
靜瑤夫人點點頭,“也不知道你從哪裡尋來的方子,這服藥的確好使,吃下去以後,精神好多了,身子也慢慢爽利起來,這不,剛纔還讓小丫鬟們陪我說話散步呢!”
蘇晏道:“所以娘以後不可以隨便就說喪氣話,兒子一定有辦法把這個病給根治好的。”
靜瑤夫人輕聲喟嘆,“你呀,從小就這麼貼心懂事,那些年若沒有你,娘都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說着說着,眼圈就紅了起來。
蘇晏忙道:“娘,說得正開心呢,怎麼又傷感起來了?”
靜瑤夫人擡袖抹了淚,破涕爲笑,“娘就是太高興了,高興我還能有命活着,只要我活着,終有一天,還是能看到你大婚的,對嗎?”
這句話,滿含一個親生母親對於兒子終身幸福的期待,讓蘇晏心裡頭沒來由的一酸。
他向來不喜歡在人前露出難過的神情來,尤其是在靜瑤夫人跟前,他就得更加堅強,絕不能讓娘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
慢慢收斂了情緒,蘇晏笑看着靜瑤夫人,“娘,我有兩個消息,一個是好消息,一個是天大的好消息,您想先聽哪個?”
靜瑤夫人掩脣笑了起來,“你這小子,怎麼學會賣關子了?既然都是好消息,那就先聽哪個都成。”
蘇晏點點頭,不急着說,而是問:“娘想不想搬去宣國公府和兒子一起住?”
靜瑤夫人眼底滿是期待,神色卻是晦暗下來,“娘何曾沒想過這一點,可你也知道,娘出身卑微,自入蘇家就是妾,即便如今因着你的殊榮被封了一品誥命夫人,可這個家,仍舊是你嫡母最大,老太爺如今不管事兒了,所有的大事小事,都得經過你嫡母點頭才成,那些年你就去請示過一回把我帶出去,不是被她否決了嗎?
老九,你聽娘一句勸,咱們母子倆活到今天不容易,娘如今也好好的站在你面前,這樣就夠了,你嫡母那邊,能不得罪就儘量避開,不要與她正面衝突,否則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都沒有什麼好處的,我知道這樣有些委屈你,可咱命就生成這樣,很多時候由不得我們不低頭。
至於你說的把我帶出去,往後就別提了,尤其是不能在你嫡母跟前提及,沒的惹她不高興釀成禍事。你能隔三差五來蘇府看娘,娘已經很高興了,真的不敢再奢望那麼多。”
伸手理了理蘇晏的鬢髮,靜瑤夫人接着道:“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過得好,只要你好,娘就開心,娘一開心,或許這病就能慢慢恢復了,你說是嗎?”
蘇晏聽得喉嚨口有些堵,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靜瑤夫人又繼續朝前走,順手摺了一枝花拿在手裡,“你就是娘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從你咿呀學語到如今的功成名就,都是娘一步步看着走過來的,你有多努力,娘心裡都清楚,娘可以爲了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也得答應娘,不能因爲護短心切就奮不顧身與她們鬥,我知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要鬥垮她們很簡單,可是看到你爲了我去做這些,我不會高興,只會覺得心酸,是我沒能給你個嫡出身份纔會害你從小苦到大,一輩子不得安生日子過。”
“娘。”蘇晏別開眼,把難過的情緒都壓下去,這才慢慢轉過來,換上笑臉,“咱不說這些了,說點高興的,我剛剛的好消息還沒講完呢!”
“對對對。”靜瑤夫人道:“你還沒說,到底是什麼好消息?”
蘇晏道:“好消息就是,娘一會兒就能跟着兒子搬到宣國公府去了。”
“什麼?”靜瑤夫人簡直不敢置信,“老九,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蘇晏面上笑容清潤而柔和,“我剛纔之所以那麼問娘,其實是想給你個驚喜,哪曾想你會因爲傷感往事而說了那麼多。”
靜瑤夫人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她趕緊掐了自己一把。
會疼,不是做夢。
“老九。”她一時激動起來,拉過蘇晏的手,卻是擔憂多於高興,“你告訴娘,你是怎麼做到的,跟她們鬧翻了是嗎?”
“沒有。”蘇晏道:“這次,是老太太親自點頭同意我把娘接出去的。”
“可是……怎麼可能呢?”靜瑤夫人低喃,“當年老太太的態度分明那麼決絕,她不可能同意讓你把我帶出去的,這會不會是什麼圈套?老九你要小心不能上了她們的當啊!”
“不是圈套,因爲……”蘇晏搖搖頭,故作神秘地頓了一下,“因爲兒子馬上要大婚了。”
靜瑤夫人這次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忙伸手捂住因爲驚訝而張大的嘴巴。
“這就是我要告訴孃的第二個天大好消息。”他淡淡一笑,眼尾流曳出喜悅的神情。
“天!”靜瑤夫人心中駭然,“我該不會是還在夢裡沒醒吧?”
老太太同意老九將她帶回宣國公府就已經是天大的好消息了,老九竟然要大婚了?
這麼多年,心悅他的姑娘不少,可敢與他談婚論嫁的卻是一個都沒有,她還記得上回自己病重的時候拉着老九的手,囑咐他若是遇到敢與他同甘共苦的姑娘,不管對方家世如何,是美是醜,他都一定要收了對方。
那個時候,老九雖然滿口答應,後來卻是一點眉目也沒有,靜瑤夫人一直以爲自己有生之年怕是見不到他大婚了,可誰能料到,驚喜來得這樣快。
“娘,這是真的。”蘇晏見她一副震驚過頭的樣子,笑着道:“半個月後,新娘子就過門了。”
靜瑤夫人感動得熱淚盈眶。
不枉她等了這麼多年,老九終於要大婚了。
蘇晏見她眼圈又紅,不由失笑,“娘,大喜的事兒,咱就不傷心了,可好?”
“娘不傷心。”靜瑤夫人笑了起來,“娘是太高興了。”
“兒子理解的。”蘇晏道:“娘您在凳子上坐會兒,我折回去吩咐人幫你收拾東西,一會兒就搬出去。”
“噯,好。”
靜瑤夫人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蘇晏折返回去,不多一會兒就吩咐絲竹來照顧靜瑤夫人,他則親自指揮着下人們拾掇靜瑤夫人的行頭。
靜瑤夫人雖然在這府中待了二十多年,但她的近身之物並沒有多少,前後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就全部收拾打包好了。
按照規矩,蘇晏在帶着靜瑤夫人走之前還得去拜別老太爺。
已經穿戴整齊,靜瑤夫人今天看起來容光煥發,即便不施任何粉黛,那樣的美貌也是讓人見之難忘的。
母子倆跟着領路丫鬟來到老太爺養老的聽風苑。
陽光晴好,老太爺坐在遊廊上,手上提着個鳥籠,正在逗弄裡面嘰嘰喳喳上躥下跳的鳥兒。
“父親。”行到他跟前時,蘇晏輕輕喚了一聲。
蘇老太爺沒什麼反應,依舊只顧着籠子裡的鳥。
負責伺候老太爺的嬤嬤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老太爺半晌才反應過來,“什麼?有美酒?”
“不是美酒。”那嬤嬤很有耐心地解釋,怕他聽不到,聲音拔高了些,“老太爺,是九爺來了。”
“哦,是老九啊!”老太爺慢慢擡起頭來,看到靜瑤夫人的那一瞬,抱着鳥籠的手指開始發顫,嘴巴張了半天,什麼都說不出來。
靜瑤夫人屈膝,“妾身給老太爺請安。”
“蘿……蘿兒?”老太爺激動了半天,終於出聲,“你終於來看我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自從老太爺進了聽風苑養老,靜瑤夫人從來沒來過這邊看過他一眼。
看着老太爺激動的樣子,靜瑤夫人情緒很淡,面上幾乎沒什麼表情,喉嚨口卻有些堵。
當年他在月子裡強要她那件事,但凡老太爺有點良心事後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澄清她是被人陷害的,她的名聲都不會在一夕之間就爛成稀泥。
可是老太爺並沒有。
因爲名聲對於蘇家來說太重要了,他寧願讓她揹負月子裡勾引他上榻的罵名也不肯承認他是被人下了藥所以一時情不自禁,因爲這兩種說法天差地別。
如果是靜瑤夫人主動勾引,那罵名就只能落到靜瑤夫人頭上,是她不要臉,耐不住寂寞了纔會行這齷齪事。
如果是老太爺中了藥失去理智,那麼他的名聲會因此一落千丈。
他可以爲了自己的名譽默默把過錯都推到她身上讓她一個人承受所有人的冷眼謾罵和指摘,他也可以眼睜睜看着她二十多年一直泡在藥罐子裡不見好,有好幾回險些沒能緩過氣來就這麼死了,他可以這樣狠心絕情,她爲什麼還要來看他?
如果說她進蘇家的開初幾年對他還有那麼一丁點的情誼,那麼到了現在,所有的情誼都已經因爲恨而消散,只剩完全激不起波瀾的一潭死水了。
“蘿兒,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跟當年一樣貌美。”
老太爺激動的呼喊還在耳邊盤旋,靜瑤夫人回過神來,依舊站在原地沒挪動過半分,她只盡她該盡的請安職責,至於其他,那不是她能管的,也不是她想管的。
老太爺見她遲遲不走過來,渾濁的老眼一寸寸失望下來,“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當年那件事,他知道是自己的錯,可他當時真的別無選擇。
那一年,他岳丈馮左相家還如日中天,正是鼎盛時期,馮氏更是性情剛烈,稍有不順心的地方,這一大家子人就得遭殃。
他不敢惹惱馮氏,因爲他能有當時的地位,多虧了馮左相的一路提攜。
如果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權勢因爲一個小小的五姨太而毀於一旦,他會發瘋的。
所以,即便知道五姨太承受了太多本不該她揹負的罵名,即便明白他們倆都是被人陷害纔會發生那件事的,他也不能站出來澄清半分,只能一直委屈她。
靜瑤夫人緊抿着脣,沒說話。
“對不起,這麼些年,讓你受委屈了。”
聽到這兩人對話,蘇晏適時把伺候老太爺的嬤嬤帶到一旁不打擾他們。
靜瑤夫人苦笑一聲,“我當初被那麼多人指着鼻子罵的時候,老太爺都沒能親自跟我說聲對不起,如今過了二十多年,爲何要以一句‘對不起’作爲見面的開場白呢?
老太爺或許不知道,其實委屈着委屈着,慢慢就習慣了,這是我在蘇家這麼多年悟出來的道理。
我只是你的妾,所以你可以在關鍵時刻把我推出來做擋箭牌以保全你的名譽。
我只是你的妾,所以即便錯在老太爺,你也可以冷眼旁觀我被誤會,被陷害而不聞不問。
就因爲我只是妾,所以,我的一切都是廉價的,包括尊嚴。
出了那件事以後,所有人都罵我不要臉,甚至是更難聽的話,我全都默默忍下去,爲了晏兒,也是爲了等你能私底下跟我說句對不起,哪怕你不當着所有人的面澄清事實,哪怕你只是對我一個人說,那天的一切都只是有心人的設計,我或許還能有那麼一絲絲的感動,更甚至會因爲你的一句‘對不起’而原諒你。
可是你沒有,你坐在你的正妻身邊,承受着所有人的祝福,笑容那樣燦爛,與她真是恩愛無儔,彷彿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彷彿我對於你而言,只是發泄完了就能隨時丟棄的物件,那樣的場面對我來說,堪比利刃剜心。
你其實根本就沒想過,爲了保全你的清譽,就需要犧牲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健康和名聲,雖然我只是個妾,可我也想像其他人那樣好好活着,有一副端健的身體,哪怕你不幫我澄清事實,哪怕從那以後你再也不會近我的身,那你好歹給我請個能治病的大夫也成啊!
然而在你正妻的威壓下,你退縮了,甚至慢慢忘了還有我這麼一號人,沒多久就有了你的新歡六姨太。
二十年了,你把我放在一個沒人能記起來的偏院裡二十年了,如今的一句對不起,你能彌補我什麼?”
靜瑤夫人原本不想說這些的,可是一想到因爲自己的病,蘇晏自小就承受着不屬於他那個年紀和身份該得的羞辱和虐待,甚至爲了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他付出了多於旁人十倍百倍的努力,也吃了十倍百倍的苦,她心裡就疼得厲害,猶如刀割。
蘇老太爺聽不真切靜瑤夫人的話,但他知道,她一定在控訴當年那件事。
人上了一定年紀,很多事自然而然就能想通。
蘇老太爺在聽風苑養老這麼久,早就看開了。
他所有的妻妾裡,唯一不爭不搶的,只有眼前這位年輕貌美卻被他害苦了一輩子的五姨太。
早些年爲名爲利爲前途,總以爲女人是可有可無的物件,尤其是妾室,不喜歡了,就重新換一個,只要你有身份地位,不怕沒有女人貼上來。
可一晃眼,他都半截身子入土了,到頭來才發現所有的浮華名利,都會隨着他的死而化爲一抔黃土,終將不見。能有個真心實意的人陪着自己到老,這才叫幸福。
“蘿兒。”蘇老太爺老淚縱橫,滿心悔恨,“是我狼心狗肺,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該死!”
靜瑤夫人安靜地看着他。
該恨的,該怨的,該哭的,她早些年就恨過怨過哭過了。
對於眼前這個男人,她再也擠不出半滴眼淚,如今剩的,只是時過境遷後的絲絲哀涼。
她和他,早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蘇晏看着時辰差不多了,便走了過來,“娘,咱們走吧!”
靜瑤夫人從蘇老太爺身上收回視線,轉過身要走。
“蘿兒。”身後蘇老太爺突然激動地喚了一聲。
靜瑤夫人駐足,安靜等着他說。
“你以後,還會不會來看我?”
早就料到蘇老太爺會問這一句,靜瑤夫人淡淡地道:“或許會。”等你躺到棺材裡的時候,來見你最後一面。
蘇老太爺伸出去的手微微顫抖着,他知道自己傷害靜瑤夫人太深,而那些傷害,是他這輩子再也彌補不回來的。
望着靜瑤夫人越走越遠的背影,蘇老太爺眼眶漸漸模糊,許久才從喉嚨口擠出一句話來。
“起風了,回吧!”
貼身伺候的嬤嬤馬上攙扶着老太爺坐上輪椅,推着回了房。
——
蘇璃一大早就去雲初微的鋪子等着了,昨晚輾轉反側至深夜,他想了很多,覺得這個與子衿相似的女人來之不易,自己若是再不抓點兒緊,保不齊往後就再沒機會了。
正是由於這股衝動,給了他告白的勇氣,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出門趕過來。
看了一眼手中九叔給自己的錦帕,蘇璃輕嗤一聲,揉成團扔進了一旁的大水缸裡。
雲初微的確在今日出門。
不過她是與範氏一道出來的,打算去繡坊量身裁嫁衣,路過自家鋪子對面的時候,雲初微瞥見蘇璃等在門外,她心思一動,打了個招呼讓範氏先去繡坊,她則漫步走了過來,在蘇璃跟前停下。
蘇璃原本只是抱着僥倖的態度,哪曾想竟然真的遇到她,他喜不自勝,“曉曉?你終於來了。”
雲初微問:“公子找我有事?”
“這兒說話不方便,不如我們去酒樓訂個雅間,如何?”
“我一會兒還有事要辦。”雲初微道:“公子若有事,也可以直接在這裡說的,你若是怕被我鋪子裡的人聽到,大不了我們走開些就是了。”
再一次沒約到她,蘇璃心中不免失望,但一想到自己是來告白的,他馬上又打起精神來,跟着雲初微走出好遠,在護城河邊停下,這才道:“其實我是有件事想要跟你說。”
雲初微點點頭,“嗯,你說,我聽着。”
蘇璃鼓起勇氣,認真凝視着她,“曉曉,我想,向你求婚,你能不能答應嫁給我?”
雲初微做出滿臉驚訝的樣子來,後退了幾步,“公子是在開玩笑嗎?”
“我沒有開玩笑。”見她不信,蘇璃忙解釋,“我是認真的。”
雲初微適時地讓自己的雙眼露出水霧迷濛的樣子,“公子前些日子還告訴我你有了未婚妻的,這會子你又讓我嫁給你,小女子實在是沒理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兒。”
“我會盡快想辦法擺平這件事的。”蘇璃滿臉的深情,“曉曉,你再給我一段時間,等我把婚退了,就光明正大娶你過門做正妻,可好?”
雲初微心中作嘔,臉上卻是感動無比,“公子真的,真的能爲了小女子把原來的婚給退了嗎?”
“當然。”蘇璃挺直了脊背,信誓旦旦地道:“我不喜歡那個女人,我只喜歡你,我不想要的,誰都不能逼迫我娶。”
“可是……”雲初微還是猶豫,那清純無辜的模樣,看得蘇璃一顆心都快碎了。
“我父母那邊,你不用擔心的。”蘇璃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麼,“你會擔心,是因爲你沒見過我爹孃,若是見了,你會喜歡他們,他們也會喜歡你的。”
雲初微絞着手指,眸中水汽盈盈,“畢竟是終身大事,我還是希望公子能好好考慮,切莫因爲一時的衝動而做出抱憾終身的舉動。”
“如果娶的對象是你,那我這輩子都不會後悔。”蘇璃鄭重地道。
已經錯過了子衿,他不能再錯過曉曉。
雲初微擡眼瞧着蘇璃,有些想笑。
他在跟她求婚,殊不知她正要去裁嫁衣嫁給他九叔。
“曉曉。”見她不說話,蘇璃急了,“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沒,沒有。”雲初微搖搖頭。
“那你這是,答應嫁給我了?”蘇璃大喜。
雲初微含羞帶怯,沒點頭,也沒搖頭。
這樣的模棱兩可,蘇璃自然先入爲主認爲她是答應了。
再難掩飾滿心的驚喜,蘇璃上前就想抱她。
雲初微伸手一擋,“公子,大婚之前,你我還是不要有任何逾矩的行爲,否則對我二人的聲譽都有影響。”
“好,我不碰你。”蘇璃馬上縮回手,滿臉掛着笑容,“那我這就回去準備,過幾天來你家提親。”
“哦對了。”他突然想起來,“曉曉,你住哪兒?”
雲初微直接把蘇晏別莊的地址告訴了蘇璃。
那天蘇晏送她回去的時候,無意中提及了這個地方,說除了他之外,再沒人曉得那是他的地盤。
蘇璃點點頭,“那好,你先回去等着我,等我把所有事情都擺平以後就來提親,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
——
靜瑤夫人在宣國公府的院落早就收拾出來了,傢什擺件,全都是上等品。
在蘇府時,她因爲誥命夫人的身份也有自己的單獨院落,卻沒有宣國公府這邊的院落大,房裡的擺件也沒有宣國公府齊全,靜瑤夫人突然不適應起來,“老九,這些擺件也太浪費錢了,少擺些,過得去就成,我都幾十歲的人了,不興這些名貴的玩意兒。”
蘇晏耐心地解釋,“娘,這不是買的,是聖上御賜的,不擺在房間也會收入庫房,橫豎都是咱們家的,您就別推辭了,我給您放的這些,不算太扎眼,都是尋常物件。”
靜瑤夫人看了一眼房間的佈置,嘆氣道:“那些年總想着我這輩子怕是都沒機會搬出來跟兒子住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快,如今就坐在兒子的府邸裡,我卻覺得有些不真實了。”
蘇晏抿脣,“那是因爲娘以前過慣了苦日子,突然換了個環境,暫時不適應而已。”
靜瑤夫人點點頭,“對了老九,你既然說是半個月後大婚,那你的禮數都走完了嗎?”
“還沒呢!”蘇晏道:“明天才準備抱着活雁去納采。”
靜瑤夫人有些緊張,“你見過那姑娘了?”
“有過幾面之緣。”蘇晏道。
靜瑤夫人心中很欣慰,“不管她是哪家的孩子,只要她肯真心待你,進了這道門,我就會把她當成自家親生女兒一樣地疼。”
她並不過問對方家世如何,相貌品性又如何。
在靜瑤夫人看來,自家兒子頂着“克妻”的名聲這麼多年,到如今還敢嫁給他的姑娘就只有這一位,自然得好好待待,不能讓人家覺得虧纔是。
蘇晏面容含笑,“有娘這樣的婆母,微微會很高興的。”
——
納采之日,蘇晏果然抱着他連夜活捉來的那對大雁去了東陽侯府。
經過一天的準備,東陽侯府上上下下都知道雲初微和蘇九爺的婚事了。
最震驚的莫過於雲老太太。
聽到消息的時候,她險些沒能緩過氣來。
緊跟着是難以抑制地幸災樂禍。
合着她那大兒子不准許雲初微嫁去有殷實家底的黃家,反倒給她找了蘇家那位有着“克妻”名聲的九爺?
整個京城,誰不知道蘇晏四柱純陽命硬克妻?明知道那是火坑,誰會那麼傻把自家女兒往裡推?
怕也就是她那傻兒子了。
“老太太,蘇九爺已經來了。”桑媽媽小聲道。
雲老太太冷哼一聲,“來又如何,既然長房不願意老身插手雲初微的親事,我這把老骨頭又何必往跟前湊,他們要怎麼嫁就怎麼嫁,老身如今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桑媽媽跟了雲老太太這麼多年,自然早就摸清楚了主子的脾性,老太太看似不滿意大老爺的自作主張,可實際上,老太太是很樂意看到雲初微嫁給蘇九爺的,畢竟嫁給蘇九爺,可比嫁入黃家更具殺傷力。
很顯然,雲初微這是上趕着送死。
——
前廳。
範氏和雲衝出面接待蘇晏。
“好小子,聽說你昨天把你娘從蘇府給接出來了?”雲衝揚眉看着蘇晏,語氣輕快。
蘇晏道:“我不想微微嫁過去以後,沒個人說體己話。”
範氏面容染了幾分笑,“親家母的身子可大好了?”
蘇晏點點頭,“最近改了藥方,有幾分成效,想來過不了多久就能慢慢恢復。”
範氏輕舒一口氣,“搬出來就好,蘇府的後宅水太深,親家母又是個性子良善的,她不適合長期與那些人打交道,宣國公府清靜,相信對她的病情是最有幫助的。”
靜瑤夫人的病況,範氏多多少少有些瞭解,不過她見慣了後宅的勾心鬥角,所以對於外面那些傳言自然是不信的。
很明顯,靜瑤夫人被人陷害了,害的不僅僅是名聲,還是身子。
這種病很少見,可一旦患上,稍有不慎就能死人,就算死不了,也能折磨人一輩子。
由此可見下手的人心腸之狠毒。
雲衝知道自己這個徒弟最是在乎靜瑤夫人,今天又是大喜的日子,他不想過多觸到他的傷疤,馬上岔開話題對範氏道:“讓人去把微微請出來,今兒是他們兩人的大喜日子,又是在自家府上,見一見也不算逾矩。”
範氏點點頭,馬上動身去了香樟閣把蘇晏來了的消息告訴雲初微。
雲初微重新梳了個髮髻換了身衣服纔出來。
給雲衝見禮之後,雲初微看向蘇晏,淺淺一笑,“沒想到九爺動作這麼迅速。”
蘇晏挑脣,“自然是越快越好。”
雲衝淺咳兩聲,站起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們倆坐着聊。”
雲衝出去以後,蘇晏也站起身來,看向雲初微,“咱們去花園走走吧!”
雲初微點點頭。
兩人一道出了門。
蘇晏問:“小五可曾來找過你?”
雲初微猶豫片刻,頷首。
蘇晏眉目一縮,“他說了什麼?”
雲初微起了捉弄心思,笑道:“他跟我求婚。”
蘇晏臉色徹底冷沉下來,“然後呢?”
“然後,我答應了呀!”雲初微眨眨眼,“聽說他的聘禮很豐厚。”
蘇晏眼瞅着四下無人,刻意走近她,迅速把靜瑤夫人那塊紫玉雕雲玲瓏佩掛到她腰間,然後挑眉問:“你是想嫁給我讓他喚你一聲‘九嬸孃’還是想嫁給他喚我一聲‘九叔’?嗯?”
雲初微臉一熱,忙別開腦袋,“若非形勢所逼,我自然誰都不想嫁。”
“可你現在答應了兩個人,哦不,是兩輩人。”蘇晏很客氣地提醒她。
“那又如何,反正我告訴他的地址是你的別莊,等他的聘禮到了,你自然是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我是不會照面的,不過我可先說好,那些錢,都是他欠我的!”
就知道這隻小狐狸從來不肯吃半點虧,蘇晏總算滿意地笑笑,“好,錢全都歸你,你歸我就行。”
雲初微暗暗翻了個大白眼,“對了,我養父那件事,你可有讓人去辦了?”
“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傳了信。”蘇晏道:“蕭沐的辦事效率是最高的,你只管放心,用不了幾天,雲正肯定能平安無事地從監牢出來。”
雲初微眉目間染上一層憂色,“我爹在監牢裡待了這麼些時日,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太太一個人懷着身子,又是典當嫁妝變賣銀錢,又是照顧中毒患者的,我有些放心不下,不如這樣好了,我爹什麼時候能出來,你給我個準信兒,我打算回去一趟親自看看他,否則見不到人,我這高懸着的心也落不下去。”
“那你再等等。”蘇晏溫聲道:“從泉州傳信到京城,還是要些時日的,目前這兩天,消息也回不來。”
“好。”雲初微點點頭。
嫁給蘇晏,本就是爲了救雲正,不親眼看到雲正安然無恙,她是放心不下的。
兩人正談着話,梅子就着急忙慌地從另一頭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姑娘,不好了。”
雲初微皺眉,“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梅子道:“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張公公前來傳旨了,奴婢聽聞那是給姑娘賜婚的。”
賜婚?
雲初微呆若木雞,她都已經決定好要嫁給蘇晏了,難道守仁伯府那邊還不打算放過她?
“姑娘,九爺今兒可是來納采的呢,如今突然出了賜婚聖旨,這可怎麼辦呀?”梅子急得額頭直冒汗。
事態緊急,雲初微一時半會兒哪裡想得到法子,馬上擡頭看着蘇晏,“聖旨都到家門口了,你能不能擺平?”
蘇晏不答反問,“你不喜歡聖旨賜婚?”
雲初微急眼了,“我那天去宣國公府找你的半途就聽說了,守仁伯府的某位公子不知何時眼瞎看上了我這個鄉下姑娘,前兩日一個勁往皇宮跑去找皇后,想求皇后做主幫我倆賜婚。
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件事,今天的聖旨,十有八九就是和守仁伯府有關的,我既然都答應嫁給你了,那我不管,這道聖旨,你得想方設法幫我毀了,否則咱們倆的婚約便只能作廢,你今兒來納采也等同於白跑一趟,往後傳了出去,還是個天大的笑話。”
蘇晏無奈道:“皇上下的聖旨,豈能說毀就毀,我再有本事,也只是個爲朝廷效力的臣子,公然抗旨是要被問罪的。”
雲初微惱極,“所以你是打算置之不理了?”
蘇晏沒說話,那意思不言而喻。
雲初微咬咬牙,也罷,既然他都不在乎,那她叫個什麼勁,反正早晚都要嫁人,嫁給誰不是嫁,賜婚就賜婚,她還能認慫了不成?
氣呼呼地拽住梅子,主僕兩個很快就來到外院。
沒多久,蘇晏也跟了出來。
雲老太太、雲衝、範氏以及二房三房的人早已經來齊活兒了。
衆人緩緩下跪接旨。
張公公打開聖旨卷軸,文縐縐唸了一通。
大意是:宣國公蘇晏勞苦功高,屢戰屢勝,爲南涼江山做出了非凡的貢獻,他爲人又低調,不肯要王爵,封賞不成,永隆帝就考慮到他的終身大事上來了,今特地爲他和東陽侯府的嫡出千金雲初微賜婚。
另外,由於蘇晏事先請封過,所以雲初微便依着宣國公的國公爵位和一品大將軍的官位封一品誥命夫人,賜號“青鸞”,靜瑤夫人的封號便再往上,封爲“靜瑤太夫人”。
張公公才唸完,雲初微整個人就都僵住,沒反應了。
不是守仁伯的某位公子要請旨求娶她麼?怎麼一轉眼變成了永隆帝爲她和蘇晏賜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拉回思緒,雲初微謝了恩接過聖旨。
張公公客氣地道:“恭喜青鸞夫人了。”
又看了蘇晏一眼,笑得更加熱絡,“皇上知道國公爺在東陽侯府納采,所以特地吩咐咱家把兩家的聖旨都帶過來了,聖旨內容是一樣的,咱家就不去蘇府再宣一遍了,國公爺把這一道聖旨領了吧!”
蘇晏緩步走過來,脣角含笑,“有勞公公費心了。”
“這是咱家的職責所在。”
範氏忙道:“公公快裡面坐,喝杯茶解解暑。”
張公公搖頭,“咱家還趕着回去覆命,就不多待了。”
範氏迅速吩咐秋燕用福袋裝了銀子來,遞給張公公和隨行的幾個小太監,笑說:“公公一路辛苦,這是一點小小心意,還望你笑納。”
東陽侯府今天大喜之日,這種錢是沾了喜氣的,張公公也不推諉,笑着收下,這才帶着人離開。
衆人散去以後,雲初微呆呆望着蘇晏,問:“爲什麼會是給我們倆賜婚的聖旨?”
蘇晏慢條斯理地收起聖旨,挑眉問:“你不喜歡麼?”
“我只是覺得,有些猝不及防。”雲初微左思右想,還是覺得自己一定想漏了什麼。
“這一切,是不是你早就預謀好的?”雲初微突然眯起眼,似乎除了這種解釋,再沒有更合理的說法了。
“是。”蘇晏也不避諱,直接承認。
雲初微心下一急,“你到底還隱瞞了我什麼?”
“我若實話實說,你能不生氣嗎?”
雲初微捏緊拳頭,“你實話實說,我不一定會生氣,但你若是敢不說實話,我不僅會生氣,還會噴火!”
蘇晏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好吧,我告訴你實話,西南有戰事是真的,這段時間我在軍營操練士兵也是真的,不過,即將帶兵出征的人卻不是我,而是守仁伯府的二公子駱舒玄。”
雲初微頃刻間反應過來,“那麼,坊間的那些傳言……”
“是我刻意放出去的。”他道:“刻意讓你知道你又被人惦記,婚姻大事即將再一次被上位者掌控,我算準了依着你的性子,能被掌控第一次,絕不會再有第二次,所以這一次,你一定會想方設法抵抗到底,而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就是答應嫁給我。”
雲初微蹙起眉頭,“這麼說來,你一直都在算計我?”
“不,我只是謀心,謀情,謀微微你。”
“蘇晏你個混蛋!”
雲初微毫不顧忌地大罵了一句。
什麼“十次見面”,分明就是個精心設計好的圈套,難怪到第九次見面以後她就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原來這廝是挖坑等着她跳去了。
“乖。”蘇晏再一次摸摸她的腦袋,“我混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爲了得到她,混蛋些又何妨?
雲初微切齒,沒想到她英明一世,最後竟然栽在一個大混蛋手裡!
——
“啪——”
雲靜姝回房後,第一時間摔了杯子,臉色難看到極致。
“雲初微竟然被賜婚給了蘇九爺!”
那可是蘇璃的九叔,這麼說來,等她嫁去蘇家,雲初微就長了她一輩?
“三姑娘您消消氣。”
秀菊嚇得渾身一哆嗦,彎身把地上的碎瓷片都處理了,這纔回來規勸,“整個京城都知道,蘇九爺命硬克妻,如今皇上把微姑娘賜婚與他,這裡頭的水有多深,咱們一時半會兒還摸不清楚,但奴婢覺着,肯定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雲靜姝聽罷,眼眸裡幽光一閃,“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蘇九爺克妻,雲初微嫁過去,早晚死路一條,我就等着看到時候,是她命大,還是我手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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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大婚已經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