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指揮看起來蠻有氣度的手勢,第二小提琴組順着長笛的音樂色彩開工,不過也就是起些點綴鋪墊作用,然後木管和低音提琴也是同樣的職能。多聲部鋪墊了一下後,大提琴組一起動手,第一個音的齊奏就洪亮充滿力量,感覺像是在一片一片小花小草的空地上陡然出現了一個什麼重量級選手,就有點不同凡響要宣告什麼的感覺,應該能集中聽衆的注意力激起好奇心。
大提琴組也沒讓人失望,在接下來的六個小節裡由其他聲部襯托着演繹出了一個超長樂句。這個樂句如此清晰洪亮也順暢悅耳,演奏上也是不用斷句地一氣呵成。連立新和樂團在這裡的處理是走的中規中矩路線,嚴格按照譜子上來,感覺上沒加入個人理解進行二次創作。這樣演繹也算是一種正確吧,因爲這個長樂句的感情色彩本來就很不明朗,或者說好聽點是那種穩定的節奏和平緩的獨特旋律走向讓音樂顯得比較包容博大,非要歸納個感情色彩的話應該算是平和,似乎還有點寬廣。
大提琴的長句子之後,樂曲來了個終止,聽上去就是結束了。第二樂章當然不會這麼短,一拍的安靜之後,長號響起,由遠及近地顯得悠閒,然後隨着小提琴稍顯活潑地加入,音樂的情感色彩就更明亮了。
稍微活躍一下後,第一次小提琴組站住了,讓自己清晰連貫起來,然後奏出一個稍長的上行完整樂句。如果說前面的大提琴還挺隱晦讓人難以察覺,那麼從第二樂章的第一個小提琴樂句開始,作曲家的暴發戶本質就顯露無遺了,此時樂曲縱向上的和聲配器沒有一點技巧堪稱平庸,或者是作曲家根本就不想聽衆留意其他樂器,這時所有聲部都只是爲了承託小提琴而存在。這是一段十分流暢明快的旋律,第一小提琴組的輕快跳弓簡直是覺得突如其來,完全沒有鋪墊過度。這段旋律很好聽,但也就是因爲這種太過突出鮮明的好聽,反而有可能讓人不適應,甚至讓人覺得豔俗,其實作曲家更應該把這種旋律用到流行歌曲中去當副歌記憶句。
還好,樂曲中小提琴這樣毫不掩飾地取悅耳朵只有一次,接下來作曲家還是拿出了點技術理論層面的東西,在隨後小提琴對這段明豔旋律的變奏過程中,作曲家逐漸地把各聲部展開並豐滿起來,也把小提琴的媚俗包裝粉飾了,讓那段旋律從講粗俗笑話的感覺改進成了似乎由內而外的散發出歡愉的氣息。
幾十個小節過去,樂曲聽起來是高級了不少,但最基本的形式還是簡單,就是由管樂推動着絃樂一次又一次地上行,到後來甚至有了點圓舞曲的感覺,表現出來的不光是喜悅了,甚至還有點興奮,不光指揮的動作變活潑了,連臺下幾位領導的神情看起來都精神不少。
突然,在一個讓人感覺接下來應該還有更高一波情緒的節點,臺上連立新猛然雙掌前伸,正在演奏着的樂手們全部停下讓音樂戛然而止,緊接着三絃組和揚琴組隨着指揮的手勢開工。
都是擊絃樂器但是音色大不相同,奏響的旋律也表現得各自爲政連對位都沒有,但是一開始都挺簡單的,作曲家並沒炫富。
從西洋管弦樂團的合奏猛然變到兩組民族樂器,感覺的確很突然甚至突兀,遠沒有第一樂章中那種有音樂線索過度引領的自然感覺,這種劇烈的變化對聽衆造成的衝擊肯定不小,只是暫時還不知道是起積極作用還是消極作用。
在幾個小節的單調單音符彈奏之後,揚琴和三絃的旋律之間開始有聯繫呼應了,同時兩組樂器的在演奏上也開始展現各自的一些傳統特色,雖然還是些比較基礎的技巧,但是暴發富好像又按奈不住開始賣弄了,但是這一次作曲家並沒媚俗,而是循序漸進的甚至隱忍的。
隨着揚琴和三絃的旋律逐漸豐滿,大提琴組開工開始自己的低音角色。有了底氣後,兩組民族樂器就更進一步,旋律更鮮明起來,技巧表現上也更豐富了一些,不像在第一樂中,只服務了音樂卻沒什麼表現空間。
木管和銅管又先後加入,不過感覺上似乎並不是像大提琴那樣來服務襯托的,反而是來搶奪聽衆對三絃和揚琴的注意力。三絃和揚琴也很快意識到了,於是兩者間的聯繫越來越緊密,音樂色彩上似乎都在激勵對方,也都變得更積極豐滿。
這時候樂器的整體色彩也很明確了,跟前面一樣,也是歡愉和快樂,但是又有着明顯的差別。
隨着各聲部都運作交響起來,三絃和揚琴已經是比翼雙飛了,楊琴輕快靈動得像一羣小鳥翩翩起舞,三絃則讓人感覺沉穩大氣但也能不受約束自由翱翔。到這時候,作曲家把前後兩段歡愉音樂進行對比的意圖已經非常明顯,差別也被成功表現出來了。
在揚琴和三絃的主導下,樂曲又歡愉到到一個足夠高的程度,作曲家似乎覺得夠了,要把這一節告一段落,於是音樂開始朝下一階段過度,可是就在揚琴和三絃逐漸釋放了之前的歡愉開始安定甚至開始安靜下來時,一直看熱鬧的琵琶組突然發力,瞬間把揚琴和三絃在這一樂章的動機組合起來了用更鏗鏘的形式演繹出來,然後再接上兩輪迅捷的輪指功夫,又瞬間恢復安靜。
這裡琵琶簡直是快閃,就兩個小節,猛然出現迅疾演奏又頓時消隱,簡直讓人手足無措驚呆當場。可是如果讓作曲系的老師來看,一定會對琵琶的閃電襲擊大加讚賞,老師們會說就是這兩個小節看似可有可無的琵琶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就是這兩個小節的琵琶讓四段式的第二樂章的第一段塵埃落定,點題明確了前後兩種歡愉的差別。前面西洋樂器主導的歡愉是熱鬧甚至有點喧譁的,而揚琴和三絃主導的歡愉則會隱忍一些卻透着一些痛快酣暢。
《楊景行第二交響曲》的第二樂章也沒有什麼理論上的突破,很明顯的四段式結構,和聲織體方面也沒啥學術貢獻,但是作曲家在這一樂章充分表現了自己的旋律創造力,樂章裡先後變現了歡愉、悲傷、平靜、莊嚴這四種音樂色彩,而每一種色彩又分別用兩種不同的手法去區別表現。
歡愉之後,樂曲接着就用更富表現力的西方絃樂旋律表達悲傷的主題,簡直比《沉思曲》還悲得多,比《流浪者之歌》還傷得多。而在西方絃樂之後,樂曲出人意料地並沒用二胡當主打來比慘,而是用琵琶帶着絃樂跟帶着管樂的揚琴去唱對手戲,兩大派在臺上時而爭鋒相對時而相依相偎,但都叫一個悽婉哀傷。這也是楊景行第一次這麼創作這麼明確悲傷情緒的嚴肅音樂,還幹得挺不錯,不光聽得觀衆拉下臉來,臺上的演奏家們都一片沉重。
但也不能老是悲傷,所以悽婉夠了後就朝平和寧靜過渡,這這一次先表現的是民樂,樂曲用二胡和三絃一拉一彈搭配着表現那種從容自在,然後再用西樂的寬容和寧靜來對比。
莊嚴也是嚴肅音樂的老標籤了,作曲家在西樂上突出使用了管樂,充分表現出隆重肅穆後還生出些輝煌澎湃的感覺。而在民樂主導後,楊景行選擇了用二胡和琵琶用合奏形式表現出尊嚴甚至威嚴的感覺。
縱觀第二樂章,作曲家幾乎是在揮霍性地創作並使用各種優美動聽的旋律,不管是表達哪一種色彩,樂曲都充滿了新鮮動人的樂思,尤其是在西樂方面,作曲家表現得尤其大方,似乎已經不遺餘力不擇手段了,而在民樂上倒顯得剋制一下,但是剋制之下似乎又透漏出更深厚的情感。而且在第二樂章中,幾件民樂器的內涵特點也得到了比較充分的體現,許多的表達也做得挺細節了。
可是在作曲家的各種靈感和技術手段之下,第二樂章也沒有實現民樂和西樂的融合,反而還對比出了一些衝突和對立的感覺,甚至有點一較高下的感覺了,好像有點違背這首曲子創作初衷之一了。
近十二分鐘的第二樂章以定音鼓的幾下重擂結束,臺上的女三絃演奏家把視線從指揮身邊移到觀衆席上的作曲家身上,又被帶得輕笑了一下。
臺上臺下都抓緊準備,馬上第三第四樂章連着來了。吳總裁調整坐姿後點了下頭,自言自語似乎要調節一下觀衆席上的過分安靜:“很好的嘗試。”
文付江吹捧一下:“楊主任厚積薄發……”
連立新喘過氣了,第三樂章開始了,算是開門見山了,以首席琵琶和首席小提的炫技式對飆開篇,分開聽應該都是高水準獨奏曲的感覺,所以兩位資深演奏家似乎也卯足了勁,都不用看指揮的。
跟打羣架一般,兩位大哥已經真刀真槍了,小弟們當然跟上,於是很快變成四把二胡對陣四把小提琴,加上兩個聲部的旋律都不算溫柔,第三樂章的開篇還有那麼點慷慨激昂。
十多個小節後,琵琶和小提琴似乎沒分出高下來或者是都沒認輸,其他看熱鬧的聲部手癢癢了,先是大提琴出來喊人看熱鬧,然後是木管似乎給小提琴加油,三絃馬上義氣叫琵琶使勁,銅管仗着嗓門大裝作要說句公道話,二胡立刻旁敲側擊起來……
事態發展得很快,第三樂章才進行到五十多個小節,《楊景行第二交響曲》的第一次全奏終於出現了,一提二提,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木管銅管定音鼓,四件民樂器,沒有一個聲部閒着,連三角鐵選手也準備好了大擦。
雖然全奏了,可是乍聽起來簡直一片混亂,承受力差點的聽衆估計僵持不了多大會就得退場,虧得指揮還那麼藝術模樣。所以說有些藝術家就是遠離了羣衆,其實曲子這裡從譜面上分析並不亂的,整體結構上的設計,聲部之間的對位關係,素材之間的內在聯繫,都比第一第二樂章的技術含量高得多,都經得起先鋒學術探討研究,但是聽起來就是混亂。
最先受不了的是大擦,在混亂的三個特殊節點處個用三種不同的方式響亮地表達了不滿,果然很有威懾力,其他聲部包括指揮似乎立刻怕了,隨着指揮一個撅屁股往前拱上身並擡舉雙手的難看姿勢,樂曲似乎隱約暫停了一下,接個各聲部就開始有序地退出這場混亂,以一種近似倒帶的方式。
如果《楊景行第二交響曲》依然能得到樂評人的關注,那麼那些喜歡顯得自己懂技術的樂評人在聽第一第二樂章是估計會竊喜,似乎比《第一交響曲》還簡單嘛,可是當他們聽到第三第四樂章,多半就抓瞎了。這也是爲什麼賀宏垂現在開始反對在浦音作曲系學習楊主任的作品,用他的話說是研究生沒畢業有什麼好學的,看得懂理得清嗎?但是龔曉玲覺得還是要學的,就跟看名著一樣,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見識都可以看,都能有不同的收穫嘛。
第三樂章從一開始還挺動聽的爭鋒相對的獨奏經過一分多鐘就莫名其妙變成一鍋粥的混亂後,只讓聽衆在混亂裡煎熬了半分鐘不到,可能同行或者資深樂迷已經也能在混亂中找出點頭緒了,樂曲開始倒帶一般演奏,不過也不是反着讀樂譜的倒帶,可以稱之爲技術性倒帶。
就是引起造成混亂的那些素材,隨着倒帶而稍作修改調整或者就原封不動,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樂曲開始慢慢變得有層次有主次了,甚至開始有了點好聽的感覺。
三分多鐘,樂曲又回到了四把琵琶和四把小提琴對飆的情景,然後在兩個聲部技術性進行的過程中,作曲家讓兩邊的音樂素材巧妙地重疊了兩個小節,就像兩條直線越來越近終於在一個點會和了,可是接下來兩個聲部並沒有繼續沿着自己的素材方向前進,而是在交叉點換了道路,走到了對方的路上。
所有的細節綜合起來,巧妙到近似巧合,兩個聲部的旋律交換演奏並沒有突兀做作的感覺,甚至還顯得水到渠成,而且接下來不再是混亂了,琵琶和小提琴似乎都很喜歡對方的素材,好像還理解了彼此,逐漸遙相呼應起來。
隨着琵琶和小提琴的呼應越來越緊密,中提琴和大提琴以這一種全新的態勢和情感開始豐富低音,接着單簧管和長笛逐漸開始豐滿琵琶聲部,三絃則嘗試着跟小提琴形成對位……
第三樂章進行到第七分鐘,《楊景行第二交響曲的》第二次全奏,素材跟第一次比沒多大變化,只是調整或者交換了一下,但是音樂面貌跟前一次的感覺顛倒過來了,各聲部井然有序,圓號和低音提琴在底層安分守己兢兢業業,大提琴中提琴甘願當綠葉。此時樂曲一共有四條已經構成嚴謹內在聯繫並緊密配合着有層次分明的主旋律,第一小提琴和三絃帶領一條,第二小提琴和揚琴帶領一條,木管和二胡帶領一條,銅管和琵琶帶領一條。四條旋律齊頭並進不僅沒有不和諧,反而逐漸顯示出簡單悅耳的趨勢。更重要的,西樂和民樂沒有明顯的碰撞和對比了,感覺已經被作曲家成功融合在一起,都在齊心協力爲音樂服務了。
近十分鐘,樂曲各聲部就顯得那麼順理成章地走在一起了,然後是全團齊奏了,也是整首曲子第一次顯得那麼輝煌明亮,然後第三樂章就在這種不同於以往種種派別的壯麗中結束,在指揮的靈魂舞動和幾乎全體演奏家的兢兢業業中結束。
就目前看來,第三樂章學術上的明顯難得之處在於作曲家把序列音樂偶然音樂那些東西跟傳統創作形式串聯起來了,這需要紮實的技術理論和豐富的靈感,兩者缺一不可。而對一般樂迷而言,能直觀地從第三樂章中感受到的就是中西合璧後的新鮮甚至刺激,而這種刺激顯然也是作曲家有意爲之的。
不過現場的人是來不及太多感受的,第四樂章緊接着開始了,更直接了,一上來就是全奏,但是換了全新的形式全構成了全新的感覺。
第四樂章的音樂素材並不複雜,整體看來就像是一首迴旋曲,但是迴旋曲內又包含了卡農,包含了變奏曲,各種複雜的對位關係。第四樂章的音樂色彩情感也不復雜,幾乎就是一首慷慨激昂大合唱,沒有什麼深邃艱澀可言,作曲家的那麼多技術手段也基本都是爲了增強情感表現力或者器樂魅力。
第四樂章也不長,就六分鐘左右,進行到第四分鐘,西樂的迴旋曲和民樂的卡農變奏曲會師是樂章的高潮也是全曲的高潮,也就是指揮所說的音樂山呼海嘯籠罩了一些,此時臺上的絃樂管樂打擊樂都朝着一個方向用力,然而不光是全奏,而且是全員開動,所有大小提琴齊上陣,用穩重而洪亮的斷奏富有節奏感地奏響蓬勃向上充滿力量的旋律,接着由銅管齊奏烘托推動着變奏,直達最高潮。此時連立新動作幅度之劇烈之誇張,吳總裁都皺眉似乎替他捏把汗。
在樂曲高潮的一分多鐘時間裡,人少式微的民樂幾乎被淹沒了,但是大家依然堅持着,一直到高潮結束後,那些西洋樂器開始了消落並逐漸完全停手,民族樂器堅持到了最後,而且臺上只剩民樂了,連立新這時候也溫柔了下來。
樂曲顯然開始收尾了,這也是全曲最富有傳統民樂韻味卻不失新鮮感的一段,很好聽可惜並不太長,揚琴停手了,琵琶停手了,二胡也停手了。
只有四把三絃了,都練習得不錯,沒人看指揮也整齊劃一,但連立新依然感情充沛地舞動雙臂。
又巧妙如同巧合地,三絃的旋律進行到了第二樂章開始那六個小節的大提琴超長樂句,如果聽衆還對那六個小節有印象,此時一定會感嘆甚至驚呼,同樣的音符,完全不同的感覺,而且這種不同還那麼合時宜,至少對中國聽衆而言,這就是最好的結尾。
四把三絃一起沒啥技巧但都聚精會神地彈奏那六個小節的旋律,兩個小節後,何沛媛和她旁邊的年輕同事停手了,又過了兩個小節,又一位演奏停手。
臺上只剩下首席三絃和連立新在幹活了,好在也就最後兩個小節了,連立新的姿勢是恨不得湊到首席面前細語,首席卻根本不看只會,他只深愛自己的樂器,那麼憐愛地抱着,鍾情地彈奏好每一個音符。
感覺作曲家也在結尾玩了一把大道至簡大音希聲的感覺,從之前的山呼海嘯到這會的一秒才一個音符,一切就要歸於平靜了。
終於,最後一個清脆的三絃音符在安靜的劇場內擴散並很快消失了。連立新保持了自己最後的姿勢兩秒鐘,然後放鬆了,站直了。
觀衆席上掌聲響起,可以收工回家了,挺熱烈也挺整齊的,領導們也都沒端着,吳總裁拍巴掌還挺用力的。
聽了兩秒掌聲後,連立新才轉過身面朝觀衆,簡直一臉的藝術家驕傲。
吳總裁可能也急着走,站起來鼓掌還朝後面看一眼,帶的身邊甚至整個觀衆席上的人都站起來了鼓掌。
連立新致謝動作,然後嚴格彩排地擡手介紹:“楊景行!”說着他自己也指揮家拍手。
這些客串觀衆也真配合,把掌聲再熱烈一些,
楊景行好笑,但是也還對臺上和身後點頭致意。不過別人都比他演得好,那麼多前輩演奏家都能做出熱愛音樂熱愛藝術的享受欣悅回味神情,甚至還有對作曲家致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