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景行這次出手比較大方了,第一段模仿就是樂章的前二十個小節,認認真真的樣子弄完之後還看向希拉里討好:“我相信你能比我做得更好。”
這用得着你說嗎,希拉里立刻就把睡在腿上的琴和弓提起來了。
楊景行連忙告饒:“等等,讓我先幹完。”
本來嚴肅的希拉里就寬和地笑一下,點點頭收了架勢,並不說話顯得很氣度。
講座人繼續,模仿的第二段是從樂章第四十多小節開始,偷工減料得不是那麼觸目驚心了。
原曲中第二樂章的技術難點當然是比第一樂章密集,但是換成鋼琴後鍵盤的特點卻又使得對小提琴的模仿比第一樂章還簡單一些,而對音樂形象的模擬上第二樂章更要比第一樂章容易得多,只是第二樂章對鋼琴的硬性技術要求並沒降低。
其實如果放下成見去聽,臺上彈奏出來的東西也不是多麼難以接受,畢竟技術上是無可挑剔的,雖然音樂性方面是顯得有些非主流,但至少比激進的先瘋派要有據可依得多。而且伴奏員似乎也越來越熟練了,在演奏模擬和音樂重現兩方面的取捨更趨平衡。
臺上的希拉里已經把視線定格在鋼琴那邊,下面的領導專家也進入了洞察思索狀態。講座人之前引經據典展現海量儲備是挺讓人驚歎的,尤其是對諸位鋼琴大師的瞭解和模仿更顯得不可思議,但回頭一想也就是數量上嚇人,並沒有多少革故鼎新的東西。專家們當然會驚歎於講座人的儲備和動手能力,但那些東西也並超越他們的認知多少,都還在能接受的範圍內。可這會臺上發生的事情顯然超綱了,講座人對第一樂章的模擬改編是超綱的,然後希拉里居然說聽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鋼琴演奏就是她想要的,這其中是什麼理論根據呀?更匪夷所思的是小提琴家還真的貿然去改變了自己最精通最引以爲傲的演奏細節,聽起來還做到一定程度,似乎鋼琴模擬跟原曲之間真有什麼邏輯關係感情共鳴一樣。
面對這太突然太離奇的事情,信譽樂壇的名師們當然要謹慎對待,他們不再像先前聽到講座人模仿裡赫特時那樣瞬間就做出驚喜讚歎鍾愛的神情,不光不讚嘆,專家們甚至顯得思慮,似乎還拿不準對錯好壞得看看情況再說。專家都慎重,學生們自然大氣不敢喘。
可年輕人往往沉不住氣,虧得盧梭還說中國學生的競爭意識過分強烈了,在一片的聚精會神中最先表現出如有所悟樣子的根本不是中國學生。而且這個首先領悟的學生還驚喜得恨不得人盡皆知,然後馬上就有好些個不甘落後的靈光乍現冒了出來。年輕天才們的敏銳把還苦思着的老教授們都比下去了,並沒見中國學生湊這個熱鬧。而且有競爭意識不見得是壞事,看看那些還沒能領悟的學生,都聽看得更加使勁了,連臺上的指法都不想錯過。
伴奏員的第二段演奏更顯慷慨,一連彈了四十多個小節還沒完。天才不是吹的,臺下的感悟和驚喜越來越多簡直按捺不住,看樣子有些人已經迫不及待要發表成熟見解了。
楊景行肯定發現了情況不妙,所以他及時停手選軟柿子捏,問還疑慮着的希拉里:“我不確定我做得夠清晰嗎?”
希拉里的疑慮表情只是煙霧彈,跟伴奏員對視後她立刻自信地笑了:“我想我聽清楚了……雖然是第一次聽到你,但音樂是我們彼此最精通的語言。”
好像被表揚了,楊景行顯得有點開心受鼓舞呢,立刻動手下一段。
講座人的中斷好像讓聽衆們的靈感也停止了,他們也得重新開始感悟,不過都積極接受挑戰沒見不耐煩。
加上更長的第三段,講座人對樂曲第二樂章的模擬接近一半內容。科斯蒂的聽衆表現出了強大的藝術接受領悟能力,學生們不僅如有所得甚至開始接受開始欣賞了。權威的庫什尼爾也逐漸對新鮮事物顯現出正面看法,到樂章尾聲時甚至開始點頭首肯了。
盯着伴奏員一停手觀衆們立刻使勁鼓掌,不過天才們的熱烈掌聲是獻給希拉里的,伴隨着那麼多熱忱鼓舞的眼神投向小提琴家,連中國學生也關注大明星多一些,大家那麼激動地渴盼希拉里出手收拾人。
希拉里感受到了老師和師弟師妹的鼎力支持,她都有點凝重了,緩緩起身架琴搭弓,觀察伴奏員。
楊景行儘量不露怯:“我很期待。”
聽衆顯然視爲挑釁,變得更加支持希拉里了。
小提琴實在太好聽了,尤其是有那麼不好聽的鋼琴在前面對比。雖然幾十上百年前的先鋒音樂家們就已經不把“好聽”作爲追求甚至是牴觸好聽,但是時至今日幾遍是柯蒂斯人也依然無法抵禦好聽的誘惑,小提琴演奏家幾弓下去,聽衆們幾乎就淪陷了。在希拉里的演奏過程中,伴奏員也多看了小提琴家幾眼,不得不欣賞。
比起前一次演奏,希拉里對樂章的第二次詮釋的時長可能要多個十幾秒鐘,音樂形象自然發生了些許改變。整體改變的好壞尚且不論,可以確定的是第二次演奏沒有前一次那麼行雲流水無懈可擊了,這一次出現了學生也能聽得出來的猶豫或者含糊,雖然只有很細微的幾個點,但是在這個場合一個小疏忽就意味着失敗丟臉。
聽衆們卻對校友的失誤毫不在意,柯蒂斯的音樂廳似乎變成了偶像見面會場,臺下的全程陶醉崇拜,臺上的還沒演奏完臺下的已經舉手準備,仰慕之情的抒發刻不容緩了。也對,還有誰能在做出那麼多細節調整的情況卻不出現一點不適應呢?換別的演奏家至少也要先苦練十天半個月才勉強敢見人吧。希拉里的表現不僅無損她“百年難得一遇”的名頭,反而是個有力證明。
演奏家琴弓停下的那一刻,音樂廳裡站着的坐着的人齊刷刷地鼓掌,並且有人帶頭大聲喝彩。聽衆們獻給傑出校友的誠摯已經超過了之前對講座人的客氣,還有那些領導教授們,之前對講座人大多隻是肯定讚歎,這會對希拉里就是毫不掩飾的欣賞和驕傲了。
庫什尼爾剋制不住的欣慰感動簡直讓他的老臉煥發新活力了,臺上的就是他的得意門生啊,也只有他的這個學生能在只聽了一次鋼琴的情況就那麼迅速甚至有效率地感悟到其中對自己有益有用卻又極其細微的東西,更可貴的是希拉里還能馬上把這些靈感較好地實施出來。如果希拉里不是百年難得一遇,如果不是她在藝術追求上極致地精益求精,如果不是她對自己被公認爲完美的演奏依然有着長久細緻深刻的思考,那她可能連伴奏員在彈奏中表現了些什麼也聽不出來。
師長和學生們爲自己熱烈喝彩幾乎到失態,希拉里自己好像也很滿意,放下琴弓後面向聽衆的無笑容表情和挺拔身姿都透着自豪自傲,有別於她一貫的典雅端莊颱風。
音樂廳裡的柯蒂斯人空前地團結起來了,氣氛激烈炙熱而持久,氣勢簡直駭人。鋼琴前的外來伴奏員沒瑟瑟發抖已經算是條漢子,就別責怪他也啪啪啪把巴掌拍得歡了,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爲俊傑。
可是柯蒂斯會放過到全球頂級學府來裝神弄鬼的人嗎?當然不會,只見希拉里把琴交給右手,左手毅然決然地指向伴奏員,似笑非笑的視線也射過去。聽衆的響應十分迅速,掌聲更熱烈叫聲更密集,恨不地立刻衝鋒陷陣的感覺。
楊景行嚇得連忙把手擡高一些並朝希拉里伸長一些,拍手頻率也升級,讓自己的討好意圖更明顯。
希拉里並沒心軟,繼續指明目標,而聽衆們也繼續響應,已經有人高舉拳頭揮舞起來了。
楊某人向來能屈能伸的,只見他站了起來兩步走到希拉里面前,伸出手來急中生智般握住了希拉里的指向標,陪上一臉笑。
可能覺得對方態度還算不錯,希拉里就沒抽回手,臉上也給出笑容看着伴奏員想怎麼樣。聽衆們也看出來希拉里是要再給伴奏員一個機會,於是他們也先停下喊打喊殺迅速安靜下來。
楊景行可不敢怠慢,鬆開指向標了向聽衆擺出誠懇模樣:“謝謝科爾小姐,謝謝她在這裡爲我們展現卓越的才華。”
希拉里只有一點點笑容並不說話,而聽衆們連笑容都沒多少,繼續盯着伴奏員似乎在警告沒那麼便宜的事。
楊景行就繼續:“很高興能以這種形式欣賞到科爾小姐完美的技藝和敏銳的音樂洞察力,同時也讓你我感受到你們的才能和這些才能蘊含的了不起的可能性。希望今天的愉快能成爲柯蒂斯和浦海音樂學院的一塊友誼基石,謝謝。美好的一天,謝謝大家,謝謝柯蒂斯。”
嗯,這還差不多,聽衆們的表情普遍變得好看了一些,因爲希拉里已經略顯燦爛了,領導教授們也欣悅點頭了。
楊景行還不放心,再對希拉里點頭:“謝謝科爾小姐。”
希拉里終於也點點頭,並且笑着鬆口了:“很高興認識你。”
楊景行不敢再犯錯,讓希拉里先走前面下臺:“請。”
希拉里再點點頭,微笑着接受了討好,也回請一下。
可是這世界上總有那麼些人喜歡痛打落水狗,臺上明明已經達成和解,就在雙方代表都要一起退下戰場的時候,聽衆中突然冒出響亮的一聲:“安可!”
和平來臨前的一聲喊把所有人都驚了一下,大家看看那個生事的人,再互相看看,感覺氣氛有點不對頭。
楊景行也真失敗,就在決定性的關鍵時刻,那個跟他有共識的半黑女生也反目了,全場第二個喊了出來:“安可。”
一生二了二生三,安可之聲頓時起此彼伏不絕於耳,然後很快就由那一排善於造勢的學生讓大家統一起來把口號喊出了磅礴氣勢。更可氣的是校領導和教授們,那些寬宏大量或者幸災樂禍表情分明是縱容甚至慫恿學生,有少數人臉上倒是顯得不好意思,但是也沒做出任何實際行動去阻止事態發展。
最可惡的是希拉里,她的視線簡直在向聽衆致敬,似乎是說師弟師妹們也沒讓自己失望,然後看向楊景行的眼神簡直興奮了,滿臉的得意甚至激動讓她都難以裝出那麼一絲不好意思,分明在說這可怪不得我。
楊景行堅強幹笑。
希拉里終於把表情控制了一下,但還是明顯的假惺惺:“可以嗎?”
楊景行還得說:“很高興……”
希拉里一臉勝利,然後把請字說得可比準備下臺時有韻味得多了。
雙方代表回到了舞臺中間,看各自表情就知道誰輸誰贏,聽衆們興高采烈地鼓起掌來,還伴隨着歡呼。
這是絕對的主動權啊,希拉里發話了:“繼續第三樂章?”
楊景行敢說什麼呢:“你決定。”
希拉里稍想了一下後開始戲耍耍伴奏員:“我想拉組曲,可以嗎?”
楊景行真誠點頭。
聽衆們早就安靜下來了,還有好多本來站着的人趁剛纔那會搬了椅子坐下來,痛打落水狗得好好欣賞,柯蒂斯人都掩飾不住興奮。
希拉里還繼續調戲伴奏員:“你認爲哪一首適合現在?”
楊景行只能求個痛快了:“bwv1006挺好。”
巴赫的三套小提琴無伴奏組曲隨便哪一首不是自己的殺手鐗呢,希拉里簡直得意一笑,這次架琴的姿勢都更灑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