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兩個喜劇和一個悲劇
巫承赫還是第一次“看”到另一個嚮導的思維觸手,在線條構築的灰色世界裡,它們像閃着熒光的“帶子”,在廣闊的空間裡來回掃蕩,所過之處留下淡淡的拖影。
巫承赫年紀太小,對意識雲的控制並不很熟練,不敢將屏障築得太大,只堪堪掩住金軒和陳苗苗的思維光點。越強大的人,思維光點就越亮,陳苗苗是普通人,又受了傷,所以光點非常暗淡,只要薄薄一層屏障就能掩住。金軒的思維卻極端強大,光點璀璨奪目,巫承赫努力拆分着自己的思維觸手,給他織上一層又一層的屏障,才勉強蓋住它的光輝。
巫承赫的意識波動引起了那個嚮導的懷疑,帶着熒光色的“帶子”開始大量地彙集起來,往他們所在的方位掃來。一波接着一波,那些強大的思維觸手衝擊着巫承赫構築的屏障,找不到可疑的光點,卻不甘空手而回,反而加大了力度,發起更加兇猛的掃蕩。
巫承赫感覺自己脆弱的屏障彷彿紙糊的堤壩,被洶涌的波濤拍打,分分鐘都有坍塌的危險。但他沒有坐以待斃,而是用盡全力加固着它,被對方的掃蕩沖刷掉一層,就再補上一層。
時間變得凝滯,每一秒鐘都被無限度地拉長,巫承赫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多久,他的大腦像是燃燒的煤球,爲了儘可能地放出熱量,連中心都燒得酥透了,再加一把火,就會變成一捧灰。
他頭痛欲裂,心跳加速,汗出如雨,漆黑的眼球慢慢變成詭異的豎瞳。他感覺自己的大腦正在失控,漸漸沉迷於意識世界,對真實世界失去了正常的感知。
他陷入了半昏迷當中。
金軒感受到巫承赫強大的意識力,感受到自己的思維光點正被一道堅固的屏障隱藏起來,但同時也發現巫承赫在透支腦力——他的身體開始發熱,肢體末端神經質地痙攣,整個人都在崩潰的邊緣。
他才十七歲,大腦沒有發育完全,這樣不顧一切的透支,很可能會造成永久性傷害……金軒開始害怕起來,捏了捏他的手,沒有得到迴應,將他的身體抱起來一點,發現他的衣服都溼透了,連頭髮尖也滴出水來。
“巫承赫?”金軒拍了拍他的臉。巫承赫緩慢地張開眼睛,豎瞳迷惘地看着金軒,沒有任何焦距,對外界刺激毫無反應。
這是極端危險的情況,他已經完全失控了……金軒心急如焚,輕聲念他的名字:“巫承赫,醒醒,巫承赫!”
“學長?學長他怎麼了?”陳苗苗也發現了他的異常,焦急問,“king,學長他怎麼昏過去了?他受傷了嗎?”
金軒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問題,索性沒有說話,將巫承赫平放在地上,關閉呼吸轉換器,將裡面的電機拆下來,扯出正負極連接線,小心地將尖端的絕緣體撕開,做成了一個簡易的電擊器。
“你要幹什麼?”陳苗苗看明白了他的意圖,扒着冰櫃壁坐起身來,“你要電他?”
“他昏過去了,再不醒來會永久性變成這個樣子。”金軒扯開巫承赫的上衣,將線頭對準他胸部,輕輕一觸。
巫承赫的身體震了一下,口中發出微弱的呻|吟,大眼睛睜開,迷惘地看着天花板,半天豎瞳開始擴散,恢復成了圓形瞳孔。
“巫承赫?”金軒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來,“跟我說話巫承赫!”
“他、他發現……我們了。”巫承赫整個人都像水裡撈出來的一樣,虛弱得連話都幾乎說不出來,“對、對不起,我、我太沒用了……”
“學長,學長你怎麼了?”陳苗苗驚疑莫名,看看巫承赫,又看看金軒,“king,他在說什麼?他怎麼了?”
“你很棒。”金軒掩上他的衣襟,將他抱在懷裡,“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厲害的人。”
巫承赫嘆了口氣,他的大腦非常混沌,視線模糊,耳鼓轟鳴,但他已經盡力了,對方的嚮導太強大,能堅持這麼久,他已經很值得驕傲了。
也許這就是命運,命中註定,他們要死在這裡。
一道明亮的光線忽然從實驗室門上的舷窗裡掃過,金軒瞳孔驟然收縮,將巫承赫放在陳苗苗身邊,道:“看着他。”自己接近了舷窗,貼在上面向外望去。
一臺流光閃爍的巨型“猛禽”機甲佇立在太空中,左胸銘刻着醒目的飛翼獅子標記,頭部的探燈正掃向a區廢墟。
“是遠航軍!”金軒大喜過望,“是‘猛禽’機甲!伊萬諾夫的人到了!”
“啊!救援來了?太好了!”陳苗苗興奮地大叫,拉着巫承赫的手:“學長,別睡,有人來救我們了!”
巫承赫疲憊至極,整個人都在崩潰邊緣,聽到他的話半天才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心頭不禁放鬆下來,迷茫地點了點頭。
金軒搜到了援軍的通訊頻道,切入伊萬諾夫的通訊,大聲道:“是伊萬諾夫兵長嗎?我是巫承赫的實習老師金軒,我們三個就在a區的水樣實驗室裡。巫承赫受了很嚴重的思維創傷,你們快點放救生艇過來!”
一陣沙沙聲過後,對面傳來伊萬諾夫的聲音:“好的,我們已經鎖定你們的位置,救生艇兩分鐘內到達。”
金軒回到巫承赫身邊,將他打橫抱起,剛想去門邊,忽然感覺四周猛地一震,接着整個實驗室便傾斜了起來。
“怎麼回事?”陳苗苗已經是驚弓之鳥,扒着冰櫃門驚恐地問。
金軒穩住身形,道:“他們打起來了,不用怕,伊萬諾夫有‘猛禽’機甲,襲擊者不是他的對手。”
果然,“猛禽”抵擋住了敵人,實驗室再沒有受到攻擊。一分多鐘後,一艘小型救援飛船靠近了他們所在的位置,放過來一艘單人救生艇。金軒將巫承赫輕輕放進艙裡,合上艙蓋,送了回去。
第二艘救生艇過來,金軒又將陳苗苗放了進去。陳苗苗哭得稀里嘩啦的,臨走拉着他的手:“king神,謝謝你,謝謝你和學長,你放心,你們的事我一定會保密的,除非你們親自公開,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金軒點頭:“謝謝你,其實我只是喜歡他,他並不喜歡我。今天……情況特殊,他有點混亂,所以纔對我比較親近,等回去,恐怕就不會這麼好說話了。那個,你跟他關係好,能不能幫我……”
“你放心!”陳苗苗已經徹底淪爲他們倆的cp粉,況且偶像頭一次跟他說這麼多話簡直不能更榮幸!“我會在他身邊努力給他洗腦的,你這麼完美,對他又這麼好,他一定會愛上你!”
金軒下眼瞼抖了抖,依稀覺得自己可能託付錯了人。
“回去我請你們吃飯!”陳苗苗依依不捨地揮手,“一會船上見。”
“一會見。”金軒嘴角忍不住勾起一絲笑意,替他關上了艙蓋。
兩艘救生艇先後離去,金軒等待着,等待着,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第三艘救生艇卻遲遲沒有到來。
心頭浮起不祥的預感,他接通伊萬諾夫的通訊,沒有人回答,又搜索其他的通訊頻道,一無所獲。透過舷窗看出去,“猛禽”機甲已經飛到了遠離空間站的地方,邊打邊撤,顯然正打算離開。而近衛軍的飛船,已經遠得肉眼都看不清了。
爲什麼就這麼走了?之前的對話明明已經告訴他們這裡有三個人,爲什麼沒有第三艘救生艇?
答案呼之欲出——他們根本就沒打算救他,有人想他死。
巴巴里獅子不安地走來走去,顯然也意識到了危險。金軒的臉色冷如堅冰,良久返身,拿起從宇航服上拆下來的呼吸裝置,又將巫承赫留下的那個也掛在腰帶上,穿過實驗室的門,往之前發現陳苗苗的儲藏室飄去。
“他們不會回來了。”他對他的獅子說,聲音冷得像冰,“有人想我死在這裡。”
巴巴里獅子發出憤怒的唬聲,金軒冷冷笑了笑,道:“或許這一切本來就是衝着我來的。”頓了頓,眼中流過一絲悲傷,“就是……拖累了他。”
巴巴里獅子噴着粗氣,在他腳邊緊張地徘徊。金軒摸了摸它的頭:“放心,沒那麼容易讓他們得逞。你這蠢傢伙,連他的量子獸都沒找到,我不會讓你跟我一起消失的。”說着,扒住通風道口,輕輕一跳便飄了進去。
巫承赫精神透支,一進救生艇就徹底昏厥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夏裡,夏裡先生!”
巫承赫努力睜開眼,視野一片模糊,像是籠着薄霧,什麼都看不清楚。一道微弱的光在眼前閃過,他眯了眯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終於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他醒了!天,他終於醒了!”那人發現他醒了,激動地叫道,“兵長,夏裡先生醒過來了。”
巫承赫五感紊亂,被他的聲音震得耳膜劇痛,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那人扶着他的後腦,給他頭上箍了一個什麼東西,巫承赫只覺太陽穴一陣劇痛,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啊!”
疼痛轉瞬即逝,他感覺頭腦清醒了許多,視野也清晰了起來,艱難地動了一下脖子,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治療牀上,身邊站着一個戴着航醫徽章的黑人,另一側則站着一臉焦慮的伊萬諾夫。
“夏裡先生,你怎麼樣?”伊萬諾夫緊張地問,“他們說你受了嚴重的思維創傷,剛纔醫生給你做了電療刺激,現在有什麼感覺?”
“很、很疼,不過好多了。”巫承赫喘息着說,他大腦依舊是混亂的,但心裡惦記的事情還沒有忘掉,“金、金軒呢?還有陳苗苗,他、他們都救出來了嗎?”
“安心休息,其他的事交給我就好。”伊萬諾夫含混地說,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巫承赫太累了,完全沒聽出他的敷衍,放心地鬆了口氣:“哦,好的,謝謝你。”
“是啊,放心吧,兵長會處理好一切的。”航醫溫言安慰他,在他頭頂的儀器上動了動,“清醒過來就好,你太累了,休息一會吧,睡一覺就能見到統帥了。”
巫承赫還想說什麼,意識卻被濃重的倦意淹沒,嘴脣蠕動了兩下,就靜靜睡了過去。
治療艙裡安靜下來,航醫道:“讓他睡吧,這種思維創傷沒有什麼特效藥,只能多休息,靠自愈力恢復。奇怪,他只是個普通人,爲什麼會受到思維攻擊?還好人已經醒了,要是變成植物人,我們可怎麼跟統帥交代?”
“還交代個什麼!”伊萬諾夫皺眉,“行動出了這麼大的偏差,人傷成這樣,統帥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戰鬥就是戰鬥,總有很多無法預測的意外,我們已經盡力了。”航醫拍了拍他肩膀,道,“隊長,別灰心,無論過程如何,起碼結果和統帥要求的一樣。”
“也只能這樣了。”伊萬諾夫的神情依舊是陰鬱的,“沒想到自由革命軍的餘孽火力這麼強勁,我們被阻隔了這麼久,差點沒來得及救人。可惡!第二集團軍的情報根本就是錯的,逃出來的不是一艘小型艦,而是三艘中型艦!”
“也許他們是有意爲之。”航醫沉思少頃,道,“上次的五月花事件,他們不就是這麼幹的嗎?當時要不是你們遊騎兵團正好路過,那一船人肯定都活不了。說起來,藍瑟星將爲什麼這麼處心積慮地想要除掉夏裡先生?就因爲他是統帥的婚前生子嗎?不至於吧,統帥夫人都接受了,他爲什麼還這麼執着?利用匪軍,提供假情報,捅出去可是要上軍事法庭的。”
“統帥的家事,我們怎麼清楚。再說統帥何嘗不是想利用匪軍……只是目標不一樣罷了。”伊萬諾夫沉沉道,頓了頓,“算了,軍人以服從爲天職,這些事輪不到我們置喙,等戰報提交上去,一切請統帥定奪吧。無論如何,這麼大的傷亡,整個空間站都毀了,第二集團軍難辭其咎,何況還有總統的弟弟遇難……”說到這裡,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但願聯邦不會因此和遠航軍開戰,雖然我們只是統帥手中的一把劍,但我不想指向自己的同胞。”
航醫神色凝重,顯然和他想到了同樣的問題,良久拍了拍他肩膀,道:“寫戰報吧,再有兩個小時就回加百列了。”
兩個小時以後,先遣隊的強擊艦降落在加百列軍港外環,漢尼拔統帥親自在港口等待,高大的身軀如同標槍般挺直,整個人都充滿濃重的殺氣。
“統帥。”伊萬諾夫立正敬禮,被他冷峻的氣勢壓得心驚膽戰,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怎麼樣?”漢尼拔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靜得讓人窒息。
“受了嚴重的思維創傷,但人已經醒了,航醫說慢慢會恢復。”伊萬諾夫低聲回答,感覺自己的小腿正不受控制地輕顫。這時航醫帶着幾個先遣隊員將兩名傷員從機艙裡推了出來,漢尼拔立刻走上前去,輕輕掀開蓋着兒子的被單,確認他沒有外傷,鬆了口氣:“馬上送第一醫院,讓院長組織醫生會診。”
“是。”
漢尼拔又轉向另一名傷員:“陳苗苗情況怎麼樣?”
“脛骨骨折,血管開裂,好在有人給他做過急救,沒有造成大的出血。航醫已經給他重新處理了傷處,應該很快就能恢復,不會有後遺症。”
漢尼拔點頭,對緊跟在身邊的尤娜道:“馬上以我的名義向**娃星將發函,告訴她她兒子的事,注意措辭,不要引起第三集團軍的羣憤。”
“是。”尤娜恭敬道。
衆人各司其職,漢尼拔最後看向伊萬諾夫。伊萬諾夫走上一步,低聲道:“計劃出了偏差,叛軍比情報顯示的多得多,我們遭到阻擊,沒能在他們攻打空間站的時候趕到。基礎學校的人幾乎全部遇難,夏裡先生和金博士、陳苗苗他們躲在一個水樣實驗室的冰櫃裡,遵照您的指示,我們只救了他和陳苗苗……”
漢尼拔擡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說下去,道:“你們離開的時候,確認空間站裡已經沒有活人了嗎?”
“空間站損毀嚴重,叛軍還有少量殘餘,我們走後他們可能還會清查廢墟,雖然我沒有親眼見到金博士的死亡,但……”
漢尼拔再次阻止他說下去,提高聲音道:“戰報我已收到,第二集團軍提供的情報有誤,你們的補救還算妥當。但空間站受到如此嚴重的恐怖襲擊,結果太過慘烈,你們預判不足,救援遲緩,難辭其咎。”
伊萬諾夫額頭冷汗直冒,立正:“是!”
“等候處分吧。”漢尼拔沒什麼表情,聲音也是冷冷的,“雖然空間站已經沒有幸存者,但畢竟涉及總統閣下的家人,我們必須慎重行事。你召集整個先遣隊,現在馬上返航,回小行星進行最後的搜救。”加重語氣,意有所指地說,“一絲一毫的疑點都不能放過,務必找到金軒博士的屍體,我們必須給總統一個交代,明白嗎?”
伊萬諾夫完全明白他言下之意,冷汗冒得更兇了:“是!”
“這是給你戴罪立功的機會。”漢尼拔平靜地說,“給總統的訃聞已經擬好了,我希望能在二十四小時內發出去。”
“屬下明白!”
半個小時後,剛剛返航的先遣隊再次踏上了飛往小行星的征途,漢尼拔看着強擊艦消失在黑暗的太空,冷峻的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冷笑。
親愛的岳父大人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着急,竟然不惜向他提供假情報,利用自由革命軍的餘孽去狙殺他的小兒子。經過“四分衛”艦隊幾個月的絞殺,自由革命軍那些殘存的小雜碎早就對他恨之入骨,聽說巫承赫走出他的保護範圍,當然會進行瘋狂報復。
他本來是想利用他們殺另一個人的,沒想到差點把自己的小兒子也給搭上,還好伊萬諾夫不算太挫,小傢伙運氣也夠好,總算逃過一劫。
很好,無論如何,結果和他想要的一樣,雖然枉死了很多人,毀掉了一個教學空間站,但……也未嘗不是好事。
有些過分自大的老傢伙,知道的太多,手伸得太長,早該吃點教訓了。他是統帥,更是一家之主,不管他要收養誰,幹什麼,都輪不到別人來指手畫腳!
“尤娜。”漢尼拔回頭,往出口的小飛碟走去,“準備給總統閣下發函,告訴他因爲第二集團軍的疏忽,導致自由革命軍殘部突圍成功,在蚱蜢空間站和我的近衛軍先遣隊發生激戰,造成大面積傷亡。我的長子身受重傷,他的弟弟……生死不明。現在先遣隊正在進行最後的搜救,但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請他也做好心理準備。”
“是。”
黑慄雕盤旋在空寂的港口,在高緯空間裡發出一聲得意的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