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真的很難去理解劉家姐弟之間的那種情感,我曾見過他倆當衆互相掐架,也曾見過他倆低頭共享一個飯盒裡的食物。他們相差三歲,不知道是不是同父異母的關係,性格迥異,愛好迥異,長相也迥異。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他們是一樣的,那就是他們對花心的父親並無太多反感,反而對彼此的母親,都懷着不同程度的恨。
“別想了。”劉二終於還是心軟,安慰劉翰文道,“有二姐在,天塌不下來。明天早上,我去醫院看看再說。”
劉翰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走到長沙發前,躺下去,用沙發上的小靠墊蓋住頭,很快,靠墊下面就傳來了他輕微的鼾聲。
劉二去櫃子裡找了件厚的衣服替他蓋上,又幫他把靠墊從臉上拿下來,墊到頭下。
我默默看着她做完這一切,稱讚她說:“我感覺你渾身都散發着母性的光輝。”
她忽然問:“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他?”
我點頭。
她嘆息:“其實他也有他的痛苦。有一天你可能會明白,雖然你沒有媽媽,但其實比我們都幸福。”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我媽媽。她在水裡漂浮着,水很清,她的頭髮像濃密的水草,眉毛像彎彎的月芽,皮膚在水下白得透亮。
我貪婪地看着她的臉,這是我第一次可以如此近距離地看着她的臉,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我都要記往了,記清楚了,永遠都不可以忘記。
她伸出一隻手,在我的額頭上輕撫了一下,我一動不敢動,生怕她會無端端地消失。
她的手忽然離開我,放在她自己的胸口說道:“小安,快救媽媽。媽媽呼吸不了。”她一面說,一面開始急促地喘氣。
我伸手去拖她,可是怎麼拖也拖不動。我去拉她的胳膊,想把她扛起來,但是,她輕若無物,我一點力也使不上。
她的臉在我眼前無限放大,突然,她不知道從哪裡掏出我常帶在身上的那把小彈簧刀,一下子挑破了自己的喉嚨。我失聲尖叫,大量紅色的水涌進我的嘴巴、鼻孔、耳朵。我在那個奇異的夢裡幾乎死於窒息,直到劉二的電話把我吵醒。
“小安,該起了。”她說。
我還在那個驚悚的夢裡,整個人呈假死狀態,喉嚨半天發不出聲音。
“你怎麼了?”劉二問,“你在不在聽我講?”
我對着電話就哭了出來。
我一哭,她急了,連聲安慰我說:“別哭了,是不是失戀了啊,多大個事!回頭二姐發兩個帥哥給你,保證比玄彬還帥。”
“沒事了。”我深深呼吸,通自己儘快緩過勁來。這樣情緒失控,對我來說還是人生第一次,只因爲夢裡的那個她,實在真實到不可思議。
“別忘了我的事。”她提醒我。
我當然沒忘——陪她去醫院。
躺在醫院生死未卜的那個女孩姓王,叫嫣然,是三中的學生,跟我同級。因爲怕被女孩的家人認出,再生什麼枝節,劉二不方便露面,所以請我幫忙到醫院裡面去打聽一下女孩到底怎麼樣了,再根據她的實際情況想對策。
她給我一個信封,裡面放了一萬塊錢,讓我見機行事。
中午時分的醫院靜悄悄,我問了好半天才知道女孩已經脫離危險,剛從特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正在掛點滴。看她眼睛閉着,估計應該是睡着了。
病牀邊坐着一箇中年婦女,見我進去,很警覺地問我:“你找誰?”
我輕聲說:“我是嫣然的同學,來看看她,她怎麼樣了?”
她飛快地站了起來,用雙手把我往外推:“你快出去吧,她重感冒,需要休息。小心傳染到你。”
“沒關係,我不怕的。”我說,“老師安排我給她補習,所以我來看看她什麼時候可以好起來。”
“她好了我通知你。”她看上去很不耐煩,繼續趕我走。
就算不能接近,至少有一點我肯定了——人還活着。無論如何,這都是好事,劉二交待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大半。我正準備先離開,忽然聽見躺在牀上的女孩發出了一連串痛苦的呻吟聲。女人連忙跑到她牀邊問:“你怎麼了?”
“痛。”女孩說,“姑姑,我肚子好痛。”
“你等着,我去找醫生。”女人說完,急匆匆地就朝外面跑去。她剛一出門,女生立刻艱難地半坐起來朝我招手,我心領神會地朝她奔過去。她附在我耳邊飛快地說:“告訴他,死都別承認。我會咬死不關他的事。”
“你怎麼知道我是誰?”我吃驚地問。
“我聽見你撒謊,就知道你是他派來的。”她虛弱地說。
“我是二姐派來的,二姐讓你寬心,她說等你好了,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我不怪翰文。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很恨我?”
“怎麼會,他很擔心你,吃不好睡不着。”
“是嗎?”
聽我這麼一說,她竟然吃力地微笑了。我怕她吃不消,連忙扶她躺下,看着她蒼白的小臉,還有露在外面插着粗針頭的纖細的胳膊。想着她跟我不過一樣年紀,就要經歷這些不同尋常的痛,自己剛從生死邊緣掙扎回來卻還牽掛着那個不負責任的混小子,我心裡不免慶幸自己還沒被什麼丘比特的箭胡亂射中,落到這般悽慘的境地。
如果這就是所謂愛情,那麼愛情這件事,我還真願意永遠無知。
我來不及說更多的話,她姑姑已經帶着醫生飛奔進來,我悄悄退出病房,懷着複雜的心情走出醫院的大門,劉二的車就停在百米開外。我上了車,對她說:“放心吧,沒事了。”
“人活着?”
“活着。”我把口袋裡那個裝錢的厚信封掏出來遞還給她。
“不肯要?”劉二鬆口氣問。
“她說她死都不會把劉翰文供出來,還怕劉翰文生她氣,我就沒掏錢了,怕推來推去的被她家人發現,反而不好。”
“畜牲!”劉二沉着臉說,“我以後再犯賤管他這些鳥事我也是畜牲!”
“做到纔算你狠。”她這人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自以爲精明,卻稍不小心就會被人鑽了空子。
“心情不錯,我先領你去看場電影。先不告訴劉翰文,再給他兩小時讓他好好規劃一下他在獄中的生活。”劉二說着,車子左拐上了一條道,卻又忽然想起來,“不好,這條路不太好走,這兩天西大街在拆遷,總是堵得水泄不通。”
“西大街拆了?!”我吃驚地問。
“是啊!”她說。
“快,你帶我去看看!”我說。
“搞不好已經一片廢墟了,有什麼好看的?”她不解。
“快呀!”我催她。
她拗不過我,只好開車帶我去。一路上,想着昨晚的夢,我的心怦怦亂跳,難道這是某種暗示嗎?
路果然很堵,離那裡還有半里路,車就不能再開過去了。路邊擠着很多的人,幾十名戴着印有“警察”字樣頭盔的人,身穿迷彩服,有的手上還拿着警棍和盾牌,拉了條黃色的警戒線在維持秩序,不讓外人進入拆遷現場。我剛跳下車,就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女人被好幾個人架出來,扔到馬路邊,她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哭,也沒人管。
從這裡到我家的老房子,步行至少需要十五分鐘。我試圖步行過去,卻被一名工作人員虎着臉攔下,告誡我說:“這裡面危險,不能進。”
“我要去找人!”我說。
“找人打電話!”他還是不讓。
“小安你要做什麼?”劉二也跳下車來拉住我說,“那裡面可去不得!”
我甩開她,不顧一切往裡面衝,那個警察上來攔我,被我一把推得老遠,差點摔倒。再上來一個想抱住我,也讓我成功躲開,我如一隻敏捷的兔子,穿過衆人的阻攔,直奔我家方向。遠遠地我就看見,好多臺推土機正在瘋狂作業,四處塵土飛揚,那片土地像是被原子彈扔過或是被大地震摧毀過,看上去特別誇張。
我在廢墟上來回奔跑,試圖確認我家房子的方位,但是,失去參照物的我一片茫然。
“喂,這裡不許呆,趕緊出去!”有好幾個人朝我走過來。他們都戴着頭盔和口罩。走在最前面那個,應該是領頭的,朝我用力揮着手裡的對講機。
我連忙拉住他問:“3弄22號在哪個方位?”
“還有什麼3弄22號?”那人揭下口罩,衝着我大喊說,“這裡全拆光了,難道你看不見嗎?”
“我要找原來的3弄22號!誰清楚在哪裡?”
“把這個小丫頭給我揪出去!”
那人一定被我的固執傷到了,大聲命令他身後的人。只可惜他們動作遠不及我快,不過一瞬間,我已經掏出我的彈簧小刀,躍到那個負責人的背後,用刀尖抵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冷靜地說道:“我也不想傷你,所以你最好別動,幫我找到第3章弄第22章號,我就放開你。”
他顯然沒想到我有這般功夫,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對站在對面同樣震驚的三個人說道:“快去找胡主任!”
他們急慌慌地打了電話,沒過一會兒,那個胡主任就屁顛屁顛地跑過來了,我認出來,他是我們這邊的居委會主任,一個大胖子,我應該見過他,只是不熟而已。看到眼前的場景,他吃驚地說:“你是維廠長的女兒吧,快別這樣,快放開叔叔,我帶你去找你家。有什麼事情咱和平解決,和平解決。”
我收起刀,放開那個人。他倒吸一口涼氣,神情緊張地摸了摸脖子。我沒說話,但彎腰表示跟他道歉,也許是我的禮貌打動了他,他大度地揮了揮手示意我離開。走了好幾步我回過頭,發現那幾個人都沒跟上來,但一個個都緊盯着我的背影在看。
大約走了五分鐘左右,胡主任指着前面說:“你家應該就是在這邊,但具體方位我還真說不清楚了。”
我四下張望,希望能找到點什麼有用的線索。
“小姑娘,丟了什麼東西讓你爸爸再買,這裡找不到了,趕緊出去吧,危險。”
胡主任走到我身後勸我。就在這時候,我眼前—亮,我看見了一根破舊的拖把。那應該是放在我家院子裡的一根舊拖把,對,就是這裡!
我跑過去,跪在地上,用手去搬那些巨大的土塊和碎瓦,我希望能看到小閣樓的木頭窗戶什麼的,但是除了土和斷裂的鋼筋我一無所獲。
因爲沒有工具,手指很快就被劃破了,但我顧不上那麼多,我瘋狂地用手指扒着那些鬼玩藝,希望可以見到奇蹟。我恨自己的無能,我恨我爸,恨他整天在外面忙,任由最珍貴的我媽的紀念物就這樣被活活埋葬!
胡主任又過來拖我,我紅着眼讓他滾開,那些熊熊的恨點燃了我,以至於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想着昨夜夢裡決烈的她,我腦子裡的唯一的信念就是,哪怕今天我手挖斷掉,我也必須把她的箱子給挖出來!誰也休想阻攔我!
胡主任用一隻手握着手機,努力往我面前伸,哄我說:“小姑娘,你來接個電話,你爸爸的!他說你要的東西在他那裡。”
我跪在地上,喘着氣把電話接過來,電話那邊立刻傳來我爸咆哮的聲音:“維維安,你到底要搞什麼!”
“我要箱子!”我說。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跟他遮遮掩掩了。
那邊沉默了好幾秒,這纔回答我說:“乖,爸爸晚上回家,你在家裡等我。我給你箱子,好不好?”
我把電話還給胡主任,不能確定我爸是不是在騙我。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看着滿地的黃土和漫天的灰沙,似乎把半邊天都染灰了。我的指尖破了,還在滴血,但是我已經麻木,不知疼痛。
我任由胡主任牽着我走出去,剛過警戒線,就看見劉二直衝了過來,她一把抱住我說:“小安,你沒事吧,急死我了,他們不讓我進去!”
我朝着她搖搖頭,努力微笑,可是爲什麼眼淚卻好像遮住了我的眼角。
“把她看好,剛纔多危險啊。”胡主任對劉二說,“還有啊,以後無論如何要把她的刀給沒收了,小姑娘家家的,帶個刀像什麼話!”
“刀?”劉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我快步往車子那邊走,劉二穿了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跟着我,一邊小跑一邊問我說:“小安,我怎麼覺得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你?”
當我坐在她的辦公室,讓她給我清洗手上的傷口的時候,她又把這句活重複了一遍,她說:“小安,我怎麼覺得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你呢?”
我緊閉着嘴不說話。
不奇怪,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搞不明白我自己,搞不明白我的歡喜和悲傷、我的倔強和彆扭。
我從來都有足夠的自信和耐心,去等待去追尋我想要的一切,我明明可以縫補這壞得不成樣子的世界,但此刻,不知爲何,我強大的自信卻如往日那一大片房屋,傾刻間全都摧枯拉朽了。
這種感覺,還真不算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