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年進了四月,廣州城白晝裡日頭足夜裡雨水也多,院子里長得比懸山頂屋檐都高的木棉樹一夜之間掛滿了花苞,幾個日夜後就開滿碗口大的花朵,顏色豔紅如火如荼,朵形碩大得看不見枝葉,叫住慣北方的人看了嘖嘖稱奇。
宋知春和顧嬤嬤坐在窗前做針線,珍哥已經週歲了,在一張油亮的玉簟上睡得嘴邊吹起了水泡。一陣穿堂風吹過來,檐前遮光的竹簾子晃了幾晃,帶走幾絲午後的煩悶。顧嬤嬤把線打了個結頭,側過身來笑着問道:“聽說那唐老爺的妹子定親了,是鄰縣一個挺有名氣的秀才,這下太太可安心了?”
宋知春臉色一紅,“嬤嬤看出來了?”
顧嬤嬤輕聲一笑後道:“就我們家老爺心眼子比水缸都粗,去年七夕那天那個唐家姑娘眼睛珠子都差點沾在老爺身上了。這還是我們幾個過去了,她才收斂了些。這要是在京裡頭,哪個姑娘家在大庭廣衆下敢這麼直不楞登地拿眼晴瞧人……”
宋知春性格爽直,其實最不愛受拘束,要不然也不會跟着丈夫滿地界跑,但今天聽着這話心裡格外舒坦。開口笑道:“畢竟是小地方的女子,看見個略長得平頭整臉的就犯了想頭也是有的。那唐家的太太看着就是精明的,就算原先看不出,那天晚上她那小姑子的想頭她再看不出,那就是真真裝白眼瞎了!”
七夕過後,那位唐太太三日五日地打發人過來,或是幾尾海貨,或是一簍新鮮的水果。因門上的尤婆子口舌便給人頭也熟絡,宋知春便讓她給唐家去送了幾次回禮。
尤婆子雖是個大字不識的粗人,卻感念主家寬厚,知道這是太太給她的體面。更何況陳三孃的丈夫來鬧事那天,葉木根那樣痞賴不要臉面的混子在人家手底下沒走過三招。日子長了,太太那份恩威並施的手段她是親眼得見盡收眼底的,常常恨不能多生幾支手臂來幫襯傅家,好讓太太賞識自己。
得了差事那天,尤婆子喜得連忙更衣梳頭,昂頭挺胸地拿了給唐家的回禮出門了。那回禮用了個精緻的竹匣子裝了,裡面是碼得齊整的幾樣糕點,泮塘馬蹄糕、香草綠豆餅、腐皮羅漢卷,都是陳三娘頗拿手的活計。
果然,那唐太太吃得眉開眼笑,說傅太太這個外來戶竟比她這本地人還會吃,賞了她二十個大錢讓她去吃茶。這一來二去的,尤婆子在唐家的僕婦間混了個臉熟。大家都是些服侍人的,說話也就沒了個忌諱,讓她很是聽了些唐家的揹人之事。
卻原來這個唐天嬌小姐是唐家上一輩老爺子很得寵的一位姨奶奶所生,老太爺在世時也很愛惜她,姑娘大了要婚配時就由了她的性子挑挑揀揀,結果一不小心就把歲數耽誤了。
這位姑娘說了,自己的條件也不高,要對方起碼是個秀才吧,要不生活在一起不能一起吟詩作對多不襯?再要求對方長相要周正吧,要不一起出個門赴個宴多沒面兒?最要緊的是對方要家有餘財吧,要不這麼個從未吃過苦的姑娘嫁過去後總不能讓她跟着吃糠咽菜吧?
本來這唐小姐好容易相中了一人,濃眉大眼秀才出身,還和她兄長唐老爺在一起合夥做生意,除了歲數大點簡直是比量着她定身做的。唐小姐一顆癡心就這麼付了出去,可誰知那人竟有了家室!她原先還不信,心說這定是誆人的,命定的良人怎麼還會飛?結果冷不丁在七夕那天瞧見人家的妻子,長得週週正正體體面面,連女兒都那麼大了。回過頭來抱着自家姨娘狠哭了一場後,就點頭答應了鄰縣秀才的婚事。
尤婆子感到稀奇,回來就把這事學舌給了當家太太聽。
宋知春心裡卻門清,自家丈夫這朵爛桃花終於挪地了。卻沒想到這一切讓顧嬤嬤看在眼裡,想來七夕那天也是她故意抱着珍哥上前給自己解圍。那唐小姐盯着自家丈夫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鬧開了誰都沒臉,事情這般悄無聲息地解決最好。宋知春和顧嬤嬤相視一笑,彼此都感覺親密不少。
晚上入夜淨黑了,傅滿倉才半醉着踉蹌回了屋。
一進門就手腳利落地緊閉了房門和窗子,宋知春半睡半醒地正在給珍哥扇涼風,看他這神叨叨地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正要問話卻被他緊扯着胳膊進了隔壁書房。宋知春以爲他在想那事,一時羞得滿臉通紅。傅滿倉回頭一看就知道她想歪了,嘿嘿一笑道:“先把正經事忙完,回頭我再好好陪你!”
宋知春啐了他一口正要開罵,卻見他伸手在牆上不知怎麼摁挪了一番,那平整水滑的牆面就裂開了,露出一道黑漆漆的小鐵門,一時間駭得目瞪口呆,緊接着就被傅滿倉一把拉進了那道鐵門。那鐵門之後卻是一道鐵梯,一直延伸向下。
一晃眼,一道燈光慢慢亮了起來,擡頭就見丈夫舉着個青花彩雀罩子燈,笑嘻嘻地站在一個不大的屋子正中央。
這屋子呈長方形,大概長有三丈寬有兩丈,四壁都是一水的青磚鋪就,雖是地底下卻沒什麼陰森潮溼之氣。屋子靠牆是幾列頂天立地的硬木架子,西邊的架子中間兩層整齊地碼放了幾口樟木箱,都是兩尺見方規格一致黃銅包角,其餘的架子上卻是空空的。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宋知春難得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委實讓她驚住了。
傅滿倉得意一笑,牽了她的手到架子前打開一隻箱子,裡面是滿滿一箱粗金沙,在油燈下閃爍着誘人的金黃色澤。又打開一箱,裡面卻被分成了數格,指尖大小的紅、藍、綠、紫各色未經打磨的寶石靜靜地堆在一起,顏色璀璨令人眩目。
看見傅滿倉獻寶一樣又要去打開下一個木箱,宋知春扶了扶額頭咬牙說道:“到底怎麼回事?這些東西哪來的?還有這房子不是賃的嗎?你什麼時候弄這麼個……這麼個密室出來?”
傅滿倉拖了牆角的桌椅過來,殷勤地扶了自家媳婦兒坐下,才得意洋洋的笑道:“說這房子是賃的,那是說給外人聽的!房子我們一到廣州城我就買下了,又花大價錢整修翻新,光這個密室那個工頭就要了我整整五百兩銀子,比買這個院子都貴!”
宋知春再次頭疼問道:“我問你費這麼大功夫弄這個密室做什麼?”
誰知傅滿倉一副你真傻假傻的樣子望過來,理直氣壯地道:“你不是一直教我財不露白嗎?所以現在我賺十兩銀子就說只賺了二兩,這些多出來的銀子我不找個地兒收着能行嗎?”
“怎麼……多這麼多?”
宋知春終於記得自己好象是說過這話,那是因爲傅滿倉昔年有點銀子就滿世界得瑟,一些不存好意的狐朋狗友淨找上門來打秋風,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宋知春那時就教他財不要外露,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他倒還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反倒忘了。
見宋知春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傅滿倉捱了她坐下爽朗笑道:“這海上生意難怪這麼多人打破頭也要去,雖說風險大些,卻真正是一本萬利,去年到今年出去六趟我總共賺了這個數!”說完伸出一根手指頭搖了搖。
“一萬?”宋知春驚叫。
“你那是什麼眼神?十萬,這根手指是十萬!”傅滿倉沒好氣道。
“這光是現銀這塊,那些貨我轉手就是這個數。還有這些貨裡成色好的物件我都留下收拾了放在這裡頭了,等我再跑個百十回,這屋子裡的架子就能擺得滿當當的,到時你娘倆想怎麼花就怎麼花,我們閨女就是嫁給當朝太子,我們也有底氣置辦得起嫁妝!”
宋知春眼淚啪啪地往下掉,你說這男人往日有點銀子就亂花,讓人氣得肝疼。現在這男人懂事了一點銀子都不亂花,怎麼還是這麼讓人感到心疼呢?
爲怕珍哥夜裡突然醒過來找不見人,夫妻倆不敢耽誤太久,又盤桓了一會兒就退出了密室,仔細關好鐵門,又開動機關恢復了牆面。回到臥房裡,卻見珍哥還老實地睡着,連身子都沒翻動一下。
宋知春捱了丈夫低聲道:“難怪我搬進這房子時,覺得處處合乎心意,再沒有哪裡不好的!”
傅滿倉又得意起來,“我看了好久才相中這套院子,不大不小住我們一家正合適。又清淨自在,隔兩個街口就挨着州府衙門,尋常地痞流氓也不敢過來鬧。”說到這裡,傅滿倉低低一笑,“就是來幾個也不怕,我這媳婦兒敢以一抵十!”
宋知春家學淵源,要不是女子不能參軍領兵,以她的本事當個百戶千戶還不是手到擒來的小事!當年在寧遠關,若非她一時大意受了暗箭,手下北元人的性命還不知要掛幾條。可是這樣的女羅煞收斂了性子,和自己一心一意地過起小日子養育起小女兒。
傅滿倉一想到此處心裡就愛得不行,慢慢捱了過去,在媳婦兒身邊膩歪了起來。都老夫老妻了,一見他使出這招,媳婦兒的耳朵尖照舊會變得緋紅。傅滿倉如獲至寶,擡眼一望,臥房不行,珍哥正睡着呢!說不得又要去書房了。把媳婦兒往懷裡一抱,大步往書房走去,心裡想着明兒還是在書房安個睡榻纔好。
第二天一大早,宋知春起遲了。糊了碧色竹紋的綃紗窗子在日頭下一格一格的影子印在地上,平端地讓人感到靜諡幽涼。珍哥在院子裡的木棉樹下洗澡,顧嬤嬤低聲地叫着:“祖宗,別撲騰了,水都讓你禍害沒了!”
宋知春伸展着有些痠痛的腰身長舒一口氣,懶懶歪靠在櫸木架子牀的懸魚牙子上,心滿意足地覺得這小日子怎麼就這麼有奔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