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分派給徐直的差事是教頭, 負責操練島上的新進人員。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便是四當家林碧川聽說後都略有微詞。俗語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剛剛把兵士磨鍊出來就要派往各路海船,訓練的得好了是應該的,訓練得孬了是當教頭的不力。這個差事即瑣碎責任又重大,稍微不慎就會弄得灰頭土臉, 往年都是幾位當家輪流執掌。
赤嶼島因爲地理位置優越, 是個天然的冒險樂園,每年都吸引了大量的青壯前來博求富貴。這些人共同的特點便是沒有進過學膽子大野心更大, 在家鄉多少都是不好相與之輩,爲達到自己的目的常常串聯起來鬧事,是衙門裡掛號的刺頭。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股生力軍是赤嶼島現在決不可或缺的助力,端看怎麼用罷了。
大當家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 徐直在青州時原本的行當不就是帶兵的武官嗎?這下更可以學以致用, 不枉費才幹不是嗎?面對着大當家冠冕堂皇的理由,二當家的幸災樂禍, 四當家欲言又止的擔心,徐直連句推辭都沒有便大大方方地接下了新差事。
於是這大半個月以來, 徐直日日泡在那羣才招募的青壯裡同吃同住, 連家也顧不得回。曾閔秀好容易等到空閒了, 就見這人黑瘦了一圈不說, 就連眼裡都有了血絲, 一笑面上就剩口牙還是白的。心知男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必定吃了大苦頭, 連忙燒水熱飯換洗乾淨衣物。
徐直舒舒服服地洗了熱水澡出來, 半仰在竹椅裡讓女人用布巾絞乾頭髮,愜意地嘆氣道:“還是有你在身邊纔好,往日在兵營裡回來了連口熱水都喝不上!”
曾閔秀抓着布巾的手卻有些停滯,低着頭細聲說:“是不是我把葉麻子收拾了,大當家又不好說什麼就暗地裡報復你,看你這副模樣活像才從牢裡出來的,渾身上下都不見塊好肉了。”
徐直瞥了她一眼笑道:“你懂什麼?自古帶兵,帶兵,兵不帶怎麼會有感情?即便是這些兵日後不歸我管,可是今日我與他們日夜相處,就是日後相見總有一份香火情在。大當家眼裡只看得到島上那些得用的頭目,其實真正有用的恰恰是這些底層的普通人。他們一無恆產二無家眷,做起事來敢拼敢殺,這纔是手裡的一張王牌。可惜那幾個當家只會打罵,卻不知用兵之道貴在上下同心!”
曾閔秀認真聽了,轉過頭拿了三彎腿棕漆圓几上的一盒點心過來,笑道:“這是今早四當家派人送過來,說他家太太張氏昨個戌時又生了個兒子,給我們報個喜訊!”
徐直伸手接過棗泥餡的冰皮糕點,咬了一口道:“聽說他成親十年,三年抱一個,倒是半點沒有浪費時間。今年是丁酉年,生的孩子屬雞,我記得行李裡還有一套多曲長杯,上面雕刻的就是公雞。你去找出來等孩子滿月的時候作爲賀禮之用。”
曾閔秀忙應了,開了箱櫃取出那套銀盃。銀盃一套四隻小巧可愛,杯麪上是一隻栩栩如生錘揲出來的公雞,雙翼平展兩足蹬地作欲飛狀,在胸、腹、雙翼處嵌綠松石。四周綴六枚靈芝,杯身上部浮雕作六列卷草紋,
這套禮物雖不貴重但是很合時宜,曾閔秀知道那位四當家爲人和善,幫着徐直在大當家面前說過話的。但是現在人人都盯着看,兩傢俬下的往來也不敢招人眼,就這樣不遠不近地處着纔是最好。
松木圓桌上是熱騰騰的米粥,熬煉得幾乎見不到一顆米,旁邊是幾樣家常小菜,琵琶大蝦、肉丁醬瓜卷、涼拌豆腐魚、釀冬菇盒子,還有一壺燙得正正好的清淡米酒。徐直不由食指大開,拈了筷子嚐了幾口就知這些菜式都是女人親手做的。
兩人在桌前你敬我全正喝得熱乎,門外傳來幾聲扣門響聲。
徐直走過去,與門外的人細語幾句,回身抓過衣服舊往外走。曾閔秀連忙追問發生何事,徐直躊躇了一下道:“葉麻子正在拷打水猴子,非說他通敵,我尋思多半是前一向這小子給我們通風報信,讓人抓住了把柄,葉麻子不過是殺雞儆猴呢!”
曾閔秀心裡咯噔一下,想起那個笑起來痞痞的油滑少年,終究有些不落忍道:“那葉麻子不過是懷恨在心,我跟你一路吧,大不了我給他陪個不是!”
徐直想了一下,輕輕點了一下頭。
島上西面有一個小小的碼頭,原是島民划着小筏子在四周捕撈海物用的,此刻停了一艘小船,桅杆上反剪着手吊着一人,衣衫襤褸正是水猴子。 烈日之下,曾閔秀遠遠地就瞧見那孩子幹得幾乎成殼的嘴巴,細廋的胳膊上條條鞭痕宛然,已經看不出是死是活了!
樹蔭處,葉麻子腆着肚子躺在竹榻上,受傷的右手大概還沒有好利索,用綢帶挎在脖頸上,半眯着眼睛看着遠遠走來的人。
徐直笑嘻嘻地問道:“三哥身子可好?手下不聽話教訓一頓就是了,何苦盯着大太陽在這裡乾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那些小嫂子可不要哭死?”
葉麻子忍了心頭怒氣,冷冷道:“哥哥我就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五弟不需爲我操心 。只是五弟妹年輕貌美,你要是有個意外,剩下她寡婦一人可是要招人惦記的!”
一個是島上老資格的三當家,一個是大當家面前新進的紅人,旁邊諸人都不敢言語,由得這兩人刀頭裡來刀背上去。
曾閔秀看了一眼吊在桅杆上生死不知的人,想到這孩子是被自家連累了,心裡終究沉不住氣,於是陪了笑顏軟語道:“不知這孩子有哪裡不對,前些日子在小月臺倒是蒙他照顧,三當家可否網開一面放這孩子一碼!”
要說葉麻子現在最恨的人是誰,那非曾閔秀莫屬。這個面相嬌柔的女人不但席捲了他的護身之物,還讓他在衆人面前丟了大丑,爲此還被大當家親自發話禁足十日。聽聞這女人求情,葉麻子咧嘴一笑露出紅色的牙肉,“我處置自己的手下,想要他生就生,想要他死就死,幹嘛要要網開一面?”
徐直心裡暗歎一口氣,知道曾閔秀心急了露了底。對於水猴子是否相幫一事,葉麻子原來只是懷疑,現在卻可以肯定了,要不然以葉麻子的暴脾氣早就要了水猴子的性命,而不是單單將他高高地掛在桅杆上。
曾閔秀本事聰明之人,話一出口再看葉麻子不懷好意的笑容,立時明白上當了,只怕自己的求情反倒給那孩子引來了殺身之禍。水猴子年少機靈,曾閔秀喜愛他懂眼色知進退,前些天那碗加了毒~藥鉤吻草的酢雀,若非水猴子出言提示,說不得她和徐直都要受害。
葉麻子抓着紫砂茶壺喝了幾口茶水,得意地翹起右膝。他受了曾閔秀的暗算之後,慢慢回想自己是怎麼上的這回大當。本來頭一日他還讓人要這夫妻兩人的性命,那毒~藥要是順利地倒入這狠毒婆娘的肚子裡,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葉麻子頭一次細心地詢問那一天的事情,發現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給徐直夫妻通風報信。放鉤吻草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下屬,那菜式也一直沒有離開眼線。裝了菜品的食盒是水猴子提進去的,因爲是揹着身子,那個手下並沒有看見水猴子和徐直夫妻說過話。
線索到這裡原本就斷了,可是有個婆子恰恰在門口打掃,她說曾經聽到水猴子低着頭說了一句話,但是因爲聲音極低並沒有聽清說了什麼。水猴子是島上長大的孤兒,是靠了葉麻子才混得一碗飯吃,他並不相信水猴子敢背叛,但是徐直夫婦沒有用下加了毒~藥的酢雀是事實,所以疑心頗重的葉麻子就自導自演了今天這齣戲。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葉麻子打了個響指,示意手下將桅杆上的人丟進海里。徐直一步跨過去將船上的人踢在一邊,又將纜繩抓在手裡。急速下滑的人堪堪落在水面之上,被海水一激反倒咳嗽起來,睜着一雙腫脹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四周。
葉麻子大怒,幾個心腹手下蜂擁而上,想要奪下水猴子。
徐直啜嘴打了唿哨,呼喇一下圍過來幾個人。帶頭的壯漢大聲喊道:“誰敢欺負咱家的教頭,先吃我盧四海一拳頭!”來人正是島上新進的那幫青壯之一,因爲力大勇猛性情直率,頗得徐直看中。今日被安排在後面壓陣,眼看師傅要吃虧,趕忙急吼吼地跑出來助威。
兩幫十來個人胡亂戰在一起,眼看不可收拾了,就聽一陣鑼鼓相擊,衆人一回頭就見大當家毛東烈沉着臉站在高處。
這本就是個糊塗官司,徐直說喜愛水猴子的機靈,想將人收歸麾下。偏偏葉麻子寧可將人弄死也不把人交出來,兩人這才鬧騰起來。面對徐直的信口雌黃,葉麻子又哪裡敢說下毒未果的真話,訥訥之下更顯理屈。
大當家恨鐵不成鋼地望了他一眼,讓徐直只管將人帶走。徐直說不敢佔三哥的便宜,回頭讓人送二百兩銀子過來,謝他高擡貴手成人之美,只氣得葉麻子臉漲得豬肝血紅。
曾閔秀走在後面,正好看見大當家意味深長地看着那幾個出來幫忙的青壯,心裡就咯噔了一下。明白大當家雖然同意他們夫妻二人留在島上,可是那份忌憚之心經今日之事後,只怕是有增無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