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總管太監曹二格顧不得擦額頭上的汗珠子, 撩起布袍一路疾跑,正看到自家主子閒適地揹着手站在廊下。
一身藏藍地織鬥雞團花紋長衫襯得應旭龍鳳彰彩眉眼風流,大概是心情適宜, 他難得沒有在書房處理公務, 而是頗有興致地逗弄起廊樑上新養着的鳥雀。往常那隻白皮大鸚鵡因爲不招人待見, 早早地就換成了一對中土極其罕見的芙蓉鳥。
大多數芙蓉鳥都是黃色的,而這對芙蓉鳥身體細長, 整體呈一種漸變的橙紅色。頭頸的羽毛向四面外翻形成鳳頭,翅膀羽毛異色兩側對稱, 尾羽纖長上翹, 乍一眼看去竟如同一團火焰一般。鳴唱時喉嚨部位隆起,而且上下躥動, 聲音斷斷續續, 鳴聲長而婉轉, 聲調輕而柔和。
應旭撩起眼皮淡淡問道:“傅家人動身了嗎?”
曹二格忙束手答話, “昨個午後動身的,傅姑娘的父母在一路, 還帶了七八個服侍的下人, 另外聚味樓的掌櫃陳溪也放了手裡的買賣跟在一路。京里路途遙遠, 他們又人生地不熟的,不若奴才派兩個人去幫他們打打前站?”
應旭拋下手中用上好黃米麪和核桃仁面調製的鳥食,接過雪白的絲巾邊擦手邊道:“你就是個榆木疙瘩, 此時傅百善必然已經明白宮中釆選名冊上有她的名字是我所爲, 怎會再給我好臉色?你派人去獻殷勤, 也不怕火上澆油!”
曹二格假意甩了自己一個耳光,陪笑道:“是奴才想差了,王爺這招釜底抽薪使得實在是太妙。單等傅姑娘進了宮,娘娘再請旨意賜婚下來,奴才少不得要提早恭喜王爺抱得美人歸了!”
應旭面上卻沒有幾分喜意,迫不得已走了這一步,如今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他雖然心儀傅百善,卻沒有幾次跟她面對面正經相處的經歷,只是直覺這是個很有自己主見的女子。他的本心是想反正佳人年紀小,只需循序漸進徐徐圖之,在最合適的場合最恰當的時機出手,那時自然一切水到渠成。
對於傅百善幾次三番的拒絕,他從未在意。
美人嘛,就是要這樣拿起身段擡起架子才叫美人。要是予取予求自己送上門,和秦樓楚館的娼妓又有什麼區別。在京裡有無數好人家的女兒暗送秋波只求一顧,應旭卻覺得這樣的女人失卻了矜持。再美的女人一旦拋去了矜持,便變得面目可憎如同嚼蠟一般乏味了。
從小到大的經歷讓應旭無比自信,傅百善遲早是他掌中之物。況且,傅百善身上不止是矜持,骨子裡更多的是驕傲自負,是桀驁不遜。要是將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女子馴服了,就如同最好的獵手馴服烈馬一般,想想就讓人心情激盪不已!
原本設想得好好的,誰曾想半路殺出來一個二愣子,生生將事情攪成一鍋粥。
想到這裡,應旭恨恨地摔了手中絲帕,眼中流露出骨子裡壓抑已久難得一現的暴戾,“枉費我如此愛重裴青的一身才華,還想將他栽培成日後得用的心腹大將。誰曾想他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膽敢跟我搶女人。等此事了結後,讓兵部找個過得去的由頭,悄悄地將他給我遠遠地打發了!”
曹二格立時同仇敵愾道:“王爺儘管放心,到時候奴才親自督辦此事,務必把這人弄去戍守九邊吃沙子,最好一輩子再不能回京城添亂!”
應旭讓他這副奴才樣逗笑了,站在雕了暗八仙的青石魚缸旁,彎腰看着裡面上下浮沉的幾尾草頭金道:“我聽說傅百善的乳名叫珍哥,你去細細尋訪一下,將她的生活飲食習慣都打聽齊全了。等明年開春前,她平常慣用的這些東西要在王府裡置辦齊全。”
曹二格心頭一驚,忙躬身應了。他沒想到自家王爺竟爲傅姑娘考慮周全至此,看來府裡即將新進的這位側妃娘娘,其份量可要再重上幾分纔是呢!
應旭尋思了半天覺得沒有什麼遺漏了,才志得意滿地坐在楠木夾頭榫平頭大案前寫了幾個字,忽地患得患失地問道:“珍哥……是個極有主見的姑娘,既然答應了和裴青定親,只怕心裡也是有幾分喜歡他的!我這橫岔一槓子,她會不會從此在心底裡記恨於我?”
曹二格一臉的懵然,眼巴巴地望着自家的主子,
要他來說,這有什麼可記恨的?女人嫁漢穿衣吃飯,不就是圖個高枝兒嗎?他私底下認爲,傅姑娘幾次回絕了王爺的好意,一是年紀小不知輕重。二是大概以爲到王府裡當個小小的側妃,感覺委屈了自己纔不肯矮下身段屈就。
可這姑娘也不好生想想,裴青人雖生得年輕俊朗些,可至今只是個五品千戶。自家主子是超品的親王,若是有遭一日能榮登大寶,她就是板上釘釘的貴妃娘娘!要是生了龍子鳳孫,就是皇后鳳位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這麼簡單的一筆帳,任是誰都算得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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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旭暗自一嘆,心底浮起一絲躊躇滿志。
他自幼生長在紅牆金瓦殿堂疊聳的皇宮內庭裡,作爲皇家的天潢貴胄,身邊多的是阿諛奉承之人。即便在外開衙建府,在外領兵坐鎮一方,吃了無數的苦頭和暗虧,有時候甚至還有性命之危,卻依然自信這世上的女人對自己的態度一定是趨之若鶩,而不是不屑一顧。
和府裡那些女人一樣,她們看中的便是這塊金光閃閃的秦王招牌,有誰能拒絕得了那後面巨大的誘惑?沒有誰!應旭無比篤定地想。他自然不知道這世上有些人見過了草原的遼闊,見過了大海的浩翰,見過了沙漠的寬廣無垠,那些金壁輝煌的所在對於他們來說,其實反而是桎梏!
對於那些茶樓小曲兒裡寫的什麼一世一雙人,應旭是嗤之以鼻的。京中權貴豪門裡,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坐紅擁綠。人人都說父皇對母妃情深義重,雖不是皇后卻享有皇后執掌六宮的一切權利,可是即便這樣也不妨害父皇近兩年又納了兩個年輕的高麗妃子。
應旭有些無趣地翻着書冊,越想越是沒底。尚記得第一次見那姑娘時,伊人着一襲紅裳,拈着一截枯枝從雲霧繚繞的高高臺階上迤邐而至,宛如畫中神仙一般足下無塵翩若驚鴻。要是有府中的清客在此,肯定會驚歎: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
第二次就見這姑娘挽鐵弓射長箭,將一干偷襲的匪類收拾得利落,那份颯爽英姿讓多少男子自愧不如。隱約就在那時候,這女郎就被自己牢牢記掛在了心底,彼時自己甚至連那姑娘的名字都還不知曉。
再其後,他接到青州衛指揮使魏勉的奏報,說要爲一女子請功。女子擅使弓箭,在羊角泮時竟然隔岸射殺了倭人首領,傅百善這幾個字就這樣跳躍着進入了自己的眼簾。初時他扼腕,好可惜,這樣善戰的人竟然是個女郎。而後,他好慶幸,那樣善戰的人竟是個女兒嬌!
第三次是在那場及笄宴上,他看着那女郎穿了一件石榴紅夾魚白洋蓮通袖妝花緞長羅衫,明豔得像是春日裡的一團火焰,華服廣袖一步一步地走出來,就覺得那步伐踩在了他的心尖上。這樣雍容典雅的氣度只能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才配擁有,這樣的佳人天生合該就是自己的!
應旭寫了幾個字後,心頭篤定許多終於靜了下來。
想了一下吩咐道:“府裡最近怎麼樣?錢氏還那般鬧騰嗎,她那樣喜歡事事掐尖的性子只怕容不得珍哥,尋個由頭把她送到城外莊子上算了。除夕夜前父皇應該頒下旨意了,等回京裡了你幫我再看看,侍妾裡還有哪些調皮的都提醒我儘早打發了!”
曹二格眉毛一跳,連忙笑嘻嘻地應下了。沒想到錢側妃的好日子這就到頭了,到時候真想好好看看這女人得知消息時的嘴臉,還復不復往日那般猖狂?
應旭說到這裡便有些收不住,愜意地把玩着手中筆桿道:“白氏懦弱且無見識,是個立不起的性子。本來我扶起錢氏就是想讓她們內鬥,到時候一了百了,省得我看了心煩。誰曾想這錢氏看着要強,原來卻是個窩裡橫的,全然不頂用。”
應旭無意中擡頭就看見曹二格的頭耷拉得跟鵪鶉一般,心裡有些好笑。卻還是壓低了聲音道:“罷了,白氏的身子一向不康健根本不足爲慮,過個一年半載往宗人府報個暴斃就是。這件事你仔細斟酌着辦,到時提醒我把她孃家那邊的兄弟破格提拔兩級就是了!“
他絲毫未覺察到自己話語裡對白氏和錢氏的涼薄,只是興致勃勃地自說自話,“再挨些日子,等珍哥進府後就讓她以王妃的身份接掌中饋,到時候她心頭再大的氣性也該消了。不過她人年輕只怕壓不住場面,母妃派來的那幾個嬤嬤就留下繼續輔佐她吧!”
說到這裡,應旭眼角浮起一抹掩飾不住的歡喜,“這姑娘看着沉穩,其實膽子大性子野,生下的孩兒大概也不老實。府裡的幾個孩子都不健壯,看來還要提前尋摸幾個身家清白的媳婦子,先放在莊子上養着纔好,省得到時侯手忙腳亂的……”
曹二格見主子爲那位傅姑娘安排得色~色周到事事俱全,這才恍然明白他竟已用情至此,一時吶吶不敢多言。
眼看着屋角計時的沙漏一點點沒了,曹二格心裡擔着事捱了又挨。掖肩錯步時忽地摸到袖裡折成方勝的條子,這次猛地驚了一下。卻不敢再耽誤,只得踏前一步硬着頭皮低聲稟道:“……剛收到府裡的信,說白王妃大概是有身孕了!”
應旭怔了一下,剛剛的笑意還有幾絲掛在眉梢眼角,等反應過來曹二格話裡的意思時,心裡猛地升騰起一股被人無端捉弄的滔天怒意。他突地將案几上的物事掃在地上,雕了獅子滾繡球的名貴歙硯跌落在地面,濃儼的墨汁撒在上好的紙箋上,渲染出一副怪誕至極的圖案。